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落逃

“其實吧,這樣的事情,也算不上有多稀奇。之前在軍營裏,不是也聽那個誰講過誰和誰喝多了滾成一團?大家都是男人,誰還沒個一時沖動?閉只眼也就彼此心照不宣了,你什麽時候還長出顆姑娘心了不成?”

聽到柏舟憋着笑好不容易龇牙咧嘴說出的一句稱心話,唐景虛那一臉的菜色才稍微褪了一點點,他胡亂抹了把臉,道:“逼叨老半天了,你可算說了句人話。”

見他還是一臉蔫蔫的,柏舟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行了,要我看,真沒什麽大不了的,只不過畢竟對象是那位太子殿下,你還是多少長點心吧!”

“很快他就不是了……”唐景虛斜睨了他一眼,沉聲道。

柏舟頓了頓,反應過來,臉色微變,嚴肅道:“唐棣啊,你可是壓過皇帝的人了!”

聞言,唐景虛猛地一把捂住了臉,從喉嚨深處發出了相當沉重的一聲“嗯”,柏舟頓時笑破了聲,唐景虛強忍住掐着柏舟的脖子怒吼一聲“他娘的昨夜被壓的是我”的沖動,朝着他的膝蓋窩踹了一腳後兜着一肚子窩火和悲催轉身離開了……

胤皇駕崩,殷憐生作為太子,依遺诏繼位,喪禮過後一個月舉辦了隆重的登基儀式。

唐景虛俯首跪在衆大臣中,暗地裏微微擡眼偷觑祭壇上的人。

那人黑色的金絲紋龍冕服上流轉着淡淡的金光,暗紅的衣帶正中位置鑲嵌着一枚玲珑剔透的雕龍白玉,寬大的袖擺自然垂落,即便龍袍加身昭示着那無比尊貴的身份,九旒珠下的臉上卻依然帶着最初的那份雲淡風輕,雖仍缺乏血色,但俨然少了當初的那幾分病态,俊美的五官迎着晨曦,隐約染上了帝王的威儀。

感受着殷憐生那仿若渾然天成的王者之氣,唐景虛心裏可謂是五味雜陳,一想到昨夜殷憐生召自己入宮後的那一番言行,他的太陽穴就突突得厲害,不自覺抿了抿唇。和先前那次醉得昏天黑地不一樣,那種被驀然壓上舔咬的感覺此刻也清晰得不可思議,他臉上頓時燒了起來,心頭一慌,正欲瞥開眼,猝不及防與殷憐生狀似不經意掃來的目光撞了個正着。

殷憐生的眼眸只是極細微地閃動了一瞬,唐景虛整個人就不好了,鼻尖似有若無地傳來殷憐生的氣息,他像是跪在了針尖上,難受得不得了,勉強咽了口唾沫,面色鎮定地垂下眼,避開了殷憐生的視線,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袖子,感受着指尖的異物感,霎時平靜了下來。

登基儀式按照殷憐生的性子,删繁就簡,但也花了大半日才結束,就在殷憐生走下祭壇準備回程的時刻,唐景虛忽然站了出來,上前幾步,直挺挺地跪在他面前,雙手捧着一本折子,面容肅穆,朗聲道:“吾皇在上,臣唐景虛,鬥膽妄言,誓解腰下劍,為君斬虎狼!”

唐景虛這一句話說得铿锵有力、擲地有聲,一時之間祭壇下衆臣皆是滿面震驚,震驚過後緊接着便是滿眼贊譽,唐老将軍和柏舟則一臉茫然,完全鬧不明白唐景虛突如其來的這一出是為哪般。

良久的沉寂過後,殷憐生微眯起眼,面無表情地和唐景虛對視,開口聲音涼得仿若地獄深處游走的鬼魅:“你什麽意思?”

唐景虛如若未覺,将手上的折子又往他眼皮子下送了送,道:“臣一宿卧榻難眠,輾轉之際不免思慮甚多,恍然驚覺,豫樂國五年前突然發難與滄浪族的造次未免過于湊巧了,況五年間我們打了無數場,遇上的竟多是老弱病殘,且豫樂國每每皆是三鼓而退。臣疑慮,邊境堪憂……”

“所以,你自請戍邊?”殷憐生定定地看着唐景虛的眼睛,随即,未等唐景虛答複,殷憐生便俯身湊到他耳側,一字一頓地用僅此二人聽得到的聲音道,“唐景虛,你想都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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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景虛低聲一笑,不用想都知道此時身後那些大臣臉上會有多衆彩紛呈,殷憐生這樣的态度倒是完全不出乎唐景虛的意料,他的占有欲在唐景虛面前表現得算是明顯了,但始終還是不會擺到臺面上來,唐景虛雖不知道他在顧慮什麽,但在衆人眼前,他的表面功夫素來做得很足,由此,唐景虛才故意在這樣的場合說出這樣的話。

胤國為衆國翹楚,一直以來都是衆矢之的,奈何胤國國力強盛,加上赤誠軍存在,衆國便始終停留在虎視眈眈這一層面,豫樂國的試探,無疑是一種煽動,那些躲在陰暗角落的國家對這片沃土觊觎已久,這五年來的蠢蠢欲動衆人也都看在眼裏。

新帝即位,最關鍵的便是安民心、固國土,即便是殷憐生,也不可能無所作為,那麽,在唐景虛想來,這時候把自己推出去,于公于私都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至于殷憐生答應與否,他壓根就不在意,反正行囊他都連夜收拾妥當了,等回了家,知會爹娘一聲,拍拍屁股就走人,屆時他人遠在千裏之外,等殷憐生回過神來找不到人也晚了,就算一紙皇命送到他手裏,他也有膽子來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聽到唐景虛的那聲低笑,殷憐生的一顆心霎時涼了半截,他直起身,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徑直繞過他向前走去。

“陛下,臣的折子,您不看看嗎?”唐景虛身形未動,說話聲不大,卻穩穩當當地飄進了殷憐生的耳朵裏,他身形微微一頓,并沒有止步,唐景虛便自顧自翻開了奏折,“明月夜,猶難寐。臣心不識君行,将心卻當拏雲。幽寒獨坐聞折柳,無感無傷卻眉愁……夜月明,寐難猶。與君共賞花開期,與爾共飲朝夕陰……皇恩且浩蕩,唯願垂丹青。”

唐景虛的聲音裹挾着祭天壇上的冷風,一字一字地沖進殷憐生的耳朵裏,他的腳步早已不自覺停住了,那沉沉的話音缥缈散落,不知是什麽,無形之中碎了一地……

“皇上,臣附議!”不知是誰被唐景虛的一腔肺腑之言感動得稀裏糊塗的,忍不住大吼出聲。

“臣附議!”……緊接着又有附議聲次第響起,唐老将軍怔怔地看着自家兒子,還淩亂在那“垂丹青”的餘音回響中,遲遲不能回過神來。

柏舟被身旁吼得起勁的某大臣的破鑼嗓子震得耳鳴,默默堵住耳朵,滿臉複雜地看着唐景虛,暗自琢磨跟着唐景虛一起遠走邊疆以逃過柏尚書的催婚能有多大的可能性。

這現場反應倒是有些出乎唐景虛的意料,折子是他昨晚費盡心思糊弄出來的,一方面把殷憐生對自己的那般情誼強扭成了美好的君臣之誼,另一方面表明了不畏生死保家衛國的雄心壯志,反正就是要逼一逼殷憐生,也膈應膈應他。

未曾想,殷憐生轉過身來的時候,唐景虛卻完全沒有想象中的那種舒坦,只見他兩眼眼角微紅,一言未發就讓在場衆大臣一律沉默了,他目不斜視,直盯着唐景虛的臉,擡腳一步步走近。

眼見殷憐生走到面前,緩緩彎下腰,九旒珠打在唐景虛額上的同時,一小滴晶瑩的液體滴落到他眼角處,頃刻間滑入鬓角,消失無影,淡淡的痕跡唯有眼尖的柏舟看到了,不免吓了他一跳,而那滾燙的觸覺卻讓唐景虛呼吸一窒,與殷憐生對視的眼眸不由恍惚了一瞬。

“準奏。”

殷憐生的嗓音聽不出任何情緒的波動,可聽在衆人耳中,竟像是一潭寒池,未起波瀾,卻凍人心骨。

于是,得了聖谕的唐景虛帶着柏舟第二日正大光明地往西北邊疆走了。

隔了大半個山河,沒了唐景虛的皇城便成了個偌大的冰窟,殷憐生被凍在其中。因為他知道,唐景虛遲早要回來,所以他甘願凍在這裏,做一座外表精致的冰雕,撐着這注定破敗的山河。

大限不知何時将至,殷憐生站在皇城城牆之上,望着夢境中唐景虛倒下的位置,沉默許久,微微偏過臉,目光落到那支利箭橫空出現的地方。

那裏……那人……是誰?

一別四年,期間,唐景虛給殷憐生寫過不少的信,無非都是一些正經的軍務,寥寥幾句,極其敷衍。

可這一日,提筆的時候,唐景虛不經意看到了手邊的劍,這是前幾日他去鎮上閑逛時,撞上給他鍛造了赤誠劍的故人,從那故人手裏硬搶來的,這是一柄軟劍,劍身極薄,與赤誠一樣,都因着故人的品味打造得十分簡潔,不帶絲毫繁綴,僅刻着“飲恨”二字,一眼看着清明,不知為何卻突然讓他想到了遠在皇城的殷憐生。

說來,不知他是否還有練劍,他那樣的天賦,若是有心,學起來該是游刃有餘,可尋常的鐵劍拿在他手裏似乎怎麽都是不搭調的,倒是這“飲恨”,好像很适合他,他那種面上溫潤內裏冷清的氣質就合該配這樣一把劍。

這麽想着,唐景虛腦子一熱,破天荒頭一回在信上寫了些軍務之外的瑣事。等信和劍一并寄出去後,他才後知後覺地按了按莫名跳得厲害的眼皮,正猶豫着該不該快馬加鞭把信追回來,柏舟就忽然闖了進來。

“怎麽了?”看到柏舟極其難看的臉色,唐景虛皺緊了眉,“這回是烈鷹還是滄狼?”

柏舟面色沉沉地低聲道:“景虛,皇上來信,命我們即刻回去。”

“理由。”唐景虛心下頓時生出了一種強烈的不安,四年來殷憐生第一次提出這句話,而且柏舟的反應明顯不對勁。

柏舟啞聲道:“芷陽郡主病逝,唐老将軍傷心過度卧病在床,景虛,你……”

柏舟話還沒說完,唐景虛已經沖出了帳篷,他嘆了口氣,準備等把一幹軍務安排妥當後再回去。

唐景虛不眠不休趕回唐府的時候,唐老将軍已經只剩最後一口氣了。

他愣愣地走到床邊,瞪大了眼看着床上的人,怎麽都無法将這個形如枯槁、面容憔悴的老人和記憶裏他那個總是精神奕奕、動不動就暴吼着動板子的将軍爹聯系到一起。

像是感應到了兒子的歸來,唐老将軍費力地撐開眼皮,一雙眼睛渾濁不已,他似乎已經看不清東西了,吃力地微微轉動眼珠,想要看清身前模糊的人影。

唐景虛握住了唐老将軍枯瘦的手,心頭像是懸了一把長刀,一下一下來回切割着他的心髒,喉嚨裏像是塞了一大塊鉛,用盡全力才勉強發出一聲極輕的“爹”。

唐老将軍感受到了唐景虛掌心傳來的涼意,也聽到了那聲輕喚,微微揚起嘴角,眼角卻淌下兩行淚水,他動了動幹裂的嘴唇,氣若游絲地說道:“兒啊,你是胤國的将軍,是赤誠軍的将軍,是唐家的将軍,不論是為人臣、為将領,還是為家主,爹知道你都能做好。唐景虛,你要記住了,我們唐家,現在就在你手中了……”

“是,爹。”唐景虛點點頭,擡指輕輕揩去他眼角的淚痕,強扯起嘴角,沖他笑了笑。

“沒什麽好難過的,臭小子,我和你娘可煩你哭鼻子了,你要好好的……”唐老将軍跟着笑了笑,望着唐景虛的眼眸一點點失去了光彩。

唐景虛撐了多日的鎮定瞬間土崩瓦解,他渾身克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着,在空蕩的房內低聲哽咽,緊握着唐老将軍的手,另一只手掩住了雙眼,在黑暗中放任眼淚肆意橫流。

門外,殷憐生背靠着牆,手上捏着唐景虛的來信,擡眼望向天上落不盡的無聲細雨,良久,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收入衣領間,微微側目在屋內人的身上流連了一圈,擡步離開了……

當夜,皇城著名的花柳巷中,一顆人頭從一扇半開着的院門中滾出,緊接着,院門被人從內拉開,一名美豔的女子走了出來,回頭望了眼滿院的屍體和一地的血泊,擡起指尖捏着的一塊令牌,掩嘴輕笑了一聲,只見她吹了聲口哨,随即從天邊飛來一只黑鷹落在她肩頭,她在鷹腿上綁了個小布條,笑着摸摸鷹頭,道:“赤誠軍怕是趕不及了。”

作者有話要說:  唐景虛的《長歌序》,純粹是我瞎編的,哈哈哈,大概就是那麽個意思了。

今天看到一句話,真是鼻子一酸了:寫文就像燒開水,孤獨孤獨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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