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離知

當日王珂這一問, 晏琛終歸還是未答。

而今。

汴京城裏卻又重新換了一本戲折子,講的是那晏家郎君與那王家小娘子和離的一二事。

這樁事,着實是讓汴京城的那些貴人們怔了一回。

若說是那晉陽長公主與那徐侍郎和離, 旁人最多也不過唏噓一聲。

可這兩位。

一個是那晏家的獨子, 盡管生了個好面皮,卻成日端着個臉, 并不得姑娘喜歡。

一個是承孔孟禮儀的王家女,雖不多話, 人卻生的知禮溫和。若不是早年昭元帝下了旨賜婚給晏琛...也不知要被多少王公貴族相看。

往先這兩人成親的時候, 還有不少人開過玩笑話。

這兩人, 便是要拌個嘴,怕也是極難的。

可如今,這兩人...竟然和離了。

更何況, 這一樁和離還是那王家女先提出來的。

怎麽不讓人稀奇?

那外頭的猜測五花八門,可這兩位正主卻是一句話也未說。

———

晏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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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珂閉眼站在那棵梧桐樹下。

這些年,她在晏家最多的回憶,竟都與這棵梧桐有關。

晏琛舞劍的時候, 她坐在一邊或是看書,或是做着針線、打着絡子。晏琛不在的時候,她便在這梧桐樹下擺個棋盤, 獨自下棋...而後是每個日與夜。

王珂笑了,她的眉眼在這冬日的一抹豔陽下,竟生出少見的幾分瑰麗來。

她睜開眼,繞着那這顆梧桐環顧四周。

而後, 她看見晏琛就站在不遠處,神色不辨的看着這處——

王珂一怔。

她今日,原是來取早年陪嫁過來的一些東西,也有一番是想與晏家幾個奴仆好生說聲道別的。

她嫁進晏家的這些年,且不說她與晏琛之間的糾葛如何。

晏家上下待她總歸是好的,尤其是福伯...對她,幫益良多。

王珂原是怕晏琛尴尬,特地挑了個他不在的日子過來,卻不想他...竟然在。

她看着晏琛,正朝她走來。

他的步子走的又快又穩,一步一步踏在地上,很快就走到了她的面前。

而後,晏琛低頭看着王珂,卻什麽話也沒說。

王珂只到晏琛胸口處。

如今離得這般近,擡頭看人自是不便,便往後退了兩三步,與人輕輕點了點頭,而後是一句,“你在家。”

晏琛輕輕嗯了一聲。

王珂笑了笑,她的面上端的是一副清麗面色,“我今日是來拿東西的,如今怕是收拾的差不多了。”

她說完這句,與人拘了一禮,便邁開步子往前走去。

晏琛卻在她走至身邊的時候,握住了她的手腕...他垂了眼,是先落到那一段白皙又纖細的手腕上。

他想起那日王珂與他說和離的時候,他就怔住了。

晏琛這一生,能讓他怔楞的不多。唯有幾樁也都是予了謝亭...可那回,他卻還是怔了片刻。

王珂從未要求過他什麽,頭回的要求,竟是這一事。

———

那日,他也是握着她的手腕,皺眉與她說着,“阿珂,我無法愛你。可是我會敬你,護你,看重你一輩子...”

王珂笑了。

她帶着從未有過的堅持,抽出手,與他說,“可是,我倦了。”

她仍看着他,面上依舊帶着笑,“晏琛,這樣的日子,我已不願随你一道過了——往日我敬你愛你看重你,視你為我一生的歸宿。”

“而今...”

“而今,我依舊敬你。”

“敬你一片真心與癡情...”

王珂擡眼看他,面上仍帶着笑。

而她的手撐在晏琛的面上,這是他們清醒時頭回靠的這般近。她的聲很平,沒了那日的倉皇,王珂依舊還是王珂。

“只是你這一副癡心與真情,恰好與我無關罷了。”

———

晏琛的眼滑向王珂的臉。

她仍看着他,面上帶着舊日的笑。

而後,她看着他握住的手腕,輕輕笑了,“晏大哥,放手吧。”

晏琛放了手,而後他看見王珂轉身,一步不停的往前走去——這一回,他不曾攔。

他已沒有資格,再去攔她了...

王珂的步子走的慢,卻也走的很穩...她知曉身後的晏琛還在看着她,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他着實不是一個好夫君,可他卻是一個好人。

他原本也想與她過一輩子...他即使不愛她,可是他會護着她,敬着她,看重她。

只是,她終究是貪了。

她想要的越來越多了,而她想要的這些...晏琛終歸還是無法予她的。

王珂輕輕笑了,她朝着那十二月的雪,朝着那無邊無盡的茫茫處,輕聲笑了。

既已無法,那便放下吧...

在我如今尚還能心平氣和的時候,與你說聲再見吧。

在我還不曾歇斯底裏質問你,埋怨誰的時候,與你說聲再見吧。

王珂在轉至過道的時候,餘光看到仍站在原處的晏琛。

他一動不動,仍攏着眉看着她遠去的方向。

真是一個傻子...

王珂想笑,卻忍不住鼻子一酸。

可她終歸還是沒留步,她一步未停,往前走去。

而晏琛看着王珂遠去的身影,心下竟生了幾許酸悶。他的手撐在心口上,仍攏眉看着前面——可那處,卻再無她的身影了。

———

離永安四年尚還有幾天日子。

王珂與晏琛的和離,在衆人的唏噓之下,終歸還是散了。

汴京城裏傳了幾日,還是喜洋洋的裝扮起了房子,置辦起了年貨。

誰還又記得,那戲折裏幾人的恩怨纏綿?

還是有人記得的。

趙妧看着那外邊無盡的雪,她的手中仍握着酒樽,一杯接着一杯,一日接着一日...幾個丫頭勸了好些回,卻還是無用。

她仍看着那雪,喝着那酒。

在這無盡的日夜裏,過着沉醉而又清醒的日子。

而徐修站窗前,手中握着那支金釵,看着窗外那被風雪掩住的秋千。

他想起早年趙妧在的時候,她便常拉着他往那處去。

或是與他同坐。

或是央着他讓他再高些,再高些...而後是她無盡的笑聲。

而今的徐府...

卻已許久未曾聽見,那串銀鈴般的笑聲了。

“妧妧...”

徐修仍望着那處,風吹過那秋千上厚重的雪,露出幾許原先的模樣來...而他的聲,在這冬日,愈發顯得寂寥。

晏府。

晏琛剛在那株梧桐樹下練完劍,他收劍入鞘,接過福伯遞來的帕子,一面是問道,“夫人呢?”

福伯一怔,他擡頭看去,嘴唇蠕動了幾下,卻終歸也只是輕輕嘆了一聲。

而晏琛聽見那一聲嘆息聲,才恍若回過神來。原來他早與王珂和離了,她也早已不是他的妻,早已不是晏府的夫人了——

他把帕子遞給福伯。

而後,他轉身往裏走去。

晏琛的步子邁的很穩,可他的眉心卻皺的厲害。

他的手撐在胸口處,裏面那股酸悶的感覺與王珂走時一般無二。

他邁進屋子,裏頭瞧着空蕩蕩的...原先王珂的東西,如今早已搬了幹淨。

他的眼滑過去,那臨窗的架子上,往先擺滿了她的書。如今卻只剩下一株梅花,卻也早已落了謝...

而後。

他望着那窗外的那株梧桐樹,想起早年她初嫁進晏府時,便常常坐在一處等他。

若等他練完了,便走上前來,替他抹掉額頭的汗——那往先他不願記的,記不起的,如今卻一件件讓他記得清清楚楚。

晏琛的手緊緊撐着胸口處。

他不知,他是怎麽了。

他只知,如今這晏府的每一處,每一寸地,都再無她的影子了。

王珂于廊下而坐,外頭大雪紛飛,她的手裏握着一個湯婆子,卻一瞬不瞬的看着外邊。而後她看見謝亭穿着一身胭脂色的鬥篷,撐傘走了進來——王珂的面上帶了笑,輕輕喚人一聲,“嫂嫂來了。”

謝亭看着坐在廊下的王珂,步子一頓。

而後她繼續往裏走去,待至廊下,把傘交給丫頭,與人說來,“外頭雪下得這般大,怎麽坐在廊下?若是受了涼,可怎麽是好?”

她這話說完,便伸出手,是要握人一把往裏進去。

王珂依了她,由人握着,一道往裏走去。

屋子裏暖炭生的足,一進屋便覺着熱通通的。王珂便把湯婆子遞給了丫頭,一面是與謝亭笑說着話,“嫂嫂若是有事,請人來喚我一聲便是。”

謝亭沒說話,她看着王珂,她的眼滑過王珂眉眼間的清明。

可她的心裏還是嘆了一口氣。

而後,她握過王珂的手,輕輕說了話,“我聽母親說,你要去太原?”

王珂點頭,眉眼間仍含着笑,與人說着,“早些外祖母遞信來,說是想我想的緊,讓我去陪她一段日子。左右無事,我便去一趟——”

謝亭聽她話中輕快,心下卻愈發嘆了口氣。

怎麽會一樣?

她知道阿珂待晏琛的情,不比早年的她少。

如今,她有了王璋,也有了一雙兒女...那個年少時的身影也早已淡去。

可是,阿珂呢?

阿珂...她該怎麽辦?

王珂素來聰慧,如今見謝亭不說話,便先開了口,“嫂嫂該相信,阿珂如今是開心的。”

“那往後呢?往後,你該怎麽辦...”

“往後...”

王珂輕輕一笑,“往後的事,誰又能說的清楚呢?”

她搖了搖頭,仍看着謝亭,輕輕笑了笑,“嫂嫂,我從未怪過任何人——”

“我如今依舊敬着他,提起他的時候依舊會開心,我也盼着他往後會更好...只是也就這樣了。”

王珂挽發在耳後,她仍笑着,而她的眼裏是璀璨的。

她看着外邊的雪景,聲很平,“也就這樣了啊。”

謝亭看着王珂的側面,看着她眉眼中的平和,終歸是什麽話也沒說。

外頭雪仍下的很大。

而屋中卻只餘茶水的沸騰聲。

還有那王珂的一聲輕笑與謝亭的那一聲嘆息,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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