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大雪

馬車轉進烏衣巷。

徐修坐在車廂裏, 從那半打的車簾往外望去。

大雪紛飛,燈火點點。

他的眉眼含着笑,而那張風光霁月的面上, 也再無困惑。

而後, 他伸出手。

雪落在手心裏,帶來幾許涼意...而徐修卻輕輕一笑, 朝着那虛無之處道來一聲,“妧妧。”

妧妧...如今我終于知道。

原來。

我是當真愛上你了。

原來。

在那不知不覺的歲月中, 我早已愛上了你。

———

長公主府。

趙妧正臨窗而站, 外處白雪紛飛, 她往窗外伸出了手,卻不知是在想什麽。

四惠取了件鬥篷上前,披在人的身上。

她握住趙妧的手, 收了回來,用帕子輕輕擦拭着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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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後是遞了個湯婆子給人,軟和了聲,“您若瞧雪好看, 奴便喚人去給您做個雪墩子,做個娃娃模樣...就擺在您的窗前,可好?”

趙妧搖頭, 接過湯婆子握着手心裏,繼續看着外處,才又一句,“他又來了?”

四惠停頓了下, 而後是輕輕嗯了一聲,“外間小奴剛來禀的,說驸...那位,今日有話要與您說。”

“話?”

趙妧喉間漾出一聲輕笑來。

而後,她低頭看着小腹,手覆在上頭,聲很淡,“可我,卻沒有什麽好與他說的了。”

四惠看着她的背影,屈膝應是,往外退去。

門開門合。

趙妧的手仍覆在小腹上。

她想起昨日,趙恒來府裏,她問了關于往先的那些事。

趙恒有些訝于她的知曉,卻并未多說什麽,只是輕輕拍着她的頭,淡聲說道,“一個商戶之女,又何足為談?何況你那位夫君本就是個聰明人,無需我多說什麽,只要把這其中利益擺在他的面前,他自會曉得該怎麽做。”

而後,他看着她,是一句,“妧妧,你能看上他,原就是他幾世修來的福分。”

是啊...

在他們的眼中,徐修娶她原就是高攀了。

只是。

她原以這一段感情是幹淨的,是可貴的。

哪想到...

她以為的真摯愛情,以為的赤誠之心,原來只是建立在這個皇權上。

原來,從頭到尾,都是假的。

原來,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源于“利益”二字。

而後,她擡頭往外看去,外間的雪下得愈發大了。

有幾許...

随風一道飄入這木頭窗棂裏,拂過她的臉面。

涼意刺骨。

涼的...是人心啊。

她擱下湯婆子,走上前去是要合一合窗。

小腹那處卻忽然傳來鑽心的痛。

趙妧一手撐在腰上,一手覆在那木頭窗棂上,看着小腹輕聲說道,“你是在怪我不肯見他嗎?可是,見了又如何...終歸是太遲了。”

小腹那處卻像是在回應一般,愈發抽疼了起來。

疼得她站不穩腳。

疼的她面色發白,手緊緊攥着那木頭窗棂,卻還是沒忍住,摔了下去。

“來人——”

趙妧的聲因疼痛而有幾分虛弱,在那風雪“呼呼”之中盡數被掩了去。

她昏倒之前,看見六順端水進來,而後是金盆掉地的聲音,連着一聲,“主子!”

震耳欲聾。

可趙妧卻再也說不出話了,她的手覆在小腹上,那處傳來撕心裂肺的疼。

疼入心肺。

“我的孩子...”

———

而府外。

徐修外罩一身黑色鬥篷,燈火下他的面色很好,正負手站在一處。

他見四惠迎面而來,輕輕颌了颌首。

四惠低頭朝人屈膝一禮,很平一句,“您還是回吧。”

徐修攏了眉,道下一句,“她...”

他剛出了聲,眼滑過那漆黑的夜,與那白色的雪...笑了下,“是我不對,如今天色已晚,風雪又大,她又怕冷,許是要睡下了。”

“那明日,明日我再來找她。”

徐修這話說完,便轉身邁開步子。

四惠看着燈火下徐修的背影,開了口,“驸馬,您...”

可她這話尚未說完,後頭便傳來丫頭急急一句,“四惠姐姐,主子出事了!”

四惠轉身,看着那跌跌撞撞跑來的小丫頭,忙快走上去扶她一把,一面是問道,“主子...”

“她怎麽了?”

這是男聲。

四惠與小丫頭一道擡了頭,看着徐修攏眉又問一句,“她怎麽了!”

小丫頭雖不曾見過他,卻也曉得他就是那位驸馬爺,便忙又拘一道禮,口中說着,“驸...驸馬爺,主子她摔倒了!”

徐修聞言,忙大步往前走去。

卻忽的想到這不是徐府,他亦不曉得妧妧究竟在哪,便停了步子,轉頭看着兩人,面色仍不好,吐出兩字,“領路。”

小丫頭看了看四惠,又看了看徐修,忙“哎”了一聲,快步往正堂走去。

等到正堂的時候,已是一片混亂。

徐修停了步子,他看着那行走的女侍們,手中或是捧布,或是捧水...步子走的很快。

而那屋裏,燈火很亮,人影晃動。

卻無人說話。

六順見四惠來,忙迎了上去,“姐姐可回來了,主子方才摔倒了,如今已請了孟大夫和穩婆過來。”

“穩婆?”

徐修皺了眉,他看着六順,聲有幾分顫,“妧妧是怎麽了,為何,要叫穩婆?”

六順這才看見徐修,她看着徐修,面上愈發不好...主子為他做過什麽,他又回報了什麽!

若不是因為他,主子怎麽會變成這樣?

她只要想起主子,如今昏迷不醒躺在床上,就愈發恨起了這位來。

如今聽他懵懂一句,心下冷笑一聲,面上也沒幾分好,“您說叫穩婆做什麽呢?那是接生小孩的婦人,您說喚她來做什麽!難道您不知,主子已有八個月的身孕——”她這話說完,又嗤笑一聲,“是了,您怎麽會知,您對主子了解多少,又知道什麽呢?”

她這話着實不夠尊敬,亦有些大膽了。

四惠皺了眉,拉了她一把。

六順停了話,又看了徐修一眼,勉勉強強拘了一道禮,“驸馬爺,您就好生坐着嘞!”

她這話完,便拉了四惠的手就往屋子裏去。

路上四惠,便責怪了人一回,“不管如何,他如今都還是主子的夫,你這樣——”

六順橫眉冷眼,“我這樣怎麽了?主子如今昏迷不醒,生死未蔔,我還能給他什麽好臉色?便是主子醒來,要罵我,打我,我也要說!”

昏迷不醒,生死未蔔...

徐修仍站在那處,雪很大,他卻未撐傘。

他的雙腳,猶如千斤般沉重...

孩子。

他與趙妧的孩子。

他竟不知,他們有了孩子。

八個月,那不是妧妧離家之前...

不知是冷還是怕,徐修竟生生打了個冷顫。

他面色灰白,唇也無什麽顏色,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走的緩慢又沉重...

那通亮的屋裏,人影晃動,卻無她。

他想起那年,她與他商讨要孩子,眉眼璀璨,在他的懷裏輕輕訴說着以後。

訴說着要兒要女,訴說着一代又一代。

而如今,他們果真有了孩子。

他卻不知。

徐修心沒面穩,他仍看着那屋子,雪滑落在他的眼睑上,惹來一層薄霧。

他卻沒動。

他想着這連月的日子裏。

她一個人感受着孩子的長大,一個人經歷着孕後的痛苦,連一個訴說的人都沒有。

她該...多難受。

他想着往日那個嬌氣的姑娘,連腳脖子酸一會也要與他撒起嬌來,“徐修,我疼。”

徐修,我疼。

那如今,她該有多疼。

徐修緊緊攥着袖下的手,雪掩蓋住了他的發、他的鬥篷、他的臉,可他卻仍一瞬不瞬的看着那屋子。

門開門合,進進出出許多人。

徐修被攔在外頭,只能站在門外聽着裏頭傳來的聲音。

他聽見她們說,這個孩子怕是要早産了...

早産?

那他的妧妧...會不會有危險。

徐修進不去,他被從斯攔在門外,袖下的手攥的很緊,眼一瞬不瞬的望着那緊閉的屋門。

而後,他聽見趙妧醒來,她哭着叫着...

聲聲傳入他的耳裏。

可他卻什麽也做不了,他只能在外站着,無力的站着。

徐修從未這般無力過。

失去徐宅的時候,他沒有。

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沒有。

可如今,他頭回痛恨起自己的無力來。

他的妻子就在裏頭受難。

那麽怕疼的她,如今疼的卻連喊都喊不出了——

徐修的眼仍望着那道緊閉的門,身子卻在輕輕顫抖...

直到夜深,門才開了。

四惠走出來,她看見徐修忙拘一道禮,聲卻有些急,“主子的胎有問題。”

徐修一怔,他的臉轉向四惠,聲因在外站了許久,有幾分啞,“你說什麽?”

“主子的胎...沒動靜了。”

徐修的腳步往後一趔趄,袖下的手緊緊攥着,他擡頭看着那通亮的屋子,聲有幾分哽,“怎麽會...”

“怎麽會這樣。”

他知道趙妧對孩子的喜愛。

就連那個王璋家的孩子,她都喜歡的每回要抱上好一會。

何況——

這是她的孩子,是她孕育已久的孩子,是她懷胎八月的孩子啊...

徐修袖下的手仍攥的很緊,他看着那處,良久他才開了口,“孟大夫怎麽說?”

“孟大夫說,只能先用催産湯引出來...”

“按他說的來。”

“您說什麽?”

徐修的聲很穩,“按他...說的來。”

他的聲很輕,亦很淡。

唯有袖下一雙無人瞧見,緊緊攥着的手透露出幾許情緒來。

四惠擡頭看他。

燈火下的徐修面色很平。

那其中的平靜,竟讓人生了幾許害怕。

四惠低頭,應是,拘下一道禮...而在走前,她終歸還是開口說了一句,“那也是您的孩子,您有時候冷靜的,讓人害怕。”

大雪紛飛。

徐修的聲很輕,在這風雪夜裏,被輕輕吹散。

“只要她沒事,就好。”

夜還很深,趙妧的手緊緊覆在小腹上。

在那似醒非醒的時候,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聽到——

他們說,她的孩子沒了。

她的孩子...怎麽會沒了?

她這麽乖巧的孩子,連着最難過的頭三月,都不曾鬧她的孩子...怎麽,會沒了。

趙妧的手覆在尚還高隆的小腹上,她摸了一遍又一遍,話還未出口,淚卻先落了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怎麽了?”

她的聲很輕,虛弱的讓人聽不清。

可六順還是注意到了,她看着趙妧,一下子就哭了,眼淚砸在手背上,她哽咽說道,“主子...”

“您別這樣,小主子,他...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趙妧的力氣盡失,手卻緊緊的抱着小腹,“他不是還在嗎?”

“主子...”

良久,她睜開眼看着那床帳上的紋路,啞聲開口,“如今...連他,都不要我了嗎?”

夜還很深,屋裏傳來一聲又一聲的哭叫聲。

徐修心下大恸。

他往前走去,最終卻在那一門之隔處,停了下來。

“妧妧...”

虛無之處,除去那大雪紛飛。

唯有那一聲“妧妧”。

與那不斷的哭叫,最為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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