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明白

西街, 同福茶館。

時日轉的很快,汴京又迎來了一年底。

而徐修坐于早年常坐的位置上,手中握着一杯熱茶, 往外看去。

外處有一株桂樹, 帶着風雪與寒霜,如今正随着那風一晃一晃輕輕打落着霜雪。

那日長公主府裏的一問, 他卻仍無解。

真情,假意?

他早已分不清了。

徐修合了眼, 想起那年。

趙妧扮作小公子的模樣, 走到他的面前, “我今日,是來與你說我的名字的。”

這般的蠻橫。

他那會只當他是個纨绔公子,又無奈避不得, 只好不鹹不淡的喊她一聲名——

她卻高興壞了,她的眼裏,面上都帶着明媚的笑。

他從未見過這樣明媚的笑,明媚的讓他覺得刺眼, 讓他心生卑微,讓他不敢靠近。

徐修睜開眼,他的眼裏仍含着幾許笑, 交握着手往那株桂樹看去。

然後。

他想起花燈下小公子模樣的趙妧,想起手握纨扇含笑看他的趙妧,想起臨安時候待他母親寬厚的趙妧,想起那個一嗔一笑眼裏只有他的趙妧...他方覺着, 這些年歲裏,那個持仗皇權讓他娶之的皇家公主,已模糊的讓他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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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今,他的腦海裏。

皆是她的好,她的明媚,她的笑。

她眼裏含着笑看他,輕聲一句,“夫君,我們回家吧。”

夫君,我們回家吧。

這話就像一根羽毛,輕輕劃過他的心坎上,平添...惹起幾許癢意。

茶館的門簾又被打起,進來了個身披月白鬥篷的姑娘,她的眼稍稍擡起,便瞧見徐修坐在那日的位置上。

老者上前笑迎,笑着喊了聲“貴人”,又問一句,“貴人,您來了。”

貴人。

徐修想起,那年趙妧進來時,老者就是這般稱呼她的。

是...她嗎?

他握着茶盞的手有幾分輕顫,而後他側眼看來。

便瞧見秦清身披鬥篷,手中還握着一方布簾,瞧他看來,便松了布簾,輕輕颌首,喊他一聲,“徐公子。”

不是她。

徐修眼中的光芒散去。

而後,他擱下茶碗,也與她輕輕颌首,回一聲,“秦姑娘。”

那老者見兩人認識,便也不再多說什麽,笑着往徐修那處多添了一壺茶,一杯盞,便讓兩人好坐。

秦清看着他眼中消失的光芒,袖下的手輕輕蜷了起來,而後卻也只是輕輕一笑,松開手,往人那處邁了步子,“打擾了。”

“無妨。”

兩人同坐一堂,徐修竟也無甚感覺。

他倒一碗茶,遞予人,開了口,“秦姑娘竟也曉得此處?倒是...讓徐某意外了。”

秦清接過茶,謝人一句。

而後,她握着茶盞,蘊着那茶壁處貼來的熱度,笑着開了口,“長公主...往先,請我來過一回。”

徐修倒茶的手一頓,而後他擱了茶壺,握了茶盞喝下一口,“原來如此。”

秦清仍看着他,看着他垂了眼遮了眼中情緒,看着他握着茶盞的手用力收緊...她搖了搖頭,輕輕一笑,也垂了眼飲下一口茶。

這廂,很靜。

唯有那暖爐上滾着的茶水,輕輕沸騰着。

“她說,什麽了?”

徐修的聲很輕,也很淡,唯有那話中幾許空音,透出幾許緊張來。

“她說對不起我。”

秦清的聲也很輕,她看着徐修收緊的手,輕輕一笑,絮絮說起來,“為早年的天真爛漫與自以為是,與我說聲抱歉。她還說,她原以為——得到了這世間最好的愛情,卻不曾想,你的心裏眼裏,根本沒有她。”

而後,她擱下茶盞,“她原以為,她喜歡的人,也會喜歡她。”

徐修緊握茶盞的手,骨節分明。

而後,他擱下茶盞,擡頭看着外邊那株桂樹,聲很平,“她沒有什麽對不起的,是我,對不起你。”

“對不起她。”

他仍看着外邊那株桂樹,聲仍很平,“我把所有無力解決的,無法解決的,都推給皇權,推給她。”

“我以皇權這個借口,來麻痹自己,麻痹別人。”

徐修的面色仍很平,而後他轉頭看着秦清,聲亦很穩,“其實從一開始,都是我的錯。”

“我的錯,錯在從頭到尾,未曾給你一個明确的回複。”

“我的錯,錯在我不敢違抗皇權,亦不敢讓別人知曉一絲我對這樁婚姻的不滿。卻在娶她之時,心生怨憤。娶她之後,亦不曾拿真心待她...最後,傷了她一片赤誠之心。”

徐修的面上仍很平靜,心下卻不穩,帶着幾許輕嘲,“其實從一開始,都是我錯了啊。”

秦清的心裏,說不出是一種什麽感覺。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徐修,讓人不知該如何訴說。

她只是覺得徐公子,相較以前,活的更加像個人了。

是那位長公主,讓他活的更加像個人了。

秦清擡了頭,她看着徐修,素來柔和的面上帶着幾分堅定,她的聲仍很輕,卻帶着不容置喙,“徐公子,你不曾對不起我。”

“當初你我二人,男未婚,女未嫁。”

“一個緣字,讓你我二人,因各自欣賞而走近。而也是這一個緣字,讓你我二人,最後無疾而終。”

秦清看着徐修,絮絮說來,“徐公子,這無關個人的過錯。皆因這緣之一字——”

她的聲停頓幾分,而後,眉眼含笑,輕輕說來,“緣聚緣散,罷了。”

她說完這話,仿佛這些年,郁結在心的那股思緒,終于消散了出去。

而後。

她看着那木頭窗棂外的那株桂樹,正随風拂掉一身白雪,呈現出那原本該有的模樣。

秦清想起那年,碧海晴天。

她推開書房的門,屋裏那一襲青衣的俊年郎與她點頭,而後是很淡一句,“秦小姐。”

“徐公子。”

秦清的眼仍看着外處。

這些年,她把自己囚于過去,困住了自己。

而如今,她确實該與那過去的歲月告別了。

秦清的眼轉向徐修。

這一樁情/事裏,徐修活的不明白,趙妧看的不明白,獨她一個明白人——看盡了這場情/事。

如今,她終歸只是一笑了之,“徐公子,不如向前看罷。”

而後。

她站起身,細細滑過人的眉目,最終與人輕輕颌了颌首,“再見了。”

她轉身,再不看人。

徐修看着她遠去的背影,他的面上平靜,心下竟無一絲波動。他未叫住人,只輕聲一句,“秦姑娘,再見了。”

秦清步子沒停,她面上的笑意很濃,她的步子也愈發堅定。

而她的眼前,劃過那個歲月裏的青衣公子,她朝着那虛無之處,輕聲一句,“再見了。”

秦清伸手打了布簾。

門外恰好站着一位身穿錦衣的貴公子,他的眼看向那只白皙的素手,像極了那日顏如玉遇見的那位姑娘——

可他終歸是一個持禮之人,也只是瞥見了這一會,便垂下眼,讓于一側了。

“多謝。”

秦清謝人一句,而後她松開手,仍往前走去。

而宋玉在人走後十步模樣,才擡起頭,他的手握着那塊布簾,卻如福至心靈般轉頭看去。

那位着月白色衣裳的姑娘,由人扶着上了馬車,風雪吹起了人的帷帽。

宋玉的手仍撐在那布簾上,有些怔然,有些愉悅,輕輕一笑,“原來,當真是她。”

他看着那輛馬車往前去,而他也打了簾子往裏走去,喊一聲,“徐兄”

徐修轉頭看來,見宋玉而來,也道一句,“宋兄來了。”

宋玉邁步走去,見桌上還有一盞未撤的茶盞...他想起方才遇見的那位姑娘,竟問下一句,“那位姑娘,是誰?”

徐修的聲很平,“一位故人,罷了。”

而宋玉也回過神來,他心中平添幾分懊惱,怪自己竟問出這般話來。

好在徐兄,并未深究——

“徐兄。”

宋玉看過去,便瞧見徐修仍看着那株桂樹,神色不辨,未曾聽見這一聲。

“徐兄。”

宋玉再喚一聲,才瞧見徐修轉頭看來。

“怎麽?”

宋玉坐人對面,他想起近日汴京最廣為流傳的幾樁戲折子,又看向徐修,細細看上一回,才笑着開了口,“徐兄如今,與往日有些不同了。”

徐修看着宋玉,也淡淡笑了下,“總歸是一個人,又有什麽不同?”

“非也,非也。”

宋玉輕輕笑來,“往日徐兄對世間萬物皆是了然于心,雲淡風輕。而如今...”

“徐兄,急了。”

徐修握茶的手一頓,良久他才低頭重新沏了一杯茶,“是嗎?”

宋玉貴公子模樣的面上,仍帶着幾許笑,“徐兄是當局者迷,而我們卻是旁觀者清。這些年,徐兄面上時常有笑,有惱...徐兄,你是當真急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徐修的指腹磨在茶壁上——

那年十五夜,他當街吻過她的唇。

這些年,他那些莫名的情緒。

這幾月,他總忍不住去府外等她。

他當真,只是為了皇權?

不,不是的。

他是真的在乎她,他是...真的愛上了她。

原來這些年,他竟當真在那不知不覺中,愛上了她。

徐修心下不知是何等感覺,只覺着那纏繞幾月的惑,終于散了去。

他站起身,與宋玉一拱手,“多謝宋兄今日一話,徐某先告辭了。”

他這話說完,也不等人回,便往外走去。

宋玉看着徐修頭回連步子都走的不穩,失笑一聲,他搖了搖頭,繼續坐回了位置。

外頭大雪紛飛,屋裏茶水沸騰。

而後,他想起那位白衣姑娘,合了眼輕輕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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