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神祭
簡佑的隕落,固然在天界掀起了軒然大波,唐景虛作為始作俑者虞子修的師父,免不了被文帝君卿請去喝了一天一夜的茶,好不容易要從君卿那軟針似的但笑不語中脫離,唐景虛猶豫了一瞬,還是打算在君坤開口前主動去武帝殿負荊請罪。
不管怎麽說,虞子修的肆意妄為,多少也因了他的不作為,做師父的,這樣一來難免就該被冠上個“教徒無方”的名號了,于唐景虛而言,這些不痛不癢的背後話自是跟風似的,吹吹就過去了。
虞子修的仇恨,他都懂,所以他不願意阻攔,況且,那是虞子修和簡佑之間的恩怨,他自覺沒有插手的餘地。
之所以沒讓柏舟去,是因為他還算了解虞子修,可以肯定虞子修為了殺死簡佑定會不計一切代價,而他卻不敢保證柏舟定然攔得住他,他不想拖柏舟下水。
至于簡兮和應國子民,則是由于他知道,剝去對簡佑的那層恨意,他三徒弟的那顆心是仁厚的,并非真決意要将他們屠盡,只不過暫時邁不過那道坎兒罷了,所以,他開了口,也算是彼此放過了。
“枎栘,我還沒說你呢,能不能給個好臉色?”君卿淡笑着拿起茶盞,輕飄飄地掃了唐景虛一眼。
聽到他這話,唐景虛剛離開椅面的屁股一頓,又落了下去,微一挑眉,道:“我倒寧可你說我兩句,也好過在這兒和你對着笑了這一天一夜,着實瘆得慌。我現在就期盼着,君坤大人能不吝于賞我兩個耳刮子,好讓我舒坦舒坦。”
君卿不由輕笑出聲:“沒想到唐将軍還有這等嗜好,只是兄長雖為武将,但風度極佳,從未幹過甩巴掌這樣的事,你這期盼怕是要落空了。不過……你要是真想要,我可以咬咬牙,勉強滿足滿足你。”
“君卿大人如此文弱,別為了打我這糙漢子,最後反傷了自己,那唐某可就罪過了,還是算了吧。”說着,唐景虛的眉毛挑得更高了,看着君卿的眼裏帶着一絲笑意。
君卿淺啜了一口清茶,道:“兄長讓我轉告你,盡快把簡兮找回來,簡佑隕落得突然,摩崖殿不可無主。”
聽他這意思,君坤是沒打算向唐景虛問責了,唐景虛不免暗自松了口氣,點點頭,算了算時辰,已近戌時,便轉而問道:“你去映天河嗎?”
君卿放下茶盞:“上次的神祭是兄長主持,這次便輪到我了,正好,一起走吧。”
神祭每隔十年一次,是妖鬼人三界共祭天神的日子,妖鬼兩界的上層雖在許多時候與神官們有着諸多分歧,見面也多是分外眼紅,但免不了絕大多數中下層的小妖小鬼心中對神官還是有所景仰的,由此私下供奉便也顯得司空見慣了。
這一日,九重天仙都的衆神官皆會莅臨三重天欲界,與欲界神官一并在映天河畔集會,賜福之餘共享流觞曲水之樂。
映天河,自天池流出,從欲界分流成三支,分別流向妖鬼人三界,河水沒有盡頭,卻會在神祭這日倒流,由此,千百年來,三界便有了特殊的祭神方式——蓮花燈,他們會将自己所供奉神官的名號寫在蓮花燈上,任其随着映天河水流向天界,借此将自己內心深處的虔誠告知神官。
如此一來,蓮花燈的多少,便代表着信衆的多少,進一步也能說明該神官的功德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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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神官面上一個個看着都不在意蓮花燈是多是少,端着一副仙風道骨的表象,暗地裏還是忍不住要攀比一番的,一旦看到水面飄來一盞盞寫着自己名字的蓮花燈,沒幾個能禁得住偷樂,要是再遇上像鑲金那樣特別的蓮花燈,那臉可還能再大上一圈!
于唐景虛這連唯一一座殿都是自己動手搭出來的落魄神官而言,這樣的場合無疑就是打打醬油哈哈而過的。
他本欲自個兒找個角落一蹲,賞賞花燈喝喝酒就行了,沒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由着身旁跟了個君卿,離映天河還有好一段距離,就見衆神官自動垂首默默退開,主動讓出了一條直通上位的路。
唐景虛很快反應過來,若無其事地要順着一并退到旁邊,打算來個渾水摸魚。可君卿卻絲毫沒有放過他的打算,泰然自若地緊跟着他的腳步走。那幾近貼肩的距離,成功将衆神官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唐景虛的身上,衆神官面上紛紛閃過一絲異色,與身側人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垂眸不語。
柏舟遠遠就看到唐景虛的身影,那仿若衆星捧月的架勢讓他的眼角狠狠一抽,默默打消了邀他同坐的念頭,兀自埋頭鑽進了人流,找了個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坐下便和熟識的神官寒暄起來,徹底将唐某人抛到了腦後。
唐景虛被君卿這麽亦步亦趨地跟着,實在萬般無奈,想趕他走,卻又不好在衆目睽睽之下拂他的意,只得硬着頭皮咬牙忍了。
真要說來,他和君卿的關系貌似好得有些莫名其妙。
頭回見他,是在離溪雲山不遠的一個小鎮上,那時唐景虛還沒有倒黴催的三個徒弟,而那人明明衣着華麗還腰白玉之環的,卻在見到唐景虛的第一時間就沖到了他面前,大言不慚地沖他哭窮,甚至還堂而皇之地伸手向他讨兩文錢買個饅頭吃。
唐景虛記得自己登時兩手一抖,朝他搖了搖手上的小破碗,那裏頭兩枚銅板被搖得叮當響,咧嘴笑道:“兄弟,你真有臉。”
君卿笑笑,從腰間扯下一塊玉佩,随手一抛,接在手中,道:“我真沒錢,也真餓了,巧了,你也一樣,我去把它當了,你賞臉麽?”
唐景虛眯眼看了他片刻,伸了個大懶腰,把僅有的兩枚銅板塞進褲腰帶的縫隙裏,踱着慢悠悠步子跟着他走了。
如此算來,和君卿相識,大概也有五百年了吧,那會兒他剛被白相實強行從地裏刨出來,拎着脖領子帶出胤墟不知随意丢在了哪裏,他四處晃蕩着,像是一只失了智的游魂,衣衫褴褛、蓬頭垢面,完全被當成得了失心瘋的可憐人,倒是君卿驀地蹿上來鬧的那一出,莫名就給他激靈醒了。
之後的五百年,君卿偶爾出現過幾次,唐景虛雖未在仙都見過他,但也慢慢摸出了此人的不一般,知道了他的身份後也沒覺得如何,一如既往的态度倒是助長了兩人的熟識度,不知不覺,就成了現在這樣的關系,說不清究竟算不算是朋友。
剛被君卿半拉着在席上坐定,就見身旁晃過來一道人影,唐景虛腦袋都還沒來得及轉,就先被敲了一記暴栗,這下不用看都知道來人是誰了,唐景虛無奈地說道:“老白,這麽多人呢,也不差這一時半會兒的,就不能給點面子?”
來人正是白相實,他恭敬地向君卿行了個禮,轉而面向唐景虛立時就吹胡子瞪眼了,話沒出口就又是一巴掌往他腦袋上招呼。
見他臉色不好,唐景虛沒擋,乖乖受下了,還不忘往旁邊挪了個位子,招呼他坐下。
白相實沒好氣地瞪了唐景虛一眼,這才在他身旁坐下,待君卿向衆神官說起神祭的那些個場面話的間隙,唐景虛悄咪咪地壓着聲音問道:“怎麽?他打你了?”
白相實斜睨唐景虛一眼,搖搖頭。
“那你生個勞什子的氣?”唐景虛給他的杯裏添上酒,笑道,“難不成還在那烏煙瘴氣的地方呆上瘾了?或者是覺得被個毛孩子掃地出門,心裏不舒坦?”
白相實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垂眸望着空空的酒杯,難得深沉地說道:“他就問了我一件事。”
唐景虛也跟着飲盡杯中酒,似是随口一問:“什麽事?”
“他問,那三百年,你去了哪裏。”白相實的視線落在了唐景虛的側臉上,聲音裏帶着意味不明的戲谑。
唐景虛倒酒的手沒有任何停頓,似是并不意外,“那你怎麽答的?”
“劍就在我脖子上架着,自是實話實說,”白相實将自己的酒杯放在了他手旁,示意滿上,“說你像個傻逼似的在棺材裏睡得昏天黑地,自以為能夢回昨日,結果卻皆是泡影。”
唐景虛笑笑,将倒好酒的酒杯推到他面前,道:“你要是不吃飽了撐地把我刨出來,我還能再睡幾百年。”
“我也懶得刨你,只是他出現了,不刨不行。”白相實淡淡地說道。
聞言,唐景虛有些意外地挑挑眉:“我一直以為你很讨厭他。”
白相實嘆了口氣:“讨厭歸讨厭,但怎麽說他都是水月的孩子,多少還是有些不忍心的。”
唐景虛沉默了一陣,擡眼随着水流望向天池的方向,輕聲道:“可她怎麽就忍心呢?”
白相實沒說話,一仰脖子把酒喝幹淨了,站起身,翻折的衣擺都懶得整,轉身便要離開,唐景虛拉住他,道:“不留下來湊個熱鬧?”
“這熱鬧都湊了千百年了,早沒興趣了。”白相實擺擺手。
唐景虛笑道:“也不看看今年還剩幾盞燈,未雨綢缪一下?”
白相實不耐煩地“啧”了一聲,拍開他的手,道:“你老師說得好聽是四方文神,說得難聽就是個夫子廟前的土地公,有需要才拿出來供一供,每次收到的蓮花燈都恰好是仙都墊底,該隕落遲早隕落,綢缪得了麽?”
說完,白相實就頭也不回地走遠了,唐景虛連一句“墊底王難道不該是我嗎”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只得坐回位子,單手托腮等着看燈了。
與此同時,三界映天河畔。
成千上萬只蓮花燈被推入泛着月光微微蕩漾的映天河中,蓮花燈在水波中浮浮沉沉,不消多時便蔓延千裏,零星的火光綿延不絕,冉冉遠去,載着無數魂靈的祈願,蓄着滿腔思念......
作者有話要說: 換了個作者專欄的頭像,是美圖上用自己的照片捏來的,朋友說和我簡直一毛一樣,不光是眼鏡本體,就連神态氣質都像,哈哈哈,我這麽可愛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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