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一窗之隔

時至八月。

汴京的天兒也愈發熱了。

京裏傳的消息也變了幾回樣, 趙妧有幾回也讓人去打聽了幾嘴...外處的人編的很好,像模像樣,有滋有味。

而她坐在庭院裏, 看着那雲卷雲舒, 不知是在想念誰。

———

趙妧與王珂坐在屋子裏,腳下放着兩盆冰, 四面門窗皆開着,穿來幾許弄堂風, 讓人覺着清涼也舒服。

桌上攤着幾張已經剪好的紙, 有喜上眉梢, 有福祿壽喜,亦有小童抱魚...各個活靈活現,瞧着有趣好玩。

趙妧挑了那張小童的剪紙握着, 另一只手便覆在小腹上。

她如今已有四個月的身子,小腹那處也已漸漸顯出了幾分來,低頭的時候便能瞧見那微微隆起之處。

趙妧手裏仍握着這張小像,輕輕與王珂笑了笑, 誇着人,“阿珂的手真巧,從你手裏出來的東西都是活靈活現的, 讓人瞧着心生歡喜。”

王珂一手握着剪子,一手拿着一張紅紙,正描樣剪着...聞言也擡了頭,輕輕笑了笑, “若說巧,表姐的手比我還要巧些...只是您平日并不慣這物,方覺着我手才巧了些。”

她這話說完,便繼續低頭去剪了。

趙妧也低着頭,瞧着她如何剪,看了一會倒也覺着不難,便也讓人去取把剪子過來,依了個畫樣,尋了個稚兒戲蓮的小像剪着。

等這廂,趙妧把這幅小像剪全。

那廂王珂也落了剪子,看了看小像,笑着與人說道,“我就說,表姐的手是巧的。”

趙妧把小像細細瞧了回,心下也很是滿意,便愈發起了興致,一面是讓人去裱起來,一面是尋了幾個花樣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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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的丫頭,瞧她是打幾月來頭一回有興致的模樣,便也高高興興陪着人一道挑起了花樣子來了。

趙妧自徐府出來後,是頭一回眼裏、面上都真真切切帶着笑。

而長公主府裏,也是頭一回從正堂傳出了一陣笑言、笑語聲。

這廂正是挑着要先剪“年年有餘”,還是先剪那“喜鵲登枝”的時候...外頭便有人輕聲禀來,道是“驸馬來了。”

屋裏笑聲一滞,趙妧手中握着的剪子也一頓。

連着快三個月了,那人卻是雷打不動的往這處來。

或是早上,或是晚間。

若是得假的時候,便恰好掐在了趙妧醒時的那個點過來。

他來了卻也不說什麽,便在那門口站個半個時辰,日日問上同樣一句,“她還是不肯見我?”

而後,便走。

如今徐修的名聲,在這公主府裏,也不知該如何去評。

打最先的嫌憎,到如今就連從斯那張素日沒個表情的臉,見着他來面皮也忍不住要抽動一下。

八月的穿堂風拂過人的臉面,也吹的手中的小像“嘩嘩”作響。

屋子裏沒人出聲,都等着她下決定。

趙妧的心裏卻是亂急了,她的腦中滑過許多小像,往先那些讓她高興的,難受的,笑着的,哭着的...像一副一副畫,滑過她的腦海裏。

可到最後,她還是低了頭,依着先前描的,繼續剪起了小像來,聲很平,“不必...”

王珂看着她剪亂的紋路,還有強裝鎮定的模樣,笑着開口插了一句,“還是讓他進來坐一會吧,今日太陽曬得很,那外處也沒個遮陰的地,這樣站半個時辰,怕是身子要吃不消。”

趙妧握着剪子的手又一頓,良久才又開了口,神色沒幾分變化,聲仍很淡,“那就請去堂屋坐着,給他一壺酸梅湯。”

她這話說完,忙又添上一句,“別說是我讓安排的。”

四惠笑着應是,她擱了剪子,拘上一道禮,往外走去。

趙妧低着頭,繼續握着剪子,卻不知該從何下手...

王珂見她的模樣,輕輕笑了下,“不如我陪着表姐,去外頭走幾步,您悶坐了好一會,卻也該走動下了。”

趙妧心下也鬧着矛盾,她把手中的小像與剪子放下,轉頭看着外出處的景致,良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

那處四惠,也剛剛與徐修說了這道消息。

雖然那話中嚴明表示,此事與主子無關,可徐修還是笑了。

這是他近幾月來頭一回笑,端的是一派霁月清風,疏闊男兒。

幾個在外處侍奉的女侍瞧見他這幅俊美模樣,也忙埋了頭,遮了一張紅了的臉。

徐修的眼滑過她們,收了笑,整了面色,眼裏卻還帶着幾分未消的笑意...他對着四惠輕輕點了點下颌,與人說道,“領路吧。”

四惠點頭,一面引人往堂屋走去。

徐修,是頭回來此處。

原先趙妧為了顧忌徐修的臉面,便不常來此處,連帶着徐修竟也一回不曾來過。

這是趙妧成年時,昭元帝賜下的府邸,占位極好,也甚是寬廣。其中一景一物,一件一樁...皆是由這天下頂頂有名號的擺來。

如今正值八月,池裏的荷塘開的正好,随風浮動,傳來一陣時夏意味。讓徐修想起,那年他從洮州回來,屋子裏擺着的一段清荷。

他不知怎的就停了步子,看着那一段清荷,喚人停步,便往那處池塘走去。

四惠也停了步子,她轉頭看去,便見這位驸馬爺挽了一段袖子,去那塘裏擇了一段清荷。她看了看徐修,又看了看這段清荷,良久在心下輕輕嘆了口氣,聲也軟和了幾分,“驸馬便是要送給主子,大可喚人過來,這塘邊滑的很...”

徐修站起身,挽下一段袖子,面色仍很淡,道句“無妨”。

而後,他看着這一段清荷,眼裏才含了幾許笑意...他把清荷遞給四惠,才又開了口,“我知她不願見我,你就替我往屋子裏去放着吧。”

“她喜歡這些。”

四惠接過清荷,屈膝應句是,“其實,主子...”

她這話,終歸還是未說完。

她搖了搖頭,繼續領着徐修往那堂屋走去。

驸馬對主子,到底還是有情的...

只是此番事,終歸還是讓主子傷了心,她把自己困在府裏,何嘗不是要等一個确信的答案。

偏偏這驸馬爺,又是一口蹦不出幾個字的性子。

這才把局面,弄得如今這般糟。

四惠看了看手中的清荷,面上也帶了幾許笑,希望今日這一回,能讓主子開心些罷。

———

趙妧與王珂二人,也将将是散步路過這處。

便瞧見一個小丫頭抱蓮走來。

那丫頭梳着垂挂髻,人瞧着憨,說話卻機靈。她往趙妧這處拘了禮,一面是笑着說道,“這是驸馬從塘裏親手折的,說是您會喜歡,四惠姐姐便特地讓奴先給主子送來。”

趙妧看着那支清荷,心中思緒一番而過,良久還是伸手接了過,一面是問道,“四惠人呢?”

小丫頭輕輕笑了笑,說的卻是徐修,“就在裏頭坐着呢。”

趙妧的眼往那堂屋裏望去,瞧不見人,只能聽見幾許說話聲,怕是隔着遠,亦聽不真切。

她仍抱着那段蓮,低頭是往那微微隆起之處看了眼,良久才與那丫頭輕聲說了話,“你讓四惠,去問他兩句話。一句問他,連着幾月來是為着什麽。另一句...”

她擡了頭,望向那堂屋裏,抱蓮的手很緊,聲卻很淡,“另一句,問他這些年是真心,還是假意。”

丫頭應是,往裏走去。

若是真心,若是真心...

她便既往不咎。

趙妧望着那處,這般想來。心也被一道牽了去,她心中情緒不知該如何訴說,腳步卻一并跟了過去。

王珂在後,笑了笑,随着人一道走了過去。

兩人就站在那八面木頭窗棂後,恰有一扇窗稍稍打開了些許。

趙妧的眼從那小開的窗後望進去,便瞧見一襲青衣的徐修,坐在一處,手中握着一碗酸梅湯,神色很平靜。

這是幾個月內,趙妧頭回見到他...

她的手緊緊抱着那段清荷,眼卻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他瘦了...

趙妧心裏所有被壓抑着的情思與相思,在這一刻,盡數都被放了出來。

而屋裏,四惠正恭聲與徐修說着話,“您來了幾月,卻一回也不曾好好說些什麽。驸馬,您若見到了主子,要與她說什麽呢?”

徐修握着湯碗的手一頓,他的神色仍很平靜,聲也很平,“我是來與她道歉的,那日,是我錯了。我不該,不信她...”

“還有...”

徐修擡頭,輕輕笑了下,“還有,我想讓她随我回家。府裏少了她,東院沒了她,就不是一個家了。”

四惠仍低着頭,恭聲問着,“恕奴鬥膽問上一句,這些年,您對主子到底是真心,還是...”

趙妧緊緊攥着那支清荷,眼仍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徐修聽着這話,卻生了幾許遲疑。

他皺了眉,當真細細想了起來。

這個問題,他從未好好深究過。

他以為,他從頭至尾都不會認可這樁婚事,不會喜歡上這個人。

他把這條界限分的清楚又明白。

他知曉,他這一生都會是她的夫。

可是,他參與她的生活,待她所有的好,都只是因為皇權。

因為...皇權不可違。

可事實,當真如此嗎?

這些年,他從最開始厭惡,到最後的接受。

他因她情緒的變化而變化。

他——

當真是假意嗎?

徐修仍皺着眉,細細想着,分着,弄明白着。

屋子裏,仍無聲。

而屋外,趙妧卻松開了緊攥着的手。

她手中握着的清荷掉在地上,無聲卻勝有聲。

趙妧的眼望着徐修的臉,不曾錯過他面上一絲一毫的表情。

他...遲疑了。

他...果真遲疑了。

原來,他待她所有的好,當真都不是真的。

趙妧的心猶如被一把刀狠狠的劃過,她的手撐在小腹上,疼得厲害。

她再不看他,往外走去。

一步一個腳印,走的緩慢而又沉重。

而她的額頭上,已浸滿了汗水。

趙妧轉出院子,手撐在牆上,随後跟來的王珂忙扶了她一把。

“表姐...”

“阿珂,假的,都是假的。”

趙妧轉過臉,端着宋宮公主最後的矜貴與端莊,面色很平,心沒聲穩,“他待我,原來從頭至尾,都是假的。”

而後,她低頭看着那微微隆起的小腹,試探性的覆了上去,凄凄一笑,“原來...是我錯了。”

此處的事,徐修不清楚。

而他也未曾久留,帶着那股子未捋清楚的思緒,落荒而逃。

時至今日,他竟也分不清待趙妧,究竟是虛情,還是真意了。

最後,他站在府外看着那門匾上的四個大字,終歸是什麽也未曾說,走了。

而趙妧站在窗前,看着外處的景致,面色很淡,聽着四惠一一言禀而來,也不過是化作一個輕聲嘆息。

這一窗之隔,隔得是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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