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現實很殘酷

周敏恨安氏這種永遠拎不清輕重的性子,卻也不得不承認,她最後這個問題,的确是擊中了要害。

哪怕明知道這應該是那個阿水叔用來勸服安氏的借口,但話裏的道理卻沒有錯。這個家目前最大的問題就在這裏:沒有一個持續的、穩定的經濟來源,根本養不活這一家四口。現在還可以從山上尋摸點兒東西勉強果腹,等到了冬天,要怎麽過下去?免不了餓死凍死的下場。

安氏天真的相信只要治好了齊老三的病,這些問題都能夠迎刃而解。因為她見識不多,依賴心又強,想不到長遠。上回為了給周敏抓藥用掉了積攢許久、本來要給齊老三抓藥的銅板,安氏就已經對周敏不滿了,這也是此次她會不跟周敏商量就應下阿水叔的原因。

可是周敏知道,莫說這十幾個銅板抓的藥根本不可能治好齊老三的病,就算真的能治好,情況也不見得會好到哪裏去。

其實齊家原本的日子沒有那麽難過。雖然也不富裕,但齊老三沒病的時候,在這萬山村裏,也算是不上不下的中等之家,有十幾畝田地,養家糊口不成問題,還能攢下一點薄薄的積蓄。但齊老三身體本來就不算強健,去年冬天跟着人進山開荒受了寒,加上積勞成疾,竟一病不起。一開始只是熬着,後來見實在不行了,才開始請醫問藥,但也沒什麽成效。

一來二去,原本的傷寒竟生生拖成了咳疾,也将齊老三的身體徹底拖垮了。

春天時他還掙紮着下地,将家裏的田土都種上了莊稼。但過度勞累的結果就是病情加重,為了給他治病,家裏的積蓄耗光,沒辦法只能将田地連同上面的莊稼一起賣了,好歹拖到現在。

然而如今家底已經掏空,連安身立命的土地都賣了,就是齊老三立時好了,又能如何?

何況……周敏雖然不是很通醫理,但也知道傷寒毛病雖小,但若不能快速治愈,拖下去很容易就會轉成炎症。而肺炎非常麻煩,經常反複、難以根治,最後只能被拖成癌症,也就是俗稱的痨病。

莫說是這個時代,就是周敏穿來的那個世界,這種病也沒什麽好的治療手段,只能用藥物控制。

而在這裏,痨病是富貴病,只能好藥材養着,拖延時日罷了。要指望将他治好,支撐門戶和家業,是根本不可能的。

但這話,她哪怕想得再明白,卻也不能對安氏說。

周敏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将心裏拱着的那股無名火壓下去,這才道,“爹的病當然要治,但辦法不是這麽想的!這點錢夠幹什麽?就是把這大鐵鍋扛到鐵匠鋪去折價,也不止這幾個銅板!再說這回賣了鍋,下回你要賣什麽?是賣了我,還是賣了石頭?!”

這話将安氏和石頭都吓了一跳。石頭小心翼翼的瞄着周敏的臉色,周敏卻只盯着安氏,見她面上神色有異,心頭不由“咯噔”了一聲。

她這句話純粹是氣到頭上口不擇言,同時也未嘗沒有吓唬一番安氏的意思,希望她從今往後安分些,別再給自己添麻煩。然而此刻安氏面上的神情分明帶着閃躲和心虛,卻讓周敏疑心自己這句話或許已經戳破了真相。

貧寒之家,賣兒鬻女原本也不算什麽新鮮事。

但如今的齊家卻不同。

一家子老弱病幼,原身十來歲的年紀便已經成了頂門立戶的壯勞力,這個家實是倚賴她才能勉強過到現在的。不提骨頭至親之情,就說這離不得她的狀況,無論如何也不會動這份心思。

然而若說安氏打主意要賣的不是她而是石頭,那就更無可能了。

齊家就這麽一根獨苗,将來要頂香火板的兒子,安氏是寧可自己不吃飯也要勻下一口給他的,怎麽可能舍得?

“娘。”周敏沉下臉來,盯着安氏。

十歲出頭的女孩子因為營養不足,所以身材自然十分矮小,看上去又瘦又弱,按理說站在安氏這個成年人面前,還得擡起頭來看人,自然會顯得弱勢。但此刻安氏聽到她的聲音,竟是渾身一顫,差點兒軟倒下去。

她擡眼掃了周敏一眼,哪想正對上周敏銳利的視線,不由微微瑟縮,有些心虛的嗫嚅着道,“我沒有……”

這個女兒的本事,她可是領教過的。

周敏也知道自己沒憑沒據,追究下去也沒什麽意思。何況這種事,問出來了又能如何?只是平白在大家心裏添了芥蒂罷了。見安氏怕了,她這才加重語氣道,“這個家既然是我來當,那就要守我的規矩。我會設法養活這一家幾口,爹的病也是我來想辦法,但娘也該體諒我的難處。再有下次,”她盯着安氏,一個字一個字的道,“你賣了我之前,我就先賣了石頭,娘盡可試試看!”

安氏惶恐的叫了一聲,對上周敏刀一般的視線,不敢造次,只能低下頭去,又開始小聲的抽泣。

齊家這口十八印的大鐵鍋,便是“祖上曾經闊過”的唯一證據了。

如今冶煉工藝低下,鐵器自然也十分貴重。而且因為大部分的鐵要用來打造兵器等物,民間流傳自然更少。因此這樣的大鐵鍋,在山村裏是很少見的。

齊家之所以會有這東西,乃是因為祖上曾經出過一個廚子。說是廚子,技藝也不見得有多精湛,不過是在這十裏八鄉誰家有紅白喜事時請了他去做菜罷了。因為做的是幾十口人的大鍋菜,小鐵鍋自然應付不來,因此攢錢置辦下了這份家業。有人來請時,便背了這口鍋同去。

對于這個貧瘠的山村,對于乏善可陳的齊家,這就算是祖上留下的唯一“傳說”了,是以周敏穿過來才短短時間,也聽過這段轶聞。

正因為有這樣非同尋常的意義,所以齊家變賣了田産,卻将這口鍋留到了如今。但安氏既然做了這等糊塗事,就算想留也不可能了。

當然,周敏不可能把他拱手讓給那位阿水叔。

所以見安氏安分下來,她便招呼弟弟,“石頭,走了。”

“哎!”石頭答應着,便要去拿背簍。

周敏道,“先不拿那個,咱們去一趟小鐵匠家。”

這話一說,安氏和石頭都有些驚訝的看着她。周敏磨着牙道,“這鐵鍋就算留不住,也不可能十幾個銅子就賣出去。去請小鐵匠來估個價,或者幹脆融了打幾樣別的東西出來,不管留着用還是賣出去,總比白放着好。”

石頭聞言,立刻來了精神,大聲答應着将背簍放下,幾步走到周敏跟前,“那咱們這就走。”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剛才周敏跟安氏的那一番交鋒,石頭自然不會不懂。雖然他并不相信周敏會把他賣掉,但家裏的日子過不下去了,卻是事實,父親的病更是壓在所有人身上的重擔。

在石頭眼中,阿姐比爹娘更靠得住。

是以方才周敏那般說,石頭立刻相信阿姐一定有辦法解決這些問題,對她的吩咐自然不會有任何疑問。

俗話說,“世上有三苦:打鐵撐船磨豆腐。”

但若能吃得下這份苦,有了這樣的手藝活兒,日子總不至于過的太差。

至少小鐵匠家的日子要比齊老三家好得多,三間青石大瓦房齊齊整整,院子東邊搭了一溜兒棚子,養了一頭小毛驢,幾只豬猡,并雞鴨若幹,在萬山村裏都是稀罕物,可見其家殷實。

至于西邊,則是小鐵匠打鐵的作坊。這會兒那裏頭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顯然是在趕工。

周敏和石頭走到門口,便只覺熱氣撲面,皮膚似乎都要跟着燒着了。她忙側身讓了讓,朝裏頭喊,“五哥在家嗎?”

“誰啊?”作坊裏頭頓時探出個人來,卻只露出一個頭和半個臂膀。周敏看得分明,他身上應該是沒穿衣裳,想來是裏頭太熱的緣故。她忙避開視線,道,“五哥,是我。”

“是敏敏啊。”裏頭的人笑了一聲,“有事嗎?這裏頭怪熱的,你站外頭等一會兒,我把這個弄完了就來。”

周敏和石頭只能站在外頭等。其間石頭的視線一直往東邊的棚子裏飄,卻原來是那頭小毛驢就拴在外頭,正悠哉悠哉的吃着青草,黑色的皮毛刷得光亮,看上去十分精神。對從來沒有離開過村子的石頭而言,算得上是十分新鮮的事物。每次小鐵匠家的驢車出行,總能惹得一群小孩子前後追随。

小鐵匠之所以前頭要加個小字,便是因為他年輕,這幅家當是才從他爹手裏接過來的。這還是周敏頭一回見他,不免把人打量一番。大概是常年對着火烤,他的膚色比常人更紅,五官平平,個頭不高,人卻極壯,兩個臂膀上的腱子肉便是隔着衣裳也能看得出來。

聽周敏說要将齊老三家那口大鐵鍋融了打別的東西,他不由大吃一驚,“那可是你們老齊家傳家的東西,真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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