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成婚

吹息從胸口摸出一個用手絹層層包裹的小木盒,他攤開手絹,打開蓋,裏面躺着一個翡翠玉镯,他微紅着臉将玉镯托到莫筱言面前,鄭重地點了點頭,道:“言兒,這是我娘去世前交給我的,她說,日後我若娶了妻,要我替她贈予兒媳。”

莫筱言的目光從吹息的臉上慢慢移到了他掌心的翡翠玉镯上,這玉镯看起來就很廉價,也不知磕在了哪裏,在上頭留下了一道淺淺的裂痕,就連她昔日被關押在軍營裏還是個軍妓時收到的都比這個漂亮好幾倍,可便是這樣一個玉镯,卻讓莫筱言怎麽都挪不開眼。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這镯子,上一次是在她與吹息初次相遇的那場酒宴過後,那時的他還是個剛步入官場的毛頭小子,不谙世故又不勝酒力,連哄帶騙地被灌醉後就強塞進了她的屋子。這樣的狀況她早就習以為常,不過好在吹息進了屋只是看了她一眼倒頭就睡着了,她愣了愣,反應過來猶豫了許久,怕伺候不周要被懲罰,便壯着膽子上前給他脫衣服。

剛解開衣帶,被他猛地一把摁住了手,她吓了一大跳,險些叫出聲,慌忙要跪下道歉,奈何手被他摁得緊緊的,怎麽都掙脫不得,正慌亂着,便見他迷迷糊糊睜開了眼,那雙醉酒後迷離的眼飄忽了好一陣,才徐徐落到莫筱言的臉上。

與莫筱言對上眼,他倏而笑了,那張挂着嚴肅與正經的臉宛若破了冰,微微勾起的唇角漾起了好看的弧度,黑曜石般的眼眸中帶着毫不掩飾的溫柔,如此真實,那麽耀眼。

不知有多久了,究竟有多久沒見過這樣純淨不帶絲毫淫/穢的笑容了?

莫筱言不知道,她記不清了,自從被牽連丢了身份,再被押到此處成為官妓,她每日面對的都是謾罵與不堪,吹息這一笑,就連那桌案上微弱的燭光都被溫柔了,就那麽無聲地撞停了她的心。

很快,吹息就恍恍惚惚地松開了手,面上笑容不減,顯然醉得深了。

他擡手在自己身上摸索着,莫筱言不由皺起了眉,正疑惑着,卻見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塊疊在一起的手絹,他攤開手絹,露出裏頭的翡翠玉镯,沖莫筱言笑得更燦爛了,他說,這是留給我媳婦兒的,你可不能拿走,拿走了就得當我媳婦兒了。

莫筱言當即笑出了聲,她沒想到方才在酒桌上板着臉正經得像個老太傅的人醉倒後竟如此可愛,一不留神便失了态,她意識到自己放肆了,忙收斂笑容,正要道歉,卻見吹息也看着她兀自笑得歡樂,心裏越發覺得這人可愛得緊了。

酒醒過後,吹息的反應讓完全出乎莫筱言的意料。

即便知道兩人之間清清白白,他還是堅持要負責。在他看來,自己的醉酒留宿已經壞了莫筱言的名聲,莫筱言再次被他的話逗笑了,笑着笑着眼淚止不住了,這人莫不是個死心眼的直愣子,她就是官妓,早不知被玷污多少回了,非要說什麽名聲,怕不是要被人笑話,他又不是不知道,那他說這話是要做什麽,諷刺嗎?這刺得心真痛。

自那之後,吹息成了她的常客,雖然他不常說話,但莫筱言還是聽到了些風聲,說他被朝中重臣捧着,雖對誰都是一副刻薄樣,可仍然混得風生水起,故而莫筱言更加不解,這樣的人,究竟是哪兒糊塗了?非要跟她瞎攪和什麽?

因為吹息的緣故,莫筱言過了好一段舒心的日子,那些相對無言的時光與她而言格外珍貴,不論是當郡主的時候,還是淪為軍妓之後,她都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和一名男子獨處在閨房相對而坐,并不言語,就那麽坐着,沒有一點兒局促不安,反倒令她不禁沉淪。

她常想,若是就這麽坐到白發蒼蒼,她也能笑着說一句“足矣”了。

那一日,吹息喝淨了杯中的最後一口茶,對她說,等他去南方處理完公務,回來就娶她過門,他問她,願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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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當即愣住了,心髒活像只小兔子,在她胸口“咚咚咚咚”地蹦個不停,可還沒等她緩過神來,一紙皇命送達,吹息急匆匆地就走了,那一句“願意”也不知他究竟聽沒聽到。遺憾的是,不管他聽沒聽到,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将莫筱言所有的歡欣與期盼盡數打破了。

再後來,漂泊人世百年,她都沒能找到吹息,她的執念慢慢成了她的奢望,直到這一刻,這翡翠镯子時隔百年再次出現在她眼前,望着吹息倒映在玉镯上模糊的臉影,她的奢望變得觸手可及,一時間,激動、委屈、欣喜、顧慮交織纏繞着襲上心頭,她不由怔住了。

見莫筱言只是低頭望着玉镯不語,吹息面上閃過一絲尴尬,耳根也慢慢紅了起來,有些語無倫次地說:“這镯子雖然只是很普通的翡翠,成色也差,但這是我娘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了,也是她的一片心意,言兒,你……”

“大人,”莫筱言打斷了他的話,擡眼看着他,“這镯子,我能收下嗎?”

“雪河清清水, 空谷幽幽人”,這是莫筱言在吹息心裏留了三百年的印記,不論身處何種境地,她總是那樣恬靜溫婉,便是三百年的颠沛流離也未曾在她眼中染上一絲一毫的污穢,此刻她眼眸裏仍流轉着最初的那抹純潔的光暈,如此美麗動人,看得吹息心頭一陣顫動,他笑着點了點頭。

得了莫筱言的首肯,兩人的婚禮便操持了起來,場地就近選擇了溪雲山,幾人都沒有經驗,瞎折騰了兩日什麽都沒折騰出來,唐景虛幹脆沖吹息兩手一攤,還未開口他就明白了,點頭道:“無妨,言兒說了,一切從簡。”

話雖這麽說,唐景虛還是覺得婚禮流程都是有講究的,該有的流程不能省,便拉着同樣一知半解的殷憐生秉燭夜談了一整夜,好歹把流程理清楚了。

午夜時分,殷憐生在溪雲山腳下給他們開了通往鬼城的結界,由鬼城衆鬼差組成的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從鬼城中接來了莫筱言,迎親隊伍一路敲敲打打,唢吶、喇叭吹得太響,吵醒了不遠處村子裏的村民,眼見白轎子晃晃悠悠地被擡着往溪雲山上走,盡管最前頭騎着馬穿着喜服的新郎官身上閃着金光,那一隊腳不點地的衆鬼魅還是吓壞了出門察看情況的村民。

唐景虛與殷憐生并肩站在小院門前,笑意吟吟地看着白轎子從山腳一點點挪上來,不由心生感慨,向殷憐生眨眨眼,道:“人活一輩子,成不了親确實挺遺憾的,你說呢?”

皎皎孤月高挂,薄薄的雲層将月色減淡了不少,朦胧的月光在唐景虛的臉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光,他那張總是顯得狂傲又帶着些促狹的臉看着竟認真得不可思議,那雙映照月色的眼眸明亮得似乎能看透殷憐生的心,下一刻,唐景虛忽然失笑道:“我床底下那箱子,你沒少翻過吧?”

他這一笑,輕飄飄的,像是拿了根羽毛在殷憐生心尖子上拂過,癢得他呼吸一滞,好一會兒才艱難地從喉間發出一聲低啞的“嗯”。

唐景虛斜眼瞟了瞟一旁的泮林和九畹。只見泮林的兩顆眼珠子随着白轎子的移動而微微轉動着,臉上說不上是什麽神情,生氣,肯定是有的,吹息的那個決定讓他十分不滿,他們當了三百多年的競争對手,明争暗鬥,從人界争到了仙都,互相厭惡卻又相互賞識,他一直以為他們會就這麽鬥下去,直到其中一方隕落勝負才見分曉。可如今,吹息居然要為了一個女鬼丢掉一切,他這贏得實在不光彩甚至有點憋屈。

但轉而一想,這是吹息欠的債,确實該還,這還是吹息的愛情,他沒資格阻攔,就像是唐景虛與殷憐生之間,他也沒有插嘴的資格與立場,因而他倍感郁悶。于此同時,他與吹息勉強算上同門,同門娶親,他心裏多少會有幾分歡喜與羨慕,由是他內心可謂是千滋百味了,根本無暇顧及身後唐景虛的視線。

而九畹正巧偏過頭來,和唐景虛對上眼,愣了一瞬,不知從那一眼裏接受到了什麽信息,相當識時務地往前走了兩步,拿後腦勺對着兩人,手上的折扇扇得更有力了。

見狀,唐景虛笑了笑,忽然揪住了殷憐生的衣領,微一使力讓他低下頭來,湊到他耳旁低語道:“憐生,我們不能輸。”

殷憐生的呼吸瞬間就亂了,他偏頭看着唐景虛含笑的眼,忍不住湊近輕輕咬了咬他的唇,含糊着應道:“嗯,不能輸。”

兩人耳語間,花轎來到了院前,唐景虛這才松開手,順着輕輕推了殷憐生一把,示意他站開點注意形象,轉而向吹息點了點頭,道了聲“恭喜”。

吹息下馬,向唐景虛笑着應了聲“謝謝”,回身深吸了一口氣,向花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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