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西北

時過三月, 又迎來一年春際。

徐修仍着一襲青衫,負手站在那城門口,看着那城門上頭高高懸挂的“汴京”二字...他的身後是青文、青武兩兄弟。

而他的身邊是着一身月白衣衫的宋玉。

宋玉順着徐修的眼看去, 而後是看向他, 連着一句,“徐兄, 你原不必走的。你在朝中這些年,所行所為旁人皆是有目共睹。你...”

徐修搖了搖頭, “是我想走的。”

他的聲很平, 眼裏還帶着幾許笑, “自盛寧十七年,我入了這汴京城,時至如今已有九年餘...這些年, 我比起旁人,走得太過順暢。”

“而如今...”

徐修笑了笑,終歸是未說完。

他接過青文奉來的酒,是遞人一杯, 才又一句,“宋兄不必挂懷,徐某相信, 我們終歸還是能再見的。”

宋玉接過酒盞,與徐修一碰,盡數思緒化為一個笑,與人一句, “那宋某就預先祝徐兄前程似錦,再創新績,早日...歸來。”

徐修輕輕嗯了一聲,而後是擡頭飲盡這一盞酒,付之一笑。

他最後看了眼那“汴京”二字,與宋玉告辭,轉身往馬車那處走去。

徐修的步子走的很穩,如初來汴京時一般,只那時...他不過是那芸芸學子中最為普通的一人罷了。

而今...

而今,他也曾官拜過三品戶部侍郎。

如今卻是從聖上旨意,趕往西北任知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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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修坐上馬車,伸手打了車簾,看着外邊行人不止...他的腦海中滑過許多景象,可最後也不過是化作一個雲淡風輕的笑。他松手落了車簾,靠于車廂,擱盞于茶案上,是很平一句,“走吧。”

馬車緩緩往前去,而這汴京城的人與事,終歸是與他無關了。

———

西北城裏。

一處民宅,卻多了外來的主仆三人。

他們是三月末的時候到的這處,正是從臨安過來的趙妧幾人。

經了臨安那一處停歇,趙妧竟然也起了幾分疲累。

尚未至西北時,她心中已生了幾分想法,是要去過這處便回汴京的意思。

待至這西北之處,趙妧看着那些人或是穿常服、或穿穿胡服行走在街上。老人小孩,年輕男女,他們每個人的面上都帶着笑...這個笑,是帶着極為滿足後的笑,是讓人見之便心生欽羨的笑。

趙妧卻不願走了。

她從未來過這樣的地,不同于汴京城的處處精美華麗,也不同于臨安的精致小巧...這裏有蔚藍瞧不見邊際的藍天,有綠油油的青草地供人放牧、騎馬,還有那肆意的少年少女明媚的笑——

還有那巷中巷尾的二胡小調,那不知是何處語言的小調歌謠,都吸引着趙妧駐足。

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

她選擇了留在這處,在這處待上一段時間...看看是否也能如他們一般,過得心滿意足,讓人心生欽羨。

而今,趙妧在這處已待了半月有餘。

她換上了春衫,如一個普通人一般,走在這西北的每一條街道,每一條小巷...這裏民風開放,未被孔孟禮教規矩束縛着,平日常能瞧見那少男少女一道握手唱着歌,跳着舞。

她還認識了幾個朋友,有胡人,有漢人...

都是年華正好的少男少女,他們領着她嘗盡了這西北城裏、街頭巷尾的小吃。

她與他們跳舞,與他們唱歌,還與他們一道策馬打草,過得肆意潇灑。

近些日子,四惠常與她說起,說她看起來比往日開心了不少,還說她臉上的笑比往日多了許多。

趙妧有時候也會看着銅鏡中的自己,看着那雙綻開的眉眼,恍如看見了從前的自己,看見了那個明媚的姑娘——

可更多的時候,她卻還是選擇...

躺在院中那一株合歡樹下,手中握着一本書,安靜的看着。

———

高湛過來的時候,是在四月的一個午後。

四惠開的門,看着這個小将軍眉目含笑,正站在門外,見她出來,便說上一句,“阿妧呢?我來帶她出去玩。”

她與人拘了道禮,才又開了口,“主子尚在午睡,還要一刻才會醒來,怕是要讓高小将軍多等一會了。”

高湛擺了擺手,道句“無事”,便先跨了門進去。

庭院不大,他循了一眼便瞧見了趙妧。她正躺在藤椅上,手中還握着一本書,卻合着眼,是睡着了...

四惠方想去攔人,便瞧見西北這個小霸王輕手輕腳,往主子那處走去。

他未曾靠的太近,只在一處小墩子上坐了下。

四惠邁出的步子收了回來,她看着那處,合歡樹下——一個着水色春衫的姑娘正躺在藤椅上,而離她不遠處的是一個着月白色衣衫的少年郎。

他正小心翼翼的看着那個睡着的姑娘。

四惠看了一眼,便也笑了笑,坐于另一處,繼續就着先前的針線活做了起來。

高湛卻仍看着那個睡夢中的姑娘。

他并不是一個有耐性的人,可如今他這般坐着,看着那個睡着的姑娘,心下卻很平靜。

他想起那日...

他與阿木他們一道策馬揚長街,不小心撞了一輛馬車。他翻身下馬,是想上前看看,卻只看見那個穿黑衣的男子,手中握劍,攔了他的路。而後...他看見了一只纖細而又素白的手,她伸手握着車簾,露出一張甚是好看的臉來。

她連一眼也不曾遞給他,聲亦很輕,卻如一根羽毛似的,進了他的心坎裏,“無妨,我們走吧。”

等阿木他們過來的時候,馬車早已不見了...而他卻仍癡癡的看着遠方,像是出了神一般。

後來,他知道...

她是外來人,剛剛住進這西北城不久。

可他卻不知道,她是從哪裏來的,她又喚什麽名字...他便像着了魔一般,整日往這處跑來。

若是趙妧往外頭去,他便跟着人一道去,還一并與她說些什麽東西最好,哪裏最好玩...若她不曾出去,他便在外頭,還常帶些好玩的、好吃的過來。

直到有一天,趙妧終于是停了步子。

她轉身看着他,是先與他點了點頭,而後是很平一句,“這位公子,你總跟着我,是有何事?”

高湛走上去,連着那個黑衣男子傳來的眼刀子都未曾看見,與她高高興興的說道,“我叫高湛,我是想來問你的名字的。”

她不知怎麽,就怔住了。

她出神的看着他,良久才開了口,“我叫阿妧,不是元歲的元,是女子邊上那個妧。”

阿妧...

妧妧?

高湛只覺着,這個名字美極了,如她一樣美。

他見過許多美麗的姑娘,卻沒有一個似她一般,入了他的眼,撞進他的心。讓他在她面前,收盡脾氣,像是換了個人一般,連着說話也小心翼翼,生怕吓着了她...

———

約莫一刻過後,趙妧果真是醒來了。

這樣偷得浮生閑的日子,讓她總有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她慢悠悠的睜開眼,面上還帶着幾許笑,就這般看着那上邊合歡花樹...便聽見一句,“妧妧,你醒了。”

妧妧?

趙妧一怔,竟有幾分似那人的音調,她驟然回過頭去,卻只看見一個身着白衣的少年郎,眉眼含笑看着她。

許是見她轉頭,他面上的笑便愈發深了...

趙妧的手微微蜷了起來,而後是搭在那書面上,聲很平,“你來了。”

高湛點頭,他仍笑着站,與她說道,“阿木他們新獵了只鹿,是擇了地方,讓我們一道過去...你,你可願意去?”

他這話說完,恐人不答應,便又說上一句,“他們念了你好幾回,也想你了。”

趙妧擡眼看着他,看着眼前這個豐神俊逸的少年郎,小心翼翼的與她說着話...她聽過幾則傳言,說的是西北小将高家子的事,也便是他高湛的事。

那傳聞裏,講的是少年将軍如天神一般,殺退敵人。

可在她面前的高湛,卻如一個不知世事的少年郎,他小心翼翼的靠近她,高高興興的與她說着話...卻無半分如那傳聞一般。

趙妧坐起身,她看着眼前這個少年郎...

這樣的高湛,當真是像極了早年的她。

———

西北城中,一家喚作“食野”的店面,外頭是貼起了告示,道是今日不迎客...裏頭卻甚是熱鬧。

約莫七八個姑娘、小子圍在臨窗的一張桌上,正嬉嬉笑笑說着話。

那簾子一打,屋中的聲也停了。

幾人擡頭看去,是先進來了個俊逸的少年郎,而後是幾許水色衣衫裙,才又看見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徐徐往屋裏走來。

正是遲到的高湛與趙妧二人。

屋內一個高大少年,是先笑着開了口,“你們若再不來,我們可是先要開動了。”

趙妧與衆人颌了颌首,她的面上是帶着笑,聲也很溫,“讓各位久等了。”

她這話一說,旁人自笑着說來無妨。

如今屋中只剩兩個位置,是臨窗連着一道的。高湛是先瞧了瞧趙妧,見她已邁了步子過去,便也忙邁了步子随着人一道過去。

旁人瞧見這幅景象,各自對眼笑了笑,卻也未曾說些什麽。

仍是那高大少年開了口,他是先喚了聲店家,便瞧見那處一盤接着一盤上來,另有一個大鍋尚還冒着熱氣,是擺在最中間。而後,他是與趙妧說道,“不知你是否吃得慣,這幾道涼菜是叫冷烤鹿肉、醬鹿心、鹵鹿肝...這幾道熱菜是梅鹿三鮮、鳳凰鹿筋...這盤參茸三泥。還有,這一道...”

他這話未說完,是被高湛攬了話頭去。

“這道是鹿肉湯鍋,除去那新鮮的鹿肉外,還放了蘿蔔、青菜還有豆腐...”

他這話說完,是先替人盛了一碗,與人輕輕說道,“你先嘗嘗?”

趙妧看着眼前這一碗湯,倒也未拒,她舉起筷子是先嘗了一塊鹿肉,又喝了一口湯...才與衆人點了點頭,“确實不錯,我往日也吃過不少全鹿宴,這回滋味尤佳。”

高湛松了口氣,他先前的擔心盡散,垂眼望着那一雙彎彎眉眼,心下也愈發添了幾分喜氣。

她喜歡就好。

他還怕...她不喜歡,怕她覺着粗魯了。

好在,她是喜歡的。

高湛舉了筷子,一面是替人每樣夾了不少菜。旁人也各自吃了起來,席中氣氛甚好——唯有那高大少年,仍看着高湛這處。

營中威名遠播的高小将軍,如今竟為了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收斂了脾氣。

他輕輕一笑,而後是看向趙妧,眼中也多了幾分深邃感——

只是,這個來歷不明的女人,怕是不簡單啊。

他看見趙妧擡了頭,向他這處看來。

阿木的面上仍帶着這幾許有禮的笑,與人遙遙舉杯,而後飲盡。

趙妧未說些什麽,她亦舉杯與人遙遙一對,一道飲盡...

這處暖鍋生熱煙,正是熱鬧的時候。

而那窗外人行不止的道上,卻有一輛馬車從窗外駕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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