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深淵

天微亮,皇城守門的将領皺眉看着眼前拿着令牌的美貌丫鬟,猶豫着該不該放城門外的人進來,雖說現在離開城門只有不到一個時辰了,但總歸不合規矩。

“軍爺,門外的可是劉夫人娘家的親戚,連夜趕路都累了,再耽擱,夫人可就要責罰奴婢了。”丫鬟說着,委屈地抽噎起來。

那将領最見不得女人在自己面前哭得這麽梨花帶雨,想着她也是奉命行事,也不好為難人家姑娘,心下一軟,就揮手吩咐開城門了。

城門外等候的是一行十幾人的商隊,在城門開啓的那刻,透出的亮光照亮了為首之人的臉,他慢條斯理地策馬上前,眼底閃爍着毫不掩飾的嗜血光芒,踏進城門的那一刻,随手抽出了一把刀,揮手間斬落了一名開門士兵的腦袋。

另一名士兵瞪大了眼,驚慌失措地轉身要跑,還沒來得及發出一聲驚呼就被從後攔腰砍成了兩截,那人愉悅地低笑出聲,打了個響指,身後衆人便湧入城中,頃刻埋入夜色……

與此同時,西北九大部族忽然發起突襲,為首的,卻是本該遠在東南的豫樂國士兵,雙方兵力懸殊,柏舟率赤誠軍殺紅了眼卻仍處于弱勢,胤國名震天下的虎狼之師苦撐之下眼看就要折損過半,這時候,一封皇城的信送到了柏舟手中,殷憐生命其棄城,北疆士兵退守三百裏,赤誠軍盡數撤回皇城。

柏舟怎麽都沒想到,這樣火燒眉毛的危急時刻,殷憐生居然會讓他率赤誠軍撤離,這擺明了是要徹底丢掉西北這一大塊土地,他心頭跳得厲害,隐隐覺得那個年輕的皇帝可能預料到了什麽,皇城,怕是也陷入了危難之中。

那麽,唐景虛呢……

“我族之人猶能戰,無懼!”女子死盯着殷憐生的臉,尖着嗓子大吼了一聲,自盡而亡。

殷憐生掃了眼闖入皇城的異族倒了一地的屍體,視線落到唐景虛身上,他渾身上下都被血浸透了,冷汗順着雙鬓流下,在他下巴處彙聚滴落,看着神色鎮靜,眼眸卻是渙散的。

“景虛……”殷憐生輕聲喚道。

唐景虛身形微晃,擡眼沖殷憐生若無其事地笑了笑,啞着嗓子說道:“不過是幾只蹿進來的小耗子,城門已經關上了,外頭的大耗子一時半會兒還進不來。”

顯然唐景虛強撐出的波瀾不驚完全沒有起到絲毫的作用,跟随殷憐生站在緊閉着的城門後的衆大臣聽着外面不知何時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敵軍吶喊聲,無一不是滿面凄然。

城門遲早要破,胤國……要完了……

殷憐生似是沒有聽到外頭滔天的叫嚣聲,神色平靜地走到唐景虛身前,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柔聲道:“景虛,你累了。”

唐景虛笑容一僵,手上微微用力,回握住他的手,腦袋無力地垂到在他肩上,悶聲道:“憐生,一個時辰,我就睡一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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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閉上眼,唐景虛的腦子就湧進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一會兒是芷陽郡主和唐老将軍的厲聲呵斥,一會兒是滄狼族一聲接着一聲的“我族之人猶能戰”,一會兒又是刀光劍影、鮮血淋漓......

他的心髒像是被一把鋒利的冰錐捅了個巨大的窟窿,刺骨的冰涼和鈍痛從傷口處發了瘋似的湧向他的四肢百骸,将他折磨得痛不欲生。

殷憐生的手輕撫着他的後背,溫柔得不可思議,唐景虛不自覺暫時松開了緊繃的心弦,意識逐漸恍惚......

眨眼一個時辰,唐景虛像只驚弓之鳥,猛地睜開眼,從殷憐生身上擡起頭來,眼神冷冽,望了眼他身後的衆大臣,尚未開口,殷憐生先一步說道:“柏将軍率赤誠軍趕回來了,大約兩日到,但西北遇襲,赤誠軍傷亡慘重,景虛,沒希望了。”

殷憐生的聲音極輕,卻揭開了一個慘痛的事實,即便如此,唐景虛還是搖了搖頭,輕聲道:“我能撐到柏舟趕來,屆時,他會護送皇上離開。”

“難道不該是唐将軍親自護送嗎?”殷憐生淡淡地看着他。

唐景虛失笑:“枎栘乃護國将軍,若不在此戰到最後,豈不是要背負千古罵名?”

他這樣的決定,殷憐生早有所悟,盯着唐景虛的雙眼像是一潭深水,靜谧無波,沉寂片刻,也笑了,道:“真巧,這個罵名,我也擔不起。”而且,事到如今,我已經不想逃了,畢竟舍不得了。

唐景虛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沒有說話,轉身接過府中下人送來的白甲,今晨被闖入異族的屠殺驚擾,他連換衣服的空閑都沒有,好不容易關門把耗子宰殺幹淨了,敵軍也逼到了城門下,根本容不得他耽擱,他迅速換上白甲,整頓城中兵将。

大雨磅礴,把皇城澆得透徹狼狽,卻澆不滅徹夜燃燒的千萬只火把。

殷憐生站在城牆上,雙眸緊盯着城牆的另一處,那裏正站着一個白衣男子,慘白的無臉面具半掩在沉沉夜色中,他負手而立,腰側挂着的翡翠小葫蘆流轉着詭異的綠光,似是察覺到殷憐生的視線,他收回注視着城下唐景虛的視線,轉而看向殷憐生,微微颔首,轉身走下了城樓。

這一刻,殷憐生幡然頓悟,他救不下唐景虛了……

初戰告捷,唐景虛褪下沉重的白甲,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沉默地看着被擡進來的傷員,更多時候,看到的卻是被擡進來的屍體。昨夜為他牽來戰馬的士兵,臉上稚氣未退,十六七歲的年紀,今日便雙目緊閉,成了沒有絲毫生機的肉塊。

他打了這麽多年的戰,這一次贏了他卻根本笑不起來,他沒有勝算,一點兒都沒有,不明就裏的皇城百姓正在為初捷歡呼,一個個滿眼希冀地遠遠看着他,那樣的眼神,他承受不起,他無力回應。

柏舟回來得比想象中得早,浴血奮戰在敵軍後方打開了一道豁口,率赤誠軍殘留的五千兵将跪倒在唐景虛面前,唐景虛望着狼狽不已的将士們,吩咐稍作休息,命柏舟帶一隊人馬護送皇室與忠臣家眷從密道撤離,柏舟赤紅的眼直瞪了唐景虛良久,繃緊了腮幫,梗着脖子重重點了點頭。

殷憐生終究還是沒有離開,唐景虛持劍守在皇城外,徒勞地螳臂擋車,殷憐生的目光微微波動,看着他與夢中的身影重疊,就連白甲上濺染的血污都如出一轍,下一刻,他反手一劍沒入一名敵軍的胸膛,殷憐生對上了那雙黯淡的眼眸,随即平靜地偏頭望向尤恨。

尤恨手上的弓已經拉開,他歪了歪腦袋,面具下的眼睛射出一抹銳利的寒意,殷憐生緩步走到他面前,一言未發,軟劍沒入他的胸膛,鮮血瞬間染紅了白衣,尤恨似無所覺,指尖一松,利箭射出,殷憐生冷笑:“你果然不是人。”

唐景虛被從後飛來的利箭穿心而過,腳下踉跄了一步,單膝跪倒在地,耳畔傳來戰士們絕望的驚呼,他費力地擡起腦袋,笑了笑,嗆咳了一聲,喉嚨裏驀地湧出一大口鮮血,他擡袖抹了抹嘴角,撐着赤誠劍要站起來。

“铛”的一聲,赤誠劍被人砍斷,唐景虛頹然栽倒,輕笑了一聲,随即便有不知多少把利刃争先恐後地向他劈砍而來……

彌留之際,天際一道金光沖破層層陰雲,映入唐景虛渙散的眼眸中,他的身體迅速被金光籠罩,在衆目睽睽之下碎成了零星的光點,向天界飛去。

這是殷憐生夢境中未曾看到的光景,他心頭大震,茫然地望着金光一點點被雲層收攏,身旁的尤恨放下弓,将沒入胸口的軟劍拔/出,低聲笑了起來:“哎呀呀,沒想到,居然飛升了。”

他的聲音帶着超塵脫俗的清冽與薄涼,偏頭看了殷憐生一眼,笑得更加愉悅了:“不過,我好像遇到了更合适的東西……”

殷憐生心頭霎時湧上一股涼意,下意識退開一步,只見尤恨伸出手,不輕不重地在他胸膛上拍了一下,下一刻殷憐生便像一片落葉從城樓上飄落,狠狠砸在了敵軍面前,他雙眼恍惚了一陣,很快就失了意識。

唐景虛晃過神來的時候,周圍圍着一圈人,個個神采奕奕,衣着華麗,輪流對他道喜,唐景虛皺緊了眉,在人群中掃了一眼,竟捕捉到一張熟悉的面孔,便三步上前揪住了那人的衣領,冷聲質問:“老白,你到底是誰?”

白相實淡定地看着他,道:“你老師。”

見唐景虛眯起眼,手上加了好幾分力,他又不緊不慢地接着說道:“翰林神,這你總聽說過吧?”

“那些文人供奉的四方文神?”唐景虛一愣。

“對,”白相實掰開他的手,傲然地擡了擡下巴,“本尊。”

“那我……”

“你死了。”見唐景虛猛地瞳孔一縮,白相實嘆了口氣,“然後飛升了,這兒便是天界仙都。”

唐景虛不想聽他廢話,轉頭就要走,眼前的情況他還沒明白,但他無暇顧及,胤國還處在水深火熱之中,殷憐生還在城樓上,若是死了他也就撒手不管了,但此刻他絕不可能坐視不理。

一眼便看到了凡池,才走了兩步卻被其他神官圍住道喜,他心煩意亂,一個掃堂腿直接就給撂倒了,正欲飛身躍入凡池,白相實摁住了他的肩膀,沉聲道:“晚了。”

唐景虛身形一頓,拉開白相實的手,沉默地跳了下去。

白相實重重嘆息一聲,回頭替他向被撂倒在地一臉茫然的衆神官道了聲歉,轉而跟着也躍入了凡池。

驟雨初歇,皇城之內,哀鴻遍野,城門早已被沖破,赤誠軍将士的屍體堆成了好幾座屍山,胤國尚存的子民們在入侵者的驅趕下木然地清理遍地屍骸與血污,唐景虛攥緊了拳頭,雙目赤紅。

他沒有看到殷憐生的身影,心中猶存希望,從一名異族人口中得知殷憐生被帶回宮中,便隐去身形潛入皇宮。

可,殷憐生死了,他平躺在大殿上,身下一灘血泊,一名面目猙獰的滄狼族人一雙手血淋淋的,右手捏着他的心髒高高舉起,嘴裏叽裏咕嚕高聲念着什麽,周圍跪了一地的滄狼族人,他們閉着眼,淚流滿面卻咧嘴笑得欣慰,似是多年的心願終于得到了滿足。

唐景虛瞠目欲裂,不敢置信地盯着那顆似乎還在跳動的心髒,像是被人一把推入了冰窖,渾身上下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他緩緩走入,毫不在意衆人驚詫的目光,擡手掐住了那人的脖子,眼神冷得像是在看一只喰骨之蛆。

白相實趕到的時候,唐景虛渾身都是血,大殿內的滄狼族人盡數死絕,他抱着殷憐生的屍體一動不動地坐在血泊中,單手捧着一顆血淋淋的心髒,面無表情,身上黑氣竄動,眼眸閃着赤紅的光芒,仿若一座剛剛雕刻而成的邪神石像。

這明顯的堕魔傾向讓白相實心頭一緊,神官濫殺凡人,天罰很快就會降臨,他連忙走上前,施法将唐景虛弄暈,将他懷中的殷憐生放下,帶他回了仙都。

水月沉默地看了唐景虛半晌,将他扔進蓄滿天池水的巨大木桶裏,只一瞬,唐景虛便驚醒了,他木然地看了眼水月,哆嗦着唇在木桶中縮成了一團,将自己徹底埋入天池水中,咬破了下唇忍受着洗魂的苦痛。

一個時辰後,白相實将唐景虛從水裏撈了出來,看着他蒼白的臉色,忍不住心疼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臉,輕聲道:“你殺了十幾個凡人,縱然他們罪不可恕,你也違反了天規,須得背負三道天罰。”

話音未落,天雷乍起,三道紫色雷電霎時落到了唐景虛背上,那三道雷電在他四肢百骸游走了一圈,像是要撕裂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唐景虛被劈得劇烈顫抖了好一會兒,難以支撐,昏了過去,後背則留下了三道一輩子都不能抹去的焦黑痕跡。

再次清醒後,唐景虛毫不猶豫地又縱身躍入了凡池,白相實翻了個白眼,沒再搭理他。

然而,胤國皇城卻已然沒了一絲活氣,籠罩在沉沉的死亡氣息中,就連一只活物都沒有出現,唐景虛漠然地拖着一口棺材,來到城門前,挖了一個長條形的大坑,将棺材放入,躺了進去。

“唐景虛,你在做什麽……”柏舟的聲音顫抖不已,他瀕死之際被白相實選中,成了欲界的神官。

“柏舟,”唐景虛沒有睜眼,“麻煩你幫我蓋上蓋,填上土,我想在這裏呆一會兒。”

“一會兒……是多久?”

唐景虛扯了扯嘴角:“不知道。”

柏舟沉默了良久,啞聲道:“好。”

黑暗襲來,唐景虛松了口氣,意識逐漸消散,就像是投入了一潭深不見底池水中,看不見,聽不見,唯有不斷下沉、下沉……若是就此墜入深淵,再也醒不過來就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為殷憐生默哀三秒......

接下來會回到原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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