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臨安(三)

趙妧知道徐府這一樁舊事,是在第二日晚上。

她心裏總覺着奇怪,便派人去查了一番。

那前塵往事雖已無法細說,可約莫是有幾樁,曉得的。

一是說早年徐父沉迷賭坊,是慰藉亡母仙逝之痛。

二是說早年那座徐宅,如今仍以徐字命名。當家主人正是與徐父同父異母的兄弟,為徐家二爺。

三是說那徐父,自從徐宅搬出,便意志消沉。不久,就撒手離去了。

若說這徐二爺的命,也是好壞半參的。

說他命不好,因他是妾生子,礙了徐老夫人的眼。只待徐老太爺一去世,便由徐老夫人趕出了家。

可若說命好,那會徐父出事後。這一座宅子不知怎的,便又到了這徐二爺的頭上。

趙妧坐在椅子上,手裏握着茶盞,一面是細細聽着四惠說來,才開了口,“從斯的意思,是說這幾件事,都與這徐二爺有關系?”

四惠便道,“第一件事,因着年代久遠,只聽說是從小跟着徐大老爺的小厮,領他去的。後來,徐府散盡奴仆的時候,他也是離開了這處。從侍衛打聽了許久,才曉得這人如今也來了臨安,化名李複,此次是來臨安做生意的。”

趙妧眼一擡,手搭在碗蓋上,“你繼續說。”

四惠點頭,繼續說道,“至于那座徐宅,聽說是徐大老爺有次因賭注不夠,便寫了張白紙黑字,說是先作賭資憑證。可後頭,卻不知怎的,那白紙黑字寫着是抵押給賭坊,還敲着徐大老爺的印章...再後來,驸馬一家搬出了徐宅,那座宅子轉眼就成了那徐二爺的。”

趙妧擱下茶盞,才擡了頭,面上晦暗不明,“那位喚李複的,派人去盯着。至于那徐乾——我倒要瞧瞧,他有幾個腦袋!”

她這廂說完,便往書房走去。

青文正在與徐修彙報,“您讓去找的那人,已找到了,如今也來了臨安。只是...也有人在打聽,我瞧着像是公主身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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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修手裏的筆一頓,墨汁落在宣紙上,才嗯了一聲,“知道了,下去吧。”

青文應是,拱手告退,剛出了門便瞧見趙妧過來。他忙拱手行禮,喊她一聲,“公主。”

趙妧也沒看他,推門進去。

徐修正在洗筆,聞聲也沒擡頭,只輕輕說了一句,“你來了。”

趙妧看着他的身影,也不知道是怎麽了。她走過去,站在人的背後,環住了徐修的腰身,靠在他的背上。

徐修身形一僵,良久才把洗好的筆挂在筆架上,輕輕問她,“怎麽了?”

“我知道了...”

趙妧的聲音有些輕,“你先前與我說的,不是天命,是人為...對嗎?你早就知道了,是嗎?”

徐修輕輕一嘆,轉過身,把趙妧圈在懷裏,聲很平,“我知道,在我父親走之前,我就知道了。他的二弟,夥同旁人,讓他敗盡家産,散盡奴仆。連死,都不能在列祖列宗前忏悔...”

趙妧擡了臉,看着徐修,一雙柳葉眉輕輕皺了起來,“你為什麽不與我說?你明知道,我可以幫你的...”

徐修伸手撫着她的眉,低頭看着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說着,“我那位二叔曾經對我很好。那時,他還不曾被趕出家門,他與我講述他見過的天地與山河。他還與我說過,天地之大,人終其一生都不能窺盡。”

“後來,我及冠之年出去游學,去見他所說的天地。才知道,天地之大,而人之小。我滿心歡喜回家,卻見到我的父母被趕出徐宅,而我這位二叔站在徐宅門前看着我。他說...”

徐修伸手擡起她的下巴,指腹磨着趙妧的臉頰,“他說,可惜了...”

他的眼神深邃而又清平,“如今,我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無權無勢的少年了——你不必擔心,我會解決好的。我也是該,去會會他了。”

“我不擔心...”

趙妧握住他的手腕,語氣堅定,“我只是想幫你。”

徐修看着她,良久輕笑出聲,反握住她的手,眉眼緩緩舒展開來,“好。”

——

翌日早間,徐宅迎來了客人,新科狀元及他的夫人。

徐乾聽管家報來,心下忽的就一沉,徐子俊前頭被他抽了一頓鞭子,如今正是坐立難安的時候。猛的聽見徐修的名號,一拍桌子起身,“我還不曾與他算賬,他到找上門了!”

他這面說來,作勢是要往外走去。

“站住!”

徐乾中氣十足,讓人把他攔下,才站起身,“是鞭子太輕了,還是你沒記性?給我好生待着,去看住你的母親,若是讓我看見你們出來——”

他走過去,面色陰沉,看着徐子俊,冷哼一聲,才往外廳走去。

徐修與趙妧正在外廳坐着,身後站着兩個年輕的丫頭。

約莫是聽見腳步聲,徐修轉頭看來,看着逆光而來的徐二爺,擱下茶碗,站起身,朝他拱手,“二叔。”

徐乾一怔,約摸是許久不曾聽見這個稱呼,一時間也不知是什麽感覺。點了頭才重新邁了步子進去,朝首位坐下,接過下人端來的茶盞。是先看向徐修,成熟了,也沉穩了...

才又看向那個衣着華貴的女子,笑着開了口,“這是侄媳吧?原該早請你們來,不曾想近來着實是忙,倒是耽誤了。”

趙妧卻只是看着徐修,沒出聲。

“今日侄兒來,是為敘舊,也是為求二叔解惑。”

徐修這面說完,才看向徐乾,“二叔可還記得,早年跟着父親的小厮,那個喚作李福的。”

徐乾擱了茶盞,當真是細細想了回,才道,“倒是有些映像,他是家生子,也是自幼跟着你父親的。瞧着老實,行事也穩妥...只是那件事後,倒不曾見到了。”

徐修接過趙妧遞來的茶,握在手心,聲很平,“昨兒個我碰見他了...”

他擡頭,眼滑過徐乾的眉眼,才又慢慢說道,“是不一樣了,早年間跟在家父身邊鞍前馬後的小厮,如今卻錦衣着身,做起了香料生意。您說,稀不稀奇?”

徐乾握着茶盞的手一緊,良久才開了口,“倒也沒什麽稀奇的,許是得了什麽機緣吧。”

徐修一笑,“不會是,得了二叔的機緣吧。”

“胡言亂語!”

徐乾手裏的茶擡高,方想重重擱在桌上,便瞧見趙妧那一雙眼睛轉過來。他喉間一哽,輕輕放在桌上,才又說道,“我能與他有什麽機緣?若不是你提起,我卻是連想都想不起來,有這一號人。”

“是嗎?”

徐乾點頭,自是應是。

徐修握着的茶蓋,輕輕撥着茶沫,才又說道,“既然如此,不如也請他進來喝杯熱茶。左右,今日也是為了敘舊——”

他這話說完,趙妧便與四惠點了點頭,是讓他去外頭喚人進來。

室內無話,徐乾的面色有些不好,他握着扶手,只覺着額頭有汗淋漓,一抹卻什麽都沒有。

他看着從外頭走進來的李複,手用力握着,面色愈發不好。

李複進來,是先與趙妧、徐修行了禮,才又看向徐乾,冷笑一聲,“徐二爺看見我,很意外?還是以為,你昨夜派來的人,殺得是我?”

徐乾強撐着,開了口,“你胡說什麽!”

“我有沒有胡說,徐二爺心裏不是很清楚?”

李複鄙夷一般的,看了徐乾一眼,“事到如今,你不會還以為,你做的那些事,無人知曉?那事的來龍去脈,我已原原本本的告于徐大人聽了。”

徐乾握着扶手,越發用力,咬牙切齒,“那事,你也有份!你以為說出來,你就能沒事,癡人做夢!”

“我既然說的出,自是不怕的。當初是我狼心狗肺,害了老爺...往後,我自會去受,我該受的!”

他這樣說完,才又看向徐修,行大禮,“小的,下去了。”

徐修點頭,待他下去,才又看向徐乾,很平一句,“父親曾待您,如至親手足。”

徐乾擡頭,他已放下了手,滿身力氣已洩了下去。

他看向徐修,良久才說道,“是,他待我是好,我也很感謝他。可是,若不是他在前面攔住了我的去路,我又怎麽會被趕出家門!二叔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

徐修冷聲,他看向徐乾,袖下握着的手用力攥着,“侄兒常常記着,當年的您。如今想來,卻不知是時過境遷,還是本性如此?”

徐乾看着外邊的光,輕輕說道,“大概,是人心不足了。”

“人心不足...二叔這四字,當真是一言以蔽之。”

趙妧看着徐修袖下緊緊攥着的手,有些心疼,伸了手去握住。徐修一滞,才松開手,包住趙妧的手,仍看向徐乾,“二叔如今,可還有其他話要說?”

徐乾側頭看他,“這事,與你二嬸和子俊無關。你有什麽,便都沖我來吧。”

徐修看了他許久,才說道,“二叔老了,臨安已不适合您居住。我記得,你曾與我說過,最羨那打草策馬的生活。那麽,去北邊吧...再也不要回來。”

“你若回來,侄兒,也不知會做出些什麽了。”

他說完這話,與趙妧起身往外走去,便聽到徐乾與他說道。

“齊光...當年,二叔是真心待你。”

徐修的步子一頓,看着趙妧投來的目光,搖了搖頭,繼續往外走去。

待上了馬車,徐修看向簾子外大好的天色,才與趙妧說道,“是不是覺的,太輕了?”

趙妧點頭,“要不是他,父親就不會死,你也不會年少失親...這樣的結果,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徐修伸手圈住趙妧的腰身,頭靠在她的肩上,“我只是,有些心軟了。他曾是我最敬愛的長輩,也曾是我的良師,讓我恨了這麽多年...而往後,我再也不願記着他了。”

趙妧輕輕一嘆,到底什麽也沒說,只是握住他的手與他十指相扣,“你還有我...以後,你有什麽話,可以與我說。徐修,我會陪着你。”

他看着趙妧的眉眼,聲有些啞,良久才開了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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