50 微醺
踏上馬車前,殷憐生還是忍不住停住腳步回頭向唐府看了一眼,不經意揚起的嘴角令身旁貼身伺候的太監李公公下意識怔住了。
他也算是宮中的老太監了,以前都是跟在殷瑾沅身旁的,殷憐生被封為太子後,便被殷瑾沅派到殷憐生身邊來了,胤皇這麽安排的用意,他自是心知肚明。
照這段日子看來,這位太子爺的脾性那叫一個好,從來都是溫聲細語,即便是婢女不小心打翻了他桌案上的硯臺,染黑了他好不容易寫好的奏章,他也絕不會出聲責怪,臉上甚至連一絲怒氣都不曾有過,“恃寵而驕”這四個字,他和月貴妃自是連邊都沾不上的。
可是,精明的李公公卻也看出來了,太子殿下所表現出來的那都是虛假的溫柔,僅停留在表面的笑意。
這段日子以來,除了在面對月貴妃的時候,這還是他頭一回看到太子殿下發自內心的笑,不只是開心,還明顯流露出了一種激動過後的小緊張,就好像滿懷愛意的毛小子剛剛得到了心上人的一個吻,遲遲不能平息下那顆動蕩的心,這樣的太子,終于有了一絲煙火氣,不然,李公公真要把他當沒有七情六欲的天人了。
“殿下,再耽擱,就要讓陛下等着了。”見殷憐生遲遲沒有動靜,李公公适時出聲提醒道。
聞言,殷憐生收回視線,微微颔首,鑽進了馬車內……
一個時辰後,殷憐生與殷瑾沅談完了事走出禦書房。
二月的天免不了幾日倒春寒,殷憐生口中呵出的熱氣迅速消散,他望了眼院子裏猶帶冰霜的松樹,一如既往地朝月貴妃的寝宮走去。
李公公會意,兀自沉默地跟在他身後,撐着一把油紙傘遮在他上方,為防化開的水滴濺落到他身上。
走到月貴妃的寝宮門口,一眼便見她一人獨自閉着眼跪坐在矮桌旁,她素來不喜人伺候,婢女也就都遣到外頭去了,偌大的寝宮內只她一人,遠看着卻沒有絲毫落寞感,反倒覺得她本就該是如此孤高冷傲之人。
李公公在寝宮外駐足微微欠身候着,殷憐生緩步走到她跟前,跪坐在墊子上,輕聲喚道:“娘。”
“嗯。”水月徐徐睜眼,看着殷憐生,臉上帶着一抹淺淡的笑意,“你今天看起來很高興。”
聞言,殷憐生一怔,随即不自覺輕笑出聲:“嗯,我很高興。”
說話間,注意到矮桌上竟有一杯喝了一半的茶水,殷憐生眉頭微蹙,問道:“誰來過?皇後?”
水月搖搖頭:“一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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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這是殷憐生第一次從水月口中聽到這樣的字眼,自他有記憶以來,他們就是在那荒涼的洛峽鎮裏,沒有親人,更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又何來的“故人”?
見殷憐生面露異色,沉默不語,水月将手邊小火爐上溫好的藥放到他面前,輕聲道:“憐生,這些年,我們除了洛峽鎮便是這皇宮了,這世間浮塵,絕不只是爾爾。娘聽說,桃花溪的花開了,過兩日,我們一起去那兒踏青可好?對了,不妨邀上唐府的那個孩子。”
“好。”殷憐生端起藥碗,輕輕點了點頭,垂眸望着碗中微微搖晃的紅褐色液體,鼻翼微動,閉上眼一口飲下。
水月用心頭血熬出的湯藥,吊了他十來年的命,這便是最後一碗了,往後,即便沒有水月在身邊,他也能活下去了,然後,認天命,當他的滅國之君……
看着不遠處拿着兩把木劍的人,唐景虛滿臉生無可戀,一頓一頓地偏過腦袋,對身側的柏舟重重地眨了眨眼,以無聲勝有聲的方式表達了他此刻的渴望:舟哥,要不你上?
柏舟斜睨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擡手擋住了他的視線,道:“人家專程來找你的,我上個什麽勁兒啊……”
正說着,那邊傳來一道軟軟糯糯的聲音:“景虛哥哥,這兩把劍都給阿寧嗎?”
柏舟緊接着便幽幽地跟了一句:“景虛哥哥,給阿寧不?”
“行,阿寧想要就都拿去吧!”唐景虛沖柏舟做了個鬼臉,向沈歸寧走去。
這小丫頭不知從哪兒得知他教太子劍術的事,還不過一日就跑到唐府來了,纏着唐景虛也教她,唐景虛倍感無奈,關鍵沈歸寧這丫頭長得實在可愛,水汪汪的大眼睛配上肉嘟嘟的小臉蛋,再對着他“嘤嘤嘤”兩聲,拒絕的話真心說不出口,只好應下了。
由是從殷憐生身上得到了經驗,唐景虛蹲下身,手把手矯正沈歸寧持劍的姿勢,端正了姿勢,正要攬上她的腰,驚覺身後飄來一股冷飕飕的寒氣,他手下一頓,猛地轉過頭去,只見殷憐生微沉着臉站在院門旁,兩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唐景虛和柏舟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拉着沈歸寧忙迎上前去,行過禮,問道:“殿下不是隔日來一次嗎?”
殷憐生沒有回答,視線落到了沈歸寧的臉上,方才面上一閃而過的危險氣息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他神色淡淡地說道:“沈太傅的千金?”
沈歸寧讷讷地擡頭望着殷憐生背光的臉,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只覺一股寒意湧上心頭,用蚊子般的聲音甕聲道:“是……是的,太子殿下。”
殷憐生點點頭,讓他們起身,這才轉向唐景虛,道:“兩日後我與母妃去桃花溪踏青,想請唐少将随行。”
“是。”唐景虛眼角餘光掃了柏舟一眼,又道,“可否讓柏舟一并随行?”
柏舟渾身一僵,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麽,殷憐生先一步應下了:“正有此意。”
“景……”見狀,一旁的沈歸寧拉住唐景虛的袖口,正要開口,被殷憐生不經意瞟了眼,登時閉嘴松了手。
之後,殷憐生又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就離開了。
見他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柏舟轉身就是一拳砸向唐景虛,嘴裏不忘喝道:“你他娘的居然拖我下水!老子書還沒讀完呢!”
唐景虛自是毫無愧疚之色,擡臂擋下他的拳頭,另一手伸到他腰側,準确無誤地抽出他別在腰間的一本小冊子,向後躍開幾步遠的距離,看了眼上頭的“兵法”二字,向他揚了揚小冊子,挑着眉毛道:“讓我猜猜,這本是《廂房密事》啊,還是《活色生香》呢?”
眼見唐景虛要翻開小冊子的書封,柏舟下意識瞥了眼身旁一臉茫然的沈歸寧,老臉一紅,沖上去罵罵咧咧地奪回小冊子,惡狠狠地瞪了唐景虛一眼,道:“白先生上次說的,我還沒弄懂,想多翻些典籍。”
“怎麽?還想着當文官啊?”唐景虛單手撐在他肩上,唏噓道,“倒不是你不合适,只是你三歲識字,五年間災病不斷,柏尚書想方設法找國師給你算了一卦,知你命裏有災,為武将才可擋災,這才把你送到我爹手下的,你就別想着送命了!”
柏舟将小冊子塞回腰側,重重地嘆了口氣。
兩日後,衆人踏上行程,畢竟馬車裏坐着的是太子和月貴妃,護送的人馬自是不少,由唐景虛帶頭,浩浩蕩蕩地從皇城出發,向桃花溪行進。
抵達桃花溪後,護送的人馬奉命在桃林外安營紮寨,唐景虛和柏舟則護着喬裝後的殷憐生和水月帶了三名赤誠軍的親兵和一名婢女進了小鎮。
桃花溪內僅有一家客棧,又恰逢賞花季,就剩下四間空房了,只見柏舟驀地一把摟住一名親兵的肩,哥倆好地強行和他寒暄起來,唐景虛眼皮一陣抽抽。
“憐生,你和景虛一間吧。”水月說道。
唐景虛忙道:“不不不,我和柏舟他們擠一擠就行,以往在邊關習慣了大通鋪的。”
說着,唐景虛“哈哈哈”幹笑着向柏舟走去,身後傳來殷憐生不輕不重的一句“過來”,他的笑容瞬間凝在臉上,在暗處朝柏舟撇撇嘴,老實地跟在殷憐生身後進了房間。
吹滅蠟燭後,唐景虛在床前躊躇了好一會兒,借着窗外照進的微弱月光看着殷憐生的背影,一咬牙,轉過身打算把柏舟從被窩裏挖出來喝酒。
才剛走出兩步,就聽殷憐生說道:“夜色已晚,唐少将要去哪兒?”
“咳,這兒的桃花釀很有名,我……”
殷憐生:“哦?我也想嘗嘗。”
聽到殷憐生從床榻上起身的聲響,唐景虛回身,硬着頭皮道:“殿下還未行成人禮,飲酒怕是有所不妥。”
殷憐生點亮了一根蠟燭,豆大的光暈在黑暗中輕微搖晃,暖黃的燭光映在殷憐生的眼眸深處,一小團火苗在他眼中熠熠生輝。
而那張秀雅的面龐也映在了唐景虛眼中,他從不自诩聖人,他也喜歡美的事物,包括人,殷憐生自然也屬于這一範疇,此刻的殷憐生令唐景虛不自覺呼吸一滞,直到他唇角勾起一抹淺笑方才恍然回神,暗自捏了自己一把,想着明天找柏舟把小冊子借來翻翻,總覺得稍有不慎就會誤入歧途……
“客棧內就有酒,勞煩唐少将下樓要一壇上來嘗嘗。”殷憐生在椅子上坐下,淡笑着說道。
唐景虛猶豫了片刻,轉身下樓,很快就單手抱着一小壇桃花釀,另一只手拿着兩只碗回來了。
他擡腳輕輕勾上門,走到桌旁,在殷憐生對面坐下,給他倒了小半碗酒,又給自己滿上,笑道:“殿下第一次喝,就嘗嘗味道吧。”
一炷香後,唐景虛就後悔了。
照這情況來看,他真是高估殷憐生了,這小半碗撐死了不過三口,怎麽就醉了呢?
唐景虛微眯着眼看着趴倒在桌上雙目緊閉的殷憐生,再次感慨月貴妃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的痕跡,半掩在燈影下的臉着實容易讓人心動,只不過,是個男的。
微醺後春心萌動的唐少年倒出酒壇裏剩餘的酒,一口喝幹淨了,深吸一口氣,起身走到殷憐生身側,認真地思索了一陣,在“背”和“扛”中做選擇,随即彎下腰将他打橫抱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沉默了好一會兒,也躺下了。
反正他都睡着了,沒理由委屈自己出去吹冷風。
才躺下沒多久,就察覺殷憐生迷迷糊糊地鑽進了自己懷裏,唐景虛不由僵住,下意識要推開他,可他的手已經環了上來,少年瘦弱的身軀微涼,貼在唐景虛身上,散去了不少酒勁兒上來生出的燥熱,倒是讓他舒适了不少,他心頭掙紮了一瞬,就放棄了。
黑暗中,殷憐生的手輕輕攥住了唐景虛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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