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沈橋急急拽住了他:“聽說已經送回了鄉下老家,二哥你……”
沈靳用力甩開了他手,出了門,上了車,車子疾馳而去。
沈遇喬時和沈橋幾個擔心他,也跟了過去。
沈靳繞路去了夏言家,遠遠便看到緊鎖的大門。
車頭一轉,沈靳将車駛往出城馬路。
一路上他胸口繃疼得厲害,雙眸被刺得一陣陣發紅發燙,方向盤上的手青筋浮動,幾欲徒手掰了方向盤。
他認得夏言老家的路,他曾陪她回去過,一個多小時的路程。
未及駛近便遠遠看到大榕樹下停放着的簡易木板和帳篷,以及早已燃盡的香燭。
安城是個宗族氣息濃郁的城市,鄉下城鎮還保留着祠堂,家裏老人去世後遺體一般會在祠堂停放三天,但風俗裏年輕女人去世遺體是不讓進祠堂,多是在村頭大榕樹下停放辦法事。
那一堆未燃盡的香燭刺得沈靳心頭劇痛再起,尤其視線往前,觸及不遠處的新墓,墳頭上還混着青草和新翻的黃土,昏迷前紀沉拳頭重重砸向他嘴角的那一幕再次兇狠襲來。
他說,夏言沒了,你滿意了嗎?
剎板上的腳硬生生一腳踩下,疾馳的車子戛然而止。
沈靳用力推開了車門,手臂有些顫,走路有些飄,踉踉跄跄走到了那座新墳前。
墳前沒有墓碑,只有一小塊平滑石塊立起來的小石碑。安城歷代的風俗,除非當地名人或自家修建的水泥冢,一般墳墓都沒有立碑刻字的習慣。自家親人葬哪兒,誰人墓穴,都是自家人記得清清楚楚,一代代交代下去。
沈靳站在墳前,眼睛死死盯着那座新翻土堆。
沈遇喬時和沈橋幾人也跟着下了車,走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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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靳臉上出奇的平靜,又出奇的狠。
看向那座新墳的眼眸,赤紅着,獸一般,蟄伏着嗜血的殘暴。
沈橋從沒見過這樣的沈靳,那樣的眼神,似是恨不得把那座墳給挑了。
他看得心驚肉跳,小心叫了他一聲:“二哥?”
沒想着他真把手伸向了他:“給我把鏟子!”
沈橋:“……”
他突然扭頭,手直直指着那座新墳,嗓音極平靜:“把它給我挖了。”
“……”沈橋驚懼地看向沈遇。
沈遇也擰眉看向沈靳,卻見他突然彎身拾起地上樹枝,另一手也用力抽掉了那塊碑,徒手就開始挖了起來。
“你瘋了你!”
沈遇上前想将他拉起來。
“我沒瘋!”他直直回頭看他,嗓音幹啞得幾乎發不出聲,“夏言不可能死了,她不可能不在了。”
他的眼眸依然是赤紅的,平靜的嗓音裏已隐隐帶了哽意,卻固執地認為,夏言沒死。
哪怕他和他們所有人一樣,眼睜睜看着夏言從急救室轉重症監護室,再從重症監護轉手術室,哪怕摘下手術帽的紀沉失控将他推抵在牆上,目龇欲裂地告訴他,搶救失敗,他猶不相信,夏言死在了手術臺上。
他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從她緊急入院到她在重症監護室短暫清醒時的交代遺言,再到她被推出手術室,他始終沒能再見她一面,紀沉阻止了他所有靠近她的機會。
這是他唯一能靠近她的時候,她的墓前。
他的眼神告訴他,就是把她墓給刨了,他也一定要見一見她。
沈遇盯着他看了許久,緩緩松了手。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去打擾她最後的安寧。”
“人死燈滅,如果人都沒了,還有什麽安寧不安寧的?”
低低的呢喃裏,沈靳盯着那座新墳失神了會兒,嘴角再次抿起時,眸中狠色漸起,牙根幾乎咬碎,他憑什麽要讓她安寧?
十指直直插入松軟黃土,手背青筋浮起時,一大抔黃土随着漸彎的手指飛散而出,手又再次插入,刨開……隆起的黃土堆一角漸漸凹陷,腳邊堆積的黃土越來越多,從純粹的泥黃色慢慢染上深紅血色。
沈遇目光從他腳邊黃土慢慢移向他十指,原本修長好看的一雙手已被黃土沾滿,混着血,看着觸目,他的動作猶沒有半分停滞,直至棺木暗紅一角漸漸顯露,動作終于稍頓。
看着那暗紅棺木,人怔了許久,手掌遲疑着、慢慢觸碰暗紅棺木。
沈遇能清晰看到他手掌的顫抖,小心翼翼地撫摸,又一點一點地,狠狠收緊,他的嘴角抿成了一道深銳直線,眼睛死死地盯着掌心下暗紅棺木,但只是一瞬,手掌貼着棺木再次直直插入黃土中,狠狠收攏,青筋盡顯,正欲将那一抔黃土推開時,背後突然傳來暴喝聲,“幹什麽?”
而後是高昂的嗓音:“有人挖墳了,有人挖墳了……”
紛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伴着嘈雜人聲。
沈靳沒回頭,動也不動地跪蹲在原處,一手緊緊扣着棺木一角,另一手緊扣着那一抔黃土,浮動的青筋裏能看到他發狠的力道。
有人靠近,拽住了他手臂,阻止了他所有的動作。
“你在幹什麽啊,這……”夏言父親氣急敗壞的嗓音。
沈靳閉了閉眼睛,回頭看他,喉頭微哽:“夏言呢?”
“她……”
“她就在裏面。”說話的是紀沉,在他面前蹲了下來,看他,“你這麽做有意義嗎?把她挖出來又能怎樣?你能讓她活過來?”
沈靳抿唇不應。
紀沉微微回頭,沖身後拿鏟的人吩咐了聲:“把土填上吧。”
“誰都不許動!”幹啞的嗓音驟然變冷。
沈靳手指死死扣着棺木一角。鮮血淋漓的長指上,指節泛白,指骨用力得幾乎扭曲。
紀沉面色也跟着一冷,倏地拿過旁人的鐵楸,站起身,鏟了抔黃土,徑直朝他方向抛去。
沈靳反手便握住了揮動的鐵楸,還是最鋒利的鐵制部分,鮮血随着他的用力抓握翻湧而出。
“沈靳!”沈遇也冷了臉,直接叫他名字。
沈遇卻猶未察覺,手發狠一拽,鐵鍬從紀沉手中脫落。
夏言父親看得心驚,上前拉他:“回去吧,夏言她……遲早得走的,你應該早有心理準備了,現在又何必……”
沈靳:“我……想再見見她。”
回頭看他:“我一定要見她!”
夏言父親擡頭看紀沉。
紀沉突然一把拽過旁人的鐵鍬,鐵楸柄直直便朝沈靳後頸砸去,沈靳下意識反手擋,沒想到那不過紀沉虛晃的一槍,腳尖輕挑起了另一把鐵鍬,直接一悶棍敲了下去。
他是醫生,深谙人體穴道,一擊即中。
沈靳軟倒,最後留給他的眼神,像要撕了他。
紀沉把他交給了沈遇,将他挖開的墳重新填了回去。
“人家剛入土為安,好好的墓就這麽讓他給刨了,夏言,你說這種人缺不缺德?”
低低的呢喃,卻不是對墓裏的人說的,裏面葬的,不是夏言。
沈靳挖錯墳了。
————
夏言好像做了個長長的夢,夢到紀沉站在她的病床前,以着戲谑又似無奈的語氣告訴她,沈靳刨了別人的墳。
她想象不出來,那個從不與人計較的男人,對墳墓主人是有多大的恨,才這樣不管不顧地把人家墳都給挖了。
她想問紀沉,沈靳刨人家墳時,是不是依然那副淡眉淡眼的模樣,可是未及開口,她被手機鈴聲驚醒了,手下意識地抓過手機,摁掉,扔開,翻了個身,想抓個抱枕繼續睡,手在半空中胡亂抓了半天,隐隐感覺不對。
她動作有那麽一瞬的僵住,緊閉的眼眸緩緩張開,黑色的皮質沙發一點點落入眼中,大腦有那麽一瞬的空白,視線從眼前黑色一點點往前延,黑胡桃色的實木辦公桌,再一點點往上,桌子邊沿,電腦……最後落入一雙幽沉黑眸。
“……哐啷……”夏言險些一頭從沙發栽地上。
“夏小姐,睡得還好嗎?”辦公桌那頭的男人兩人緩緩交叉環胸,看着她,徐徐出聲。
“……”夏言手無意識從壓亂的劉海劃過,“沈……沈先生?”
“你知道Bottega Va,寶缇嘉嗎?一個來自意大利的世界頂級奢侈品牌……”
“你也知道寶缇嘉啊,我也好喜歡他們的編織包。”
“夏言,我們有幾千年的編織工藝品歷史……你覺得,我們有沒有可能打造一個具有中國元素的BV品牌?”
“你也覺得可以嗎?我之前也這麽想過……”
“我看過你的作品,很有想法。”“你有沒有興趣加入?”
……
腦中突然竄入的畫面,驚得夏言一把拎過沙發上的包,還沒及翻開,便見沈靳不緊不慢地将桌上壓着的文件拿起,指尖壓着,文件正面文字緩緩轉向她。
“找這個嗎?”
夏言:“……”
“勞動合同”四個豎排大字紮得夏言腦袋一陣發暈。
“夏小姐。”他看着她,徐徐開口,“歡迎加入安城實業!”
“不是我沒有……”語無倫次中,夏言手本能伸向那份文件,沒碰到,沈靳手臂微微一動,移開了。
夏言眼睜睜看着那份勞動合同從自己眼前遠離,而後随着他手指的輕輕撚動,脫落在桌上,一份三方協議随之映入眼中。
“三方協議我已經讓人送回了學校就業中心。”
夏言:“……”
而後,再次是輕輕飄落的白色紙頁,他手上,還有一份,《公司(企業)法定代表人登記表》。
紙頁下,還有一份。
全部……簽了她大名。
“夏小姐。”沈靳看着她不動,“你在公司法定代表人變更同意書和登記表上簽了字。”
夏言:“……”
在腦袋炸開的空白裏,看着沈靳緩緩起身,走向沙發。
等她意識到他的目的時,她的包已經落入他手中,外層套袋随意塞入的身份證一角露了出來。
“等等,那是我的……”
伸向包包的手只來得及搶回她的包,身份證落入沈靳手中。
他指尖夾着她身份證,沖她晃了晃:“忘了告訴夏小姐,公司現在是負債經營。”
“如果夏小姐不幸成為公司法人代表,公司在後續運營過程中一旦出現法律問題,夏小姐可能會有些麻煩。”
夏言:“……”
“沈……沈先生……”好半天,夏言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這樣不太厚道吧?”
沈靳眉梢微挑:“我似乎不記得我有逼夏小姐簽過任何文件。”
“既然這份勞動合同和法人登記表是夏小姐出于完全自願原則簽下的,夏小姐作為成年人,應該有對自己行為負責的能力和态度。”
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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