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對峙

夜裏, 章華宮。

許深手握一把纨扇,不疾不徐,輕輕打着...她正臨窗而站, 看着外頭的月色。

外處月色很好, 而她的面色亦很平...

趙恒的禦辇剛到章華的時候,外頭的宮人還着實是愣了下。自趙恒登基後, 便很少踏足後宮,就連在東宮一直受寵的許氏處, 竟也一回不曾來過。

先前外頭都在傳, 怕是這許氏要失寵了。

可章華的這位不常露面...未央的那位, 也懲了幾回亂嚼舌根的。

如此,這風聲總歸還是少了些。

只是章華伺候的宮人,心裏到底還是落了幾回埋怨。原先以為跟了個受寵的主子, 哪裏能想到——如今會是這般模樣。

偏偏裏面那位也沒什麽表示,平日就歪在那屋子裏看書。

便連出門,最遠也只是去去外處那個庭院,折個花看個景的, 端的是怡然自得。

那宮人反應過來,忙上前打了禮,恭恭敬敬請了安。

趙恒落了辇, 是先看了眼那“章華”二字,才往裏走去。也沒看那宮人,只扔下一句,“扔去慎刑司。”

宮人一愣, 方要求罪,便被人拉了下去。

外處這一樁事,裏頭自是還不曉得。

趙恒也沒讓人通傳,就一路往裏走去。

待到屋裏的時候,他讓衆人都退了下去,便負手駐步在那簾子外,擡眼望去...入眼的是一個月白色的身影,她正臨窗站着,恰好有幾許月色從外打到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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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恒恍惚間,竟生出幾分羽化成仙的感覺...

他大步走過去,伸手圈住許深纖細的腰肢,也不說話,只用力環着。

許深的身子輕輕顫了下,她低頭看着環在腰間的那一雙手,開了口,“您來了。”

趙恒輕輕嗯了一聲,他環着許深的腰身,良久才喚她一聲,“深深...”

“嗯?”

趙恒再喚一聲,“深深。”

許深轉過身,她看着趙恒,伸手撫在他的面上,“妾在的。”

趙恒低頭,看着燈火下的許深,仍是素日的面容,卻也因着這暖黃燈花,沾了幾許暖意...他伸手握着她的手腕,“朕不來尋你,你便也不來尋朕?”

許深沒說話,她只是看着他...良久才開了口,“妾今日,碰見晉陽長公主了。”

“嗯?”

趙恒的手拂過她的眉眼,仿佛不曾聽清一般,“你說什麽?”

許深仍看着趙恒,不曾錯過他面上的任何表情,重新說了一回,“妾今日,碰見晉陽長公主了。”

“晉陽...”

趙恒收回手,負在身後,也看着許深,聲很淡,“她說什麽了?”

“長公主說,我長得很像一個人。”

許深不大笑,這會卻彎了眉眼,輕輕笑起來,聲也很平,“莊太妃...您覺得呢?”

趙恒的面上很淡,負在身後的手卻握的很緊。

他看着許深,良久才開了口,“你想說什麽。”

“說什麽?”

許深看着趙恒,眉眼仍彎彎挂着,她手中的纨扇仍輕輕晃着,“您這樣說,便是認了——原先妾沒明白的,糊塗的,這下,全明白了。”

趙恒看着她,眉目很平,聲卻很沉,“你明白什麽了。”

許深手中握着的纨扇,遮住了半張面。

她張了張口原是想說些什麽,最後卻也只是輕輕晃了扇,搖頭輕笑,“只是我原以為,你待我是真心的。”

“原來,從頭到尾,都是我想錯了。”

趙恒的手仍握在身後,冷聲說道,“你想說什麽?”

許深沒出聲,背過身去,仍擡頭看着那無邊月色。

良久,也只是輕輕道了一句,“妾對您,已無話可說,也不願再說什麽了。”

趙恒看了她許久,最後卻是冷笑一聲,松開手,“許氏,你逾矩了——”

許深笑了笑,手中握着的纨扇輕輕打着,而後是一句,“是嗎?您說是,那便是吧。”

“夜已深,您也該走了。”

趙恒面色不好,他看着許深消瘦的背影,“是朕縱得你目無尊卑——即日起,你就在章華好生反省!”

他說完這邊,拂袖而去...待走到門外的時候,趙恒的步子停了下。他的手撐在那門把上,最終卻還是推門走了。

許深不曾回頭,她聽見門開的聲音,笑了笑。

手中握着的那把美人扇擋了半張面,她仍擡頭看着那窗外的月色...

章華宮夜色很深,而在這幽幽深宮夜,卻有一聲嘆息随風飄散。

謝娘娘,莊太妃...

許深仍看着那彎月,輕輕笑了下。

她怎麽就信了呢?

信他是真心,還把自己這一顆千瘡百孔的心,交到了他的手心裏...

其實,她早該知道——

皇家貴胄,何談真心?

早些年,她也曾防備過,也曾拒人于千裏外過。可最後,她卻還是信了他,認了他,最後敗給了他...

許深仍笑着,可她笑着笑着,卻還是哭了...

眼淚一顆顆滑過她的臉,最後砸到了她的手腕上。

許深已許久不曾哭過,如今這回哭,亦哭的無聲無息...她的眼裏仍含着笑,面上卻已布滿了斑駁的淚痕。

她仍擡着頭,望着那彎月——

想起每每午夜夢回間,趙恒在她耳邊喚道“卿卿”、“卿卿”...

原來,她從來不是誰的卿卿。

———

這一夜,無幾人能睡好。

趙妧站在窗前,也看着天上那彎明月,頭一回在徐修面前失了神。

徐修環着趙妧的腰身,不見人答,便又輕輕喚了聲,“妧妧。”

趙妧回了神,轉過頭看着徐修,輕輕嗯了一聲?

“你有心事?”

徐修皺了眉,輕聲問她。

趙妧擡頭,看着燈火下的徐修,張了張口...是想說許深那一樁事,可她到底還是什麽也沒說。

她仍看着他,伸手撫在他的面上,搖了搖頭,輕輕笑道,“我只是,有些累了。”

徐修也看着她,他的眼中劃過幾許複雜的情緒,最後卻也只是伸手拂過趙妧的眉眼,輕輕嗯了一聲。

大去宮內。

趙恒從章華回來的時候,已發了一通脾氣,底下伺候的人這會正提心吊膽的侯在外處。

而屋子裏,趙恒端坐在椅子上,面色陰沉...

她知道了...

她們...都知道了。

趙恒的心裏,頭一回紊亂的不知該怎麽辦。

他以為能瞞住的人,瞞住的事...

最後,卻什麽也沒瞞住。

他看着那大開的窗棂外,是無邊夜色。

而他這顆心,卻如荒草叢生,無處安放。

———

隔日,午間。

章華迎來了一位貴客,未央的劉皇後。

殿內無侍,唯有二人臨窗對坐,案上擺茶盞等物。

劉皇後端坐在位上,看着坐在對面的許氏...想起昨夜,女侍在她耳邊說的那回事。

她的眼細細滑過許氏的眉眼,仍是素日的寡淡,眉間卻有幾許掩不住的疲倦。她也不說話,只瞧着手裏握着的一杯熱茶,良久飲下一口,茶香四溢...

而後仍她看着許深,擱下茶盞,輕輕開了口,帶着笑,“章華昨夜,好生熱鬧。”

許深仍擺弄着手中茶壺,聞言也只是淡淡開了口,“娘娘是想說什麽呢?”

她說完這句,擡起頭來,親自替劉皇後續一杯茶。面上仍很平,聲也很淡,“您有什麽話,便只管說吧。”

劉皇後接過茶,笑謝一聲,才又說道,“你是個聰慧的,應該知道。從你進東宮的時候,本宮就不喜歡你——”

許深握茶的手一頓,而後,她仍端着茶飲下一口。

劉皇後仍握着那盞差,眉眼也帶着舊日的和煦,往後靠去,就這樣看着許深,“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對一個女人這樣上心過。他把你放在身邊,不許我們去,便連早間該立的規矩,也免了你。”

“你說,那樣冷淡的一個人,做起這樣的事來,竟也能這般妥帖。那會,我就想着...要等你,等着你被他丢棄的那一天。在你嘗盡他所予你的所有溫柔後,失去一切。那個場景,我怕是做夢,都會笑出聲。”

劉皇後看着許深,聲很淡,“可是如今,你當真失了他的心,我卻高興不起來。”

她的眼轉向窗外,良久才又開了口,絮絮說道,“那位莊太妃,是先帝寵妃——她與如今的太後娘娘,是自幼認識的。她與你——”

她的眼重新轉向許深,看着她的眉眼,取出一張小像放于桌上,站起身往外走去。

許深的手放在那張小像上,看着她越走越遠,開了口,“謝您,今日走這一趟。”

劉皇後停了步子,什麽也沒說,繼續往外走去。

待人走後,許深轉眼看着窗外——

六月天,景致很好。

她的指腹在那小像上磨了許久,終歸還是打了開...她看着那小像上的女子,稀疏幾筆,卻帶着無盡意味。

許深的手滑過那小像上的眉眼,再滑到另一處,那上頭書寫着兩字“卿卿”...許深的喉間漾出一聲輕笑...

原來,是因為這個嗎?

許深擡手,拂過自己的眉眼。想起那年,也是一個大好晴天,她因許家的事,被送進宮裏當罪奴...

她的身前是端肅容謹的嬷嬷,身後是無盡藍天——

她看見嬷嬷停下步子,然後恭恭敬敬拘着禮,喊道,“太子爺。”

太子爺?

許深想起那個早年奉她父親為先生的少年郎...不曾擡頭,亦不曾說話。

而後她聽見那位太子爺開了口,“這是誰?”

嬷嬷輕聲回道,“是罪臣許家的姑娘,聖上慈恩,免她一死,允她在宮裏贖罪。”

“許家?”

趙恒負手走到她的跟前,恰是風高氣爽,風和日麗,他開了口,“你擡起頭來。”

許深擡頭看着他,面容寡淡,眼神清冷...而她的身前站着,醺色衣裳的少年郎。

他低頭看着她,眉疏俊朗...

原來,竟是因為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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