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将軍

八百年,漫長的歲月,将昔日無比繁盛的胤國皇城掩埋在了漫天風沙之中,唐景虛三人站在胤墟邊緣,身後是被屠盡的村子,腳下是向前延伸的深褐色幹涸血跡,擡眼,則是依稀從風沙中露出的胤國皇城一角,風沙迷人眼,他們看不清那裏有什麽,只是能明顯感覺到,沉沉死氣伴随着濃濃的邪氣不斷飄出……

“你還在裏頭的時候,可有看到過什麽?”柏舟問道。

唐景虛搖頭:“我是在那裏躺了三百年,可你別忘了,那是五百年前的事了。況且,我在棺材裏頭睡得沉,外頭什麽樣根本無暇理會。”

柏舟沉默了一陣,望着風沙中隐約閃過的黑影,沉聲道:“景虛,你信嗎?”你信下手的是赤誠軍嗎?

唐景虛吐出嘴裏嚼着的葉片,咧嘴一笑:“我不信,我的兵,就算是化了鬼也是我唐家将,骨子裏都是一身正氣,濫殺無辜?呵,不可能。”

殷憐生癡癡望着唐景虛明亮而自傲的眼眸,耳畔回響起白相實頂着他的劍對他說過的話,“縱然他再不正經,也掩不去他血肉之下泡着的那一身君子骨。殷憐生,你這個亡國之君當得還挺幸運,他是你的臣,即便胤國不複存在,他還是滿心思都挂在你身上了,你是他最後的寄托,他沒想要怎樣,純粹就是想護住他的王。”

是啊,唐景虛是他的臣,他的肆意妄為似乎從未受過唐景虛實質性的違抗,唐景虛心甘情願為他擋住千軍萬馬、為他受天罰,想方設法護住他這個一門腌臜心思的王。他不敢去深究,唐景虛為什麽會突然接受他的愛意,他怕問了,就什麽都抓不住了,他就知道,唐景虛對自己是與衆不同的,那是不是愛,他不管,反正他不會放手。

“憐生,”唐景虛忽然轉過頭來,“發什麽愣?你琢磨出什麽來了?”

殷憐生笑笑:“何必費心思琢磨,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唐景虛贊同地點點頭:“有理,走。”

即便過去八百多年、就算此刻滔天的黃沙遮住了視線,通往胤國皇城的路,唐景虛和柏舟閉着眼都不會走岔,曾經多少回戰後歸來在這路上追逐胡侃,唐老将軍威嚴的呵斥和将士們的吆喝彷佛就響在耳後,唐景虛眼底閃過一瞬間懷念的凄然,轉而與柏舟相視一笑,彼此沉默地踏進了皇城斑駁的城門。

“那家夥都跟了我們一路了,”柏舟悄聲說道,眼珠子往一旁斜了斜,“究竟騾子還是馬,要不拉過來瞅瞅?”

唐景虛不動聲色地往那處掃了一眼,準确地捕捉到了一抹躲在暗處的黑影,對方投來的視線實在太過強烈,想忽視都難,不過,那視線裏并沒有什麽惡意,他想了想,對柏舟點點頭。

下一刻,又一陣風沙卷過,柏舟的身影便消失了。

随即不遠處響起一聲少年萬般驚恐的喊叫:“啊啊啊啊啊!”

緊随而至的是柏舟震驚的聲音:“嗯?怎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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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陣風沙平息,唐景虛和殷憐生看清那處的情況,只見柏舟單手提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兩人面面相觑,一個瞪大了眼像是搗蛋被抓住了的心虛樣,另一個則緊皺眉頭、面上帶着難以置信的錯愕。

唐景虛走近了才看清少年的面容,他能肯定,是張印象裏的熟面孔,可眯着眼想了好半天,他也沒想起這孩子究竟是誰。

那少年轉過頭來,見到唐景虛的那一瞬間,兩眼“咻”地亮起了光,帶着萬分崇敬與激動地對他喊道:“唐……唐将軍!哇,真的是唐将軍!”

“柏舟,這是誰?”看柏舟的樣子,顯然認識這孩子,唐景虛轉向他問道。

柏舟重重嘆了口氣,把那少年放下了,甚至蹲下身,給他拍了拍身上沾染的沙土,臉上帶着毫不掩飾的心疼。

“柏川。”殷憐生打量着那少年,忽然出聲,“我沒記錯的話,是柏尚書的幼子。”

“陛……陛下!”那少年這才注意到唐景虛身後的殷憐生,一看到他的臉,整個人吓得一哆嗦,“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柏舟又嘆了口氣,把他拽起來,面色複雜地看着他,說:“小川,當年爹偷偷把你送出去了,你怎麽會……死在這兒,還變成了這樣?”

“國難當頭,好男兒怎可茍且偷生?”柏川緊握拳頭、咬着牙悲憤地說道,“哥,你騙我,讓我當那茍且偷生之人,自己卻上陣殺敵,捐軀赴國難,我讨厭你的欺瞞,但我羨慕你,羨慕你死得其所!”

柏舟臉色一黑:“所以呢?你就跑回來找我,那你告訴我,你也死得其所了?”

“不,我不是回來找你的。”柏川憤憤地轉過頭,看向唐景虛的瞬間欣喜溢于言表,“我是回來找唐将軍的,加入赤誠軍,為國而死,是我畢生心願!”

“小兔崽子!赤誠軍是你想入就入的嗎?”柏舟咬牙切齒地瞪着他,“你知道爹頂着多大的壓力,費了多少心思,才把你送出去的嗎?他就想給柏家留個後,你倒好,滾回來死得幹淨利索!”

柏舟的怒氣沖沖把柏川也給點炸了,他氣得沖柏舟扯了個鬼臉,轉身就要跑了,柏舟下意識伸手要把他拽回來,手指勾到了他的發繩,哪成想,他的腦袋就這麽掉到了地上,緊接着在柏舟的一臉驚駭中咕嚕咕嚕滾到了唐景虛腳邊,而柏川的身子竟然還一個勁兒往前蹿。

看着腳邊那瞪着眼急吼吼地要把自己身子喊回來的腦袋,唐景虛默默蹲下身,把它撿起來塞到了柏舟懷裏,意味深長地說:“都過去這麽久了,你再罵他又有什麽用?”

柏舟低頭看着那閉着眼一頓叽裏呱啦亂吼亂叫的腦袋,眼眶脹得難受,鼻腔的酸澀一陣陣湧上來,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正要說些什麽,柏川的身子已經反應過來跑了回來,一把奪過自己的腦袋,剛放回脖子上,他就睜開了眼,一眼瞧見柏舟紅了眼,他登時就慌了,語無倫次地說:“哎哎哎,哥,你幾歲了,我不就掉了個腦袋嘛,都死了這麽多年了,你還哭個什麽勁兒啊?”

柏舟深吸了一口氣,緩過喉間的堵塞感,擡手正要揉他的腦袋,手一頓,轉而拍了拍他的肩,道:“小川,我不罵你了,你別跑了。”

柏川點點頭:“那成,我最煩你唧唧歪歪了。”

“就是,他一張嘴,我也煩。”唐景虛贊同地說道。

柏舟白了他一眼,轉而問道:“你一直在皇城裏晃悠嗎?”

柏川:“嗯,有時候也會在皇城外沿轉轉。”

“那你遇上過什麽嗎?”殷憐生看了眼蕭條的皇城,除了破敗的建築,眼過之處唯有風沙渺渺。

柏川想了想,說:“以前常有活人闖進來,但他們都被吃了,只有一次,大概是十幾年前,來了三個孩子,我偷偷跟在後頭把他們的形跡藏住了,他們還膽大地進了皇宮,我好不容易才把他們安全送了出去,害得我差點被那些家夥抓住。”

“那些家夥?”唐景虛眉毛一挑,“是什麽?”

沉默了良久,柏川看向皇宮的方向,眼裏帶着深深的憎惡:“那群不要臉地穿着白甲、占了皇宮還動不動就吃人的……滄狼蠻人!”

“将軍!”柏川忽然轉身重重地跪在唐景虛面前,擡頭看着他,眼中滿是希冀,“我們等您很久了!”

聞言,唐景虛的心狠狠跳了一下,“你們?”

柏川擡手向他身後指去,笑道:“對,我們,我和……赤誠軍!”

唐景虛一頓,猛地轉身向後看去,只見黃沙落地,他身後不遠處不知何時竟站了一衆無頭白甲戰士,他們手執鏽跡斑斑的長劍,為首一人則舉着一面殘缺的明黃色大旗,那鮮紅的“赤”字迎風飄動,幾乎瞬間就讓唐景虛紅了眼。

“将軍,滅了他滄狼小族。”殷憐生走近,捏着唐景虛的手,看着他輕聲說道。

柏舟聽到這話,立時将柏川拉了起來,三兩步跑到赤誠軍那邊,振臂高呼:“滅了他滄狼小族!滅了他滄狼小族!”

無頭士兵們也跟着一下下揮舞着手中的兵器,無聲吶喊着,唐景虛彷佛從他們空蕩蕩的脖頸上看到了那一張張鬥志昂揚的臉,他深吸了一口氣,将赤誠劍舉過頭頂,高聲喊道:“赤誠軍尚在,今日便滅了那蠻族的嚣張氣焰!”

話音未落,赤誠軍衆将士“嘩啦”跪了一地,紛紛抱拳,唯柏舟與柏川得以開口:“是!将軍!”

唐景虛轉身面向殷憐生,單膝跪地,道:“陛下,枎栘在此,誓解腰下劍,為君斬虎狼!”

是了,這是他的将軍,他睥睨衆生、無所畏懼的将軍!

殷憐生勾唇,看着皇宮的方向,道:“唐景虛,朕給你半個時辰,将為非作歹的滄狼蠻人盡數絞殺!”

“臣領旨。”時隔八百年,唐景虛的眼裏再一次燃起了傲氣與自信的亮光,這一戰,他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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