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臨安(二)
翌日,徐修是約了幾個同窗,連着先前教他的先生,在會賓樓吃飯。
如今他貴為狀元,自是不一樣了,徐修與孫先生進包廂的時候,滿滿堂堂已坐了一桌。
那坐着的幾人,瞧他來,忙是拱手,喊了一聲,“徐大人。”
而後,再對孫先生一禮,喊一聲,“孫先生。”
徐修便嗯一聲,是先請先生上座,才與衆人拱手,道是,“修來遲了。”
衆人忙道不敢,等徐修坐下,幾位同窗各自望一眼,倒不知該如何開口了。
這徐修,原先在他們這處,着實是沒什麽出色的。可如今不僅中了狀元,還在汴京娶了妻室,那七拐八彎傳出來的話,說是高官之女。又看他如今通身氣态,當真是讓人...生羨。
同窗不說話,孫先生便先撫須說道,“你如今,既有官職在身,往後需報效朝廷,造福百姓。”
徐修拱手應是,先敬先生,再敬同窗,“往日修受衆人恩惠,今請各位來,是為感謝。”
他這面開了口,又先敬了酒,旁人自也回敬了。
古人有句話說的甚是好,男人的情誼,都是酒桌上幹出來。
如此,你往我來,桌上的氣氛也是愈發濃厚。
酒氣上頭,便有一位姓隋的同窗說了話,“前頭與你一道去的,那位姓孫的舉人,前頭是回來了。全沒先前去汴京時的那副傲氣了——”
徐修握着酒杯的手一頓,與他一碰酒杯,才開了口問,“倒是不知,他如今是在做什麽?”
另一位姓李的便道,“他前頭去的時候,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如今,旁人一打聽,曉得他名落孫山,自是要笑話幾句。”
後頭是一句,“虧得前頭那位知縣老爺,還想與他定親,好在是沒定,不然腸子也該悔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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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先生一聽,眼一瞪,撫須說道,“背後議人,非君子所為。”
說話的幾位學子,忙拱手一禮,認錯了。
“不過,齊光——”
孫先生轉頭,與徐修說道,“那人,着實不可深交。”
徐修自是應是,說了聲“知曉”,後頭是又說起旁的話來,酒過三巡,又用了飯,各廂才告退了。
等走出包廂,外頭卻是熱鬧的很。
一個約莫二十餘的青年公子,正在外頭與那掌櫃的理論,口裏還說着,“新科狀元就是我堂哥,本少爺怎麽就不能進去了?”
将将走出包廂的幾人一瞧,是那位徐三少爺,徐子俊。
又看了看眉目平靜的徐修,也不語,就站在人身後瞧着外頭。
那掌櫃的也着實為難,這位徐三公子原與那知府公子,就被稱為雙霸。
一個有錢,一個有權,在這臨安城名聲很響。
掌櫃的一面抹着額上的汗,一面繼續勸說着。若可以,他當真是兩邊都不願得罪——
可如今,裏頭那位,可是新科狀元,又是在京裏任了職的。那位,還沒發話請人進去,他一個小小的掌櫃,又哪裏敢放人進去了。
“好你個老東西,以前本少爺來,你還爺爺,爺爺的叫。如今,竟敢攔我的路!”
這徐子俊這話說完,剛想叫身後的人動手。他一擡頭,先是一愣,才大喊一聲,“徐齊光!”
衆人皆循話看去,便見新科狀元身着錦服,腰間挂玉,頭戴白玉冠,站在那樓上,沒什麽表情,看着這邊。
徐子俊只覺着,這位堂哥有些不一樣了。這不一樣約摸還沒想出來,又想起先前被攔下的屈辱,愈發大怒,上前去,“好你個徐齊光,你竟敢讓人攔我的路!”
徐修沒看他,只扶着孫先生先下樓了,在下頭看戲的人自是紛紛讓出一條路來。那徐子俊一看,便要去抓徐修的衣袖,可他尚未碰到就被一雙筷子砸中手腕,正是剛進門來的青武。
青武朝徐修走來,拱手一禮,“主子,孫先生的馬車,已備好了。”
徐修便嗯一聲,仍邁步朝外走去,待送孫先生上了馬車,又與衆位同窗拱手。才看向那捂着手腕走來,面色發黑的徐子俊。
青文、青武上前一步攔了人,徐修開了口,“讓他過來吧。”
兩人應聲,讓開一步,抱劍站在一邊。
徐修低頭理着袖口,才出了聲,“堂弟今日來,所為何事?”
徐子俊面色仍黑着,他從未想過,有一天,這個他從來看不起的堂哥,竟然能到這個地步。手腕上的血還在流着,徐子俊看了眼那兩個随從,咬牙看他,“堂哥這樣做,不怕別人說你這個新科狀元,以權壓人嗎?”
“以權,壓...人?”
徐修心中是有些好笑的,他,竟然也有一天成了那個壓人的權。當真是,風水輪流轉——
他擡頭,露了個笑,不深不淺。看着徐子俊,負手說道,“我以為,八年前,堂弟就該知道了。”
徐子俊一怔,想起八年前。他這位堂哥,剛剛游學歸來的時候,那會大伯父已染上了賭瘾,把家中萬貫家産敗的一點不剩,散盡家仆。
就是那個時候,他們這戶從小被老太太趕出去的庶房,竟在一夜之間做了徐宅的主人。
徐子俊的面上有些許不自然,可他馬上掩了去,冷笑一聲,“不曾想堂哥,竟是個扮豬吃老虎的,把我們都騙了。”
徐修負手朝馬車走去,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嗯了一聲,又說了一句,“那,堂弟可要小心了。”
徐子俊忽然覺着,有些徹骨的寒冷。
這位堂哥,父親看錯了,他也看錯了...這哪裏是只不說話的狗?
他心下一凜,見徐修的馬車走了,忙翻身上馬,回家去。
而此時,知府書房。
兩位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正在臨窗下棋。
薛大人着一身官服,老神在在的落了白子,輕飄飄的看了人一眼,才一句,“徐老爺,心中有事啊。”
那被稱為徐老爺的,正是徐子俊的父親,也是徐修的二叔。他面容端正,他手握黑子,才問道,“薛大人,可曉得我那位狀元侄兒,回來了。”
薛大人喝了一口茶,才笑道,“自是曉得,也該恭喜徐老爺一聲,光耀徐家門楣了。”
“薛大人,莫說趣話了。”
那徐老爺把黑子扔進棋簍裏,也握一盞茶喝着,“我那位侄兒,先前以為是個沒本事的,卻不曾想,是我走了眼。如今——只怕他,不止是回來探親。”
薛大人一笑,反問一句,“哦,不止探親,那是為着什麽?”
徐老爺皺了一雙眉,“大人何必明知故問,八年前的那一樁事,您可最是清楚不過了。我這侄兒如今有本事,若是他要深查到底,你跟我都讨不了好去。”
薛大人把茶盞重重一擱,沉聲,“徐乾!你可知道,你面前坐着的是朝廷命官,仔細你的嘴巴,小心——禍從口出!”
他心裏是悔,當年若不是貪這銀子,哪裏會為他行這事。如今倒好,與他成了一條船上的,連下都下不來。
他嘆了口氣,才緩了聲,“你那個侄兒,你不必擔心。你要擔心的,是他那位夫人。”
徐乾皺眉,轉頭看他,“不過是個女人...”
薛大人輕哼一聲,“你的這位侄媳,可不是普通女人。”
他這話說完,看了看四處,見門窗禁閉,才伸手點水在桌上寫了個“趙”字,“明白了?”
“趙?”
徐乾輕輕念出聲,一怔,輕輕一句,“趙!你是說,那個趙——”
薛大人瞪他一眼,“除了那個,普天之下,還有哪個?等回去,把你兒子束一束,只要熬過這幾日。等那位走了,你還有什麽好怕?”
那徐乾怔怔點了點頭,他着實是想不到,他那個侄兒,竟有這樣好的福氣...若是早知道,他也許就不會這樣做了。
他這般想來,忙道一句不好,與薛大人匆匆告退,就往外去。
只怕,他那個混賬兒子,早就耐不住了。
等徐修到家的時候,趙妧正與徐母說着話,見他來,便擡頭看向她,仍是笑着,“相公,你回來了。”
徐母這面讓人去準備熱水,便說去禮佛,只把空閑都留給了兩人。
趙妧便扶着徐修回房,一面是拿手揮了揮,“你喝了多少酒,都是味兒。”
徐修笑了笑,“沒多少,只是同窗見面,難得要盡興一回。”等進了屋子,是先換了一身幹淨衣裳,才又接過她遞來的熱巾擦着臉,問她,“今兒個,陪着母親做什麽了?”
趙妧便道,“與母親學了會刺繡,母親的手可巧了,還允了給我做個荷包。等她做好,我就把你送的梅花裝在裏頭——”
“嗯,你喜歡就好。”
他這面說着,便又聽得趙妧說來,“午間的時候,你那位二嬸也來了。母親好似不喜歡她,只說了幾句話,就讓人走了。”
徐修眉一皺,聲也有些冷,“她來做什麽?”
趙妧一怔,瞧着徐修的模樣,才出了聲,“說是來看我...你也不喜歡她嗎?”
徐修沒說喜歡,還是不喜歡,只握了她的手往床走去,“往後,她若再來,你不必去見。”
聽得趙妧應了,便抱着她的腰,往床上躺去,他的下巴枕在趙妧的肩上,閉上眼睛,輕輕一句,“陪我睡會。”
趙妧是等他發出了均勻的呼吸聲後,才轉了身子去,她支起身子看着徐修的眉眼。連睡覺,都皺着眉毛,她伸手去舒展他的眉,親了親他的眼睛——
到底,是為着什麽?
徐宅。
徐乾一到家,便先問,“少爺可回來了?”
管家忙是回了,“回來了,可是少爺手腕受了傷,回來的時候血還沒止。”
徐乾皺眉,面色愈發不好,大步走去。
剛進了屋子便見得他這個好兒子正在與他的母親訴着苦,是說那徐修如今當了狀元,愈發得意了。
“混賬!”
徐乾手裏的馬鞭,一揚就往人身上抽去,“我與你說過什麽!讓你別去招惹他,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嗎!”
徐夫人見他這幅模樣,哪裏能忍,忙去攔在人面前,“你發什麽瘋,好端端的拿兒子出氣。不就是中了狀元,有什麽了不起,他母子不還是在那個地方住着。”
徐乾一聽,面色黑沉,“這麽說,你是去見過了?”
徐夫人輕哼一聲,“我就是去瞧瞧她那個兒媳,是個什麽模樣。話還沒說幾句,就被趕了出來...”
她這話還沒說完,就被徐乾掐住了喉嚨,“無知婦孺,無知婦孺...你可知道,她是誰?你是害我徐家啊!”
徐乾洩了氣,松了手,癱軟坐在地上。
徐夫人與徐子俊一望眼,心下也咯噔一下,忙去問他,“到底怎麽回事,她是誰?”
徐乾冷眼看了他二人一眼,癱軟的站起身,踉跄的往外走去。
他忽然想起,他的那位大哥,對他其實是好的。盡管他們一家早早被老夫人趕了出去,可他那位大哥經常會來救濟他...
他,到底是為着什麽,才會行這等事?
是被鬼,迷了心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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