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木簪
時至十一月。
王家又出了一樁喜事。
是說那禦史中丞王璋的妻兒, 昨夜生下了一個女兒。
母女平安。
王璋高興,大賞了府裏上下。
———
謝亭的屋子站了不少人,除去趙妧幾個好友, 來的便是王家的幾個妯娌親眷。
她們是來探望謝亭與她一雙兒女的。
屋子裏的姑娘、婦人們或是站着, 或是坐着...她們一面是看着謝亭那一雙兒女,一面是交談說着話。
約莫是第二胎的緣故, 謝亭這回氣色比上回要好不少。
她這會便歪靠在塌上,頭上戴着一個抹額, 正低頭看着那一雙兒女。
女兒取“儀”字為名。
她雖是新生, 面色卻比佑兒出生時要好不少。
如今便在那個襁褓裏, 睜着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一張小嘴這會正咧着流着口水。
謝亭便拿着一塊帕子,低頭擦着人嘴邊的口水。
佑兒如今尚還未滿周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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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正是對什麽都好奇的年紀, 猛然瞧見一個新奇陌生的,又瞧見阿娘看着人笑。
便也圍着那襁褓爬來爬去,還時不時的往人身上親親碰碰。
若是瞧見襁褓裏那一雙圓圓的眼睛也朝他看來,便忙往謝亭身後躲去, 只露出一雙眼睛偷偷瞧着這邊動靜。
衆人瞧見這幅童趣,都笑了起來。
一個王家新進的媳婦便說起話來,“往日我見我娘家嫂嫂生來的一雙兒女, 成日鬧騰,便覺着這孩子生下來,都是那混世魔王,盡來折騰人的。如今見嫂嫂這雙兒女, 卻是讓人心生憐愛,這股子想法倒也散了去。”
謝亭也笑,她仍低頭看着這一雙兒女,心下也歡喜的很...
一面是擡頭與人輕輕笑了笑,“我往日也與你一樣,如今當了娘,卻覺得這孩子有趣的很,瞧着他一天天長大,看看他與往日的變化。當真是...”
她這話未說完,便聽見那落盞聲。
衆人看去,便見趙妧的腳邊,有一副碎瓷碗蓋。
而她那一雙繡鞋與裙角,也沾了幾許濺起的茶漬來——
趙妧看着那一副破碎的瓷片,攏了攏眉。她站起身來,與衆人點了點頭,聲很平,道了句“抱歉”。
而後是看着謝亭,道下一句,“我先去洗室。”
她這話說完,便轉身往外走去。
屋裏的一衆人,看着她離去的背影,想起那樁事來...
她們幾人對了眼,心下是各自嘆了聲,卻不再說這樁事了。
直到趙妧回來時,屋裏已散的幹淨,唯有謝亭與那一雙兒女正在床上玩樂。
她步子一頓,看着謝亭擡頭朝她一笑,“好了?”
趙妧垂眼,輕輕嗯了一聲,仍邁了步子往前走去。待至床邊,她低頭看着謝亭那一雙粉嫩的兒女,合了眼,聲很輕,“抱歉,我...”
謝亭握住她的手,攔了她話,“阿妧,我們之間沒有什麽好抱歉的。”
趙妧睜開眼看着謝亭,望進那雙熟悉的眉眼裏,輕輕嘆了一聲,“我讨厭現在的自己。”
“阿亭,我讨厭現在的自己...讨厭極了。”
“現在的我,陌生的讓我覺着害怕——”
“她除去讓你們擔驚受怕,操心奔波,還剩下什麽?”
謝亭輕輕拍着她的手背,有幾分輕責,“擔驚受怕,操心奔波,這是我們願意做的事。而我們願意這麽做,只因你是我們的朋友——所以,你不必覺得對不起我們。”
“不管發生了什麽,我們都會陪着你。”
謝亭看着趙妧,聲仍很柔,帶着安慰輕輕與人說着話,“只是,阿妧。人生有許多坎,終歸只能你自己一個人過——”
趙妧仍垂着眼,看着謝亭,未語。
室內突生寂靜,唯有佑兒“咿咿呀呀”叫着。
佑兒見無人陪他說話,便颠着腳兒爬到兩人這邊來,扯着趙妧的袖子,輕輕搖晃着。
趙妧低頭看去,只見佑兒擡着一張笑臉,見她看來,便咧開了嘴笑着...手舞足蹈的,嘴裏還咿咿呀呀叫着。
她把手輕輕與佑兒握在一道,心中的一處,便這般化了。
謝亭看着這般模樣,便也抱着幼女,輕輕笑了起來。
外間陽光正好,而這處也驟然生了幾許暖意溫馨來。
——————
而王母那處,正與王珂說着體己話。
母女之間,說來說去,少不得要問一回晏琛待她好不好?
王珂一應是笑着答好。
王母仔仔細細瞧她一回,面色不錯,卻還是握着她的手,輕輕嘆了句,“你身體自幼也不差,怎的這些年,便沒個孩子?莫不是他——”
王珂聞言,是先頓了下,而後便輕輕笑着說來,“母親又在亂想了,您若是想抱孩子,嫂嫂那邊有兩個,還不夠您抱?”
“你嫂嫂如今有兒有女,我自是很開心。可是...”
王母看着王珂,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一面是說道,“珂兒,對一個女人來說,孩子總歸是重要的。你沒看見你晉陽表姐,如今是個什麽模樣嗎?”
她輕輕嘆了一聲,“若是有個孩子,她往後的日子也會好過些。”
王珂攏了一雙柳葉眉,她平日從來不曾與母親辨過,今朝卻想好生辨一回...可她尚未開口,便被王母輕聲攔了。
王母看着她,面上仍是舊日的平和,眼中也依舊帶着慈愛。可她的聲卻帶着從未有過的堅定,“傻丫頭,母親知道你想說什麽。可這樁事,你是如何辯,都辯不過去的——這世間,不管她是如何尊貴還是如何卑賤的女人,她總歸是想要有個孩子的。”
而後,她看着王珂,輕輕笑了笑,“我的珂兒,等你以後做了母親,就會懂了。”
王珂未說話,她看着她的母親。
她的母親依舊是,那雙素日平和的眉眼...可她竟因她方才的話,生了幾分這般感覺來。
母親雖然看起來柔弱,平日也沒什麽主意。
可她卻也有她的強大之處。
而她的強大,皆來自母親這兩個字。
王珂的眼裏,頭回存了惑,她看着王母,攏了眉仍未說話。
王母看着王珂投來的眼神,看着這個,讓她疼愛了二十多年的女兒。慈愛的笑了笑,她輕輕撫着她的發,“你從小到大,沒有什麽讓我與你父親擔心過。母親相信你會過得很好,亦不會幹涉你的生活,你的選擇——”
她仍舊帶着笑,輕輕拍了拍王珂,“你也該回去了。”
———
王珂在離開王家前,仍未解了這惑。
待至晏府的時候,她才收了這股思緒,往裏走去,問了丫頭,“夫君可回來了?”
丫頭拘着禮,輕聲禀來一句,“回來一趟,方才又出去了。”
王珂輕輕嗯了一聲,不再說話,邁步往裏走去——
她換了身常服站在窗前,看着院中的那一株梧桐樹,如今開的正好,枝繁葉茂...而她的面色亦很平。
晏琛歸時,已是夜深時分。
王珂握着一本書,坐在臨窗的位置,卻沒翻動幾頁。
她是先聽見福伯一聲,“少爺,有階梯,小心些。”
王珂擱下書,轉頭看去便見丫頭打了簾子。而晏琛,由福伯與一個小厮扶着進了屋子...
他平日端肅的臉如今泛着紅,而他的眼裏是因醉酒而生的幾分朦胧...王珂忙擱下書,往那處走去。
見他們把人放在了床上,一面是讓丫頭去備熱水,又讓人先去準備醒酒湯。
而後才坐在床邊看着晏琛,問着福伯,“怎麽喝的這般醉?”
福伯朝人作了個揖,面上帶着尊敬,“不知是去哪了,回來的時候就成了這般。”他這話是輕輕嘆了一聲,帶着幾分無奈,又與人說了句,“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酒,才會弄得一點清醒都沒。今夜,怕是要勞煩少夫人多加照顧了。”
王珂輕輕嗯了一聲,她接過丫頭遞來的熱帕子,輕輕擦拭着人的額頭。
男仆小厮不好在後院久待,說完便先告退了。
而王珂,一面擦拭着人泛燙的額頭,一面是吩咐着丫頭,“去廚房看看醒酒湯好了沒?”
丫頭應是,往外退去。
王珂看着喝醉的晏琛,輕輕嘆了一聲。她的手仍握着帕子,輕輕擦拭着他的臉,他的手...在替他脫掉鞋襪的時候,卻被人攬進了懷裏。
她的臉就枕在晏琛的胸膛處,那處傳來如雷聲、如鼓聲般的動靜——王珂的臉頓時也起了幾許緋紅。
她與晏琛頭回靠的這般近,近的讓她不止臉紅,便連那顆心也“噗通噗通”快速跳着。
王珂的手中仍握着帕子。
而後。
她擡眼去看晏琛,他卻已沉醉未醒,無聲無息,無言無語。唯有一雙眉仍攏着...王珂伸手,是想要撫平他攏着的那雙眉。
外頭,卻傳來丫頭輕輕叩門的聲音,連着一聲,“主子,醒酒湯好了。”
王珂聞言,忙掙開了晏琛的懷抱,坐在一處,等穩了氣神,才喚人進來。
丫頭推門進來,等把醒酒湯放在案上,仍低着頭往外退去了。
王珂把帕子方方正正的放進臉盆,是端了那碗醒酒湯,輕輕喚着人,“夫君,醒酒湯來了。”
晏琛卻還是沒醒。
那半開的窗,透來幾許十一月的風,吹着床幔晃動不止。
王珂放下醒酒湯,去合了那扇半開的窗棂。而後,她看着燈火下的晏琛,眉目也添了幾分柔和…
她把帕子放在人的嘴角邊,便一口一口喂着人,待至一碗醒酒湯喂完。
晏琛仍是昏醉不醒。
王珂的額頭卻生了幾許薄汗。
她坐在床邊,指腹撫着他隆起的那雙眉,聲很輕,“究竟是因為什麽,你才喝的這般醉?”
晏琛卻翻了個身。
王珂恐他醒來,怕他瞧見,忙收回了手。再看去,卻只見晏琛仍合着眼,沒醒來的跡象——她仍看着他,而後,輕輕笑了下。
笑她此番動作,笑她這般不自然。
她笑着搖了搖頭,伸出手,是想替人掖一掖被角,便瞧見床上有一塊紅綢布。
王珂的指腹滑過那一段綢布,她的心下有幾分說不出的感覺。她的心快速跳着,她不知道這個感覺是什麽,她只知道這個感覺與她說,不要打開...
可她的手在觸及那一段柔滑,如火一般的綢布。
卻還是...忍不住打開了。
綢布裏面唯有一根紫檀木釵。
王珂的指腹拂過那一跟木釵,想起那年謝亭還未嫁給哥哥的時候。她的頭上,便戴着這樣的一根木釵...
那會謝亭如珠如寶的戴着那根木釵,與她們說來,“這是他親手做的,做了整整一個月,才做出這麽一根來。”
“他呀,就是個傻子。”
王珂心下一窒。
她的手緊緊攥着那根木釵,而後,她的眼滑過晏琛的指腹,那處有幾許細小的劃痕。
原來是這樣。
原來是這樣啊...
紫檀如意釵,平安鎖...他予了她,平安如意。
那...她呢?
王珂合了眼,她的手裏仍握着那根木釵。夜色仍很深,而她的眼角,終歸還是落下一滴淚來...
———
晏琛醒時,已是翌日清晨。
他如今尚還有些不清明,一手撐着額頭,一面看着那床帳。
這張床,自大婚後,他便未睡過。
他昨日喝的糊塗,之後事一概不知,只隐約瞧見一個身影,細心體貼的照顧着他。
晏琛坐起身,伸手打了床帳,便看見王珂坐在銅鏡前...他看了看外邊尚未亮的天色,開了口,因着醉酒喉間尚還有幾許啞,“怎麽醒的這麽早?”
王珂身子一動,轉過身去。
她在這處坐了一晚,如今轉身,便覺着身子骨僵硬的很。
她的手中仍握着那根木釵,而她的眼也看着晏琛,一瞬不瞬,“你愛過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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