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癖好

正如夜審連翹後,阿弦跟袁恕己兩人說過的,次日再審王甯安,情形果然如同所料。

這日早上,袁恕己晨起,處理了兩份公務,忽地外間來人報說,本地的幾位士紳,在門上投了名刺,說是因新刺史到任,故而前來谒見。

袁恕己并不喜歡應酬,何況正是有事,故而只叫人收了名刺,說公務纏身,改日再同各位父老相見。

才命人去辭,吳成進來,在袁恕己耳畔低語兩句,道:“方才我在外頭,門上有人無意中說起,原來今日來的這些人,并不僅僅是為了給大人接風洗塵而已,他們都是那王甯安的舊相識,只怕是聽了風聲,過來說情的。”

袁恕己心中一動,将收上來的名刺統看了遍。

日上三竿,叫人帶了王甯安來問話。原本有了連翹的供認,确認小麗花乃是自盡,何況所有證據都是連翹僞造,王甯安的嫌疑便洗脫了,但是其中偏又牽連着小典一節,仍是疑雲重重,倒要審個明白,而如今的症結,自然都在王甯安身上。

然而也正如兩人所料,王先生又豈是等閑之人,此人心性狡詐,這數日在獄中被拘押,心中早把所有情形盤算的清楚明白,何況他又連年在桐縣常住,不是土著,勝似土著。那些獄卒牢子,有的得了他的好處,有的受人所托,便也把外頭審案的情形暗中通風報信,于是越發便宜了。

袁恕己詢問王甯安,暫時并不提連翹承認等詳細,只問他小麗花因何而死,王甯安起初尚不肯認,袁恕己道:“那日,小麗花是見過你之後才身死的,加上之前所說你跟她争執是真,可見她之死無論如何跟你的脫不了幹系,本官敬你是個文士,在本地名望亦佳,才不肯動刑,你不要冥頑不靈,不識擡舉!”

王甯安聽了這番話,方長嘆一聲,道:“并不是小人不識擡舉,只不過此事委實有些難以出口。”

袁恕己喝道:“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你未做虧心事,又有什麽不可對人言的?”

王甯安嘆道:“大人教誨的是,如此,我便只說了就是。”他略停頓了一下,道:“實不瞞大人,小麗花的死,只怕真的被大人說中了,的确跟我的幹系最大。”

他忽然說出這種話,倒是讓袁恕己有些猜不透了。

王甯安道:“大人這數日想必已經審問過了連翹,也将小麗花的情形查明詳細了,其實,小麗花是個可憐之人,她年幼被買入千紅樓,心中卻惦記家中幼弟,那孩子名喚小典,是個很聰明伶俐的,當我跟小麗花認識之後,蒙她托付信任,她叫我多去她家中照料,小人雖是個草芥,卻也并不是無心無情的,便答應了。”

袁恕己見他果然吐露實情,心中越發詫異,卻也隐約猜到不會是自己想的那樣簡單,且只靜聽他接下來說什麽。

果然,王甯安道:“誰知道,小人去了小麗花所尋的他們母子住處,卻聽說兩人早就搬離了,小人回去一說,她十分傷心,哭告不已,讓我幫忙找尋。我礙不過她哭訴,找來找去,終于尋到線索,原來那母子倆因活不下去,便搬家去了鄉下,我心想索性幫人幫到底,便一路追查出城,終于打聽到他們落腳的那個村落,誰知,這村子在年前被一幫流寇洗劫,那母子已雙雙罹難。”

袁恕己聽到“罹難”,不由倒吸一口冷氣。

王甯安拭淚,道:“我本欲将此情告訴小麗花,又怕她經受不住,所以思前想後,決定隐瞞,只說那兩母子無礙,她果然十分喜歡……案發那日,小麗花不知為何,竟質問我小典是不是還活着等話,且執意要去見小典,我見她傷心欲絕,逼問又急,知道瞞不住,無奈之下,就把他們母子早就死在流匪手中的話說了……”

袁恕己屏息,心中卻忍不住突突亂跳。王甯安言辭缜密,神色真摯,叫人難辨真假。

若不是連翹跟十八子先前都在藥師菩薩廟見過小典,只怕袁恕己也會毫不猶豫地信了他這番說辭,怪不得這許多年來小麗花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袁恕己道:“照你這麽說,那兩母子早已經不存世上了,可是在日前,有人曾經在城內發現過小典,難道你不知此情?”

王甯安擦幹了淚:“大人只怕是從連翹口中聽到的吧,唉,原本我也說了,連翹因嫉恨我跟小麗花親近,妒火中燒,竟無所不用其極,她不知從哪裏聽說小典之事,只怕故意捏造出來,挑撥我們兩人的關系,小麗花果然上當……”

袁恕己道:“好,如果連翹是故意挑撥,那麽,如何還有別的人也看見過小典?”

王甯安皺眉,忽然道:“別的人?不知是誰?當年我追查得知,他們母子的确已經被殺,難道是僥幸同名之人?或者……當年小典死裏逃生,而衆人不知?”他念了這兩句,忽殷急懇求:“大人,如果小典果然還在人世,還請大人快些派人追查他的下落,如果他還好好地活着,那小麗花在天之靈……或許也可得一二安慰。”

袁恕己問不出端倪,王甯安話中又無破綻,若他所說是真,小麗花又是死于自戕,那麽真相應該是小麗花無法承受母親跟幼弟早就身亡的事實,選擇了自殺。

事到如今,再也沒有理由拘押王甯安不放了。

不到中午,王甯安便走出了府衙的大門口,下臺階之時,他忽然停下,王甯安掃了一眼底下那巋然不動的石獅子,從這個角度看來,石獅子仿佛也匍匐在他腳下,他又擡起頭來,看看天空那明晃晃的太陽,刺目的陽光讓他不由眯起了雙眼,但這卻并未讓他不快,相反,他不屑地一笑,舉手撣了撣袖上的塵。

正閑散地要下臺階,王甯安忽地擡首,看見府衙對面那巨大的獬豸照壁底下,站着一個人。

目光相對,阿弦橫穿長街,來到王甯安身前:“恭喜王先生脫獄。”

王甯安笑笑:“這不是十八弟麽?多謝有心了。”

阿弦道:“我有兩句要緊的話要同先生說,不知可否借一步?”

王甯安打量着縣衙裏不起眼的小捕快,隐約覺着對方身上似有種令他忌諱的東西,然而……又怕什麽呢?連新任刺史大人都無可奈何,這人難道會有通天之能?

牡丹酒館,臨街的窗戶,王甯安跟阿弦對面坐了,王甯安笑問:“不知道有什麽要緊的話?”

兩只微?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少年,雖身着公服,掩不住尚未長成的纖瘦身段,臉容也甚是清靈秀巧,若不是那眼罩礙事,只怕會是個資質極上乘的孩子。

阿弦似未留意對方污濁的目光,道:“我是受人之托,給先生帶話的。”

王甯安道:“什麽人?”

阿弦道:“小麗花。”

王甯安臉上的笑僵了僵,旋即問道:“哦?”

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聯想到她身上的那些傳言……不過,那都是昔日陳基在的時候故意弄出來的罷了,迷惑人心聳人聽聞的手段而已,無非是便于給這孩子在縣衙裏謀個職位。

總不會真的是有能通鬼神的本事罷,這世間若真有鬼神,還容他無驚無險地直到現在?

只是忽然身上有些冷。

阿弦道:“小麗花說,她很後悔。”

王甯安疑惑:“後悔什麽?”

阿弦道:“後悔自尋短見。”

王甯安嘆道:“可知先前我跟刺史大人說起此事,也甚是惋惜?”

阿弦道:“刺史大人同先生說了小麗花是自殺?”

王甯安一怔,即刻道:“并沒有說,只不過我已經猜到了罷了。”

阿弦道:“先生是猜到了,還是早就料到了?——早在小麗花自殺之前,就已經料到她會走這一步?”

王甯安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阿弦道:“小典的事情敗露,你怕小麗花糾纏不休,故意用她家中之人早就身死的話來刺激她,你知道對小麗花而言,家人就是她的一切,她所有的希望,你毫不留情地将這希望扼殺,就是想送她去死。”

王甯安眼珠微突,喉結上下動了動:“瞎說,你……是無端臆測。”忽然心裏有些異樣,方才他在府衙裏招認的時候,阿弦并未在場,她如何會知道他對小麗花說了其全家已死的事?

阿弦并不驚惱,只道:“先生信不信鬼怪?”

王甯安不知自己該是什麽表情:“你、你說什麽?”

阿弦道:“小麗花一直都在跟着你,她看見了小典的遭遇,她看見了你對她的弟弟做的那些禽獸不如的事,這讓她比死還難受,她後悔選擇了自殺,更加想要你付出代價。可惜,這道理她死後才明白。”

因小麗花已經起了疑心,王甯安怕她糾纏下去,果然把小典的事牽扯出去,他向來知道小麗花的性情,便故意用一副痛心疾首之态,說他們母子其實早就亡故。

他說自己只是不忍小麗花傷心,故而一直都瞞着不說。小麗花本就傷心迷亂,失魂落魄,被他如此挑撥,瀕臨絕望,竟果然如他所料地選擇自殺來一了百了。

王甯安聽完了阿弦所說,臉色古怪,半晌,他吃了一杯酒,道:“十八弟,你可真會說笑。”

阿弦道:“你夥同什麽人在折磨小典?如今小典又在哪裏?”

王甯安失笑道:“既然你說小麗花告訴了你這一切,如何沒說小典的生死?”

他盯着阿弦,低聲道:“當初陳基在的時候,還可照應着,如今你身邊沒了靠山,如何不好生些低調行事,又何必給自己攬禍呢?如果你真的有證據,大可去刺史大人面前遞送……”

阿弦不等他說完:“說到證據,昨天,小麗花告訴我一件事,說先生有個癖好。”

王甯安皺眉。

阿弦道:“我起初也不信,然後……”她舉手,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

王甯安一眼看見,陡然色變,急跳起來,把冊子搶了過去。

阿弦并不攔他,只道:“王先生大概也認得這是何物,我草草看了一遍,先生寫得栩栩如生,讓人如身臨其境。”

王甯安咽了口唾沫,忽然扯着那冊子,用力撕成粉碎。

他胸口起伏,俯身看向阿弦:“我還是那句話,你沒有證據,難道……我自寫些荒誕不羁的話本,還能有人當作呈堂證供不成?世人也是不信的!”此刻,原本溫恭的面目,才轉出猙獰之色,雙眼禿鹫似的盯着阿弦。

阿弦笑笑:“話本當然當不了呈堂證供,官府當然奈何不了你。”

王甯安看着她唇角嘲弄的笑,卻無法安心:“難道……那個死人會掀出風浪?”

阿弦搖頭:“死人不能,但活着的還是可以的,”她停頓,“比如小典曾提起的大惡人,他知道先生私下将他的所作所為記錄的如此精彩絕倫,不知将會如何感激。”

世人不信,心中有鬼的當事人卻自然知道真僞輕重。

王甯安目光發直:“你……”耳畔卻忽地聽見一陣陣鼓噪的聲響,隔着窗扇傳來。

阿弦緩緩地将窗扇打開,卻見外面街市,是許多小乞兒跑來跑去,手中揚着一疊疊白紙黑字,道:“王甯安先生大作,離奇古怪,真實可靠,大家快來看啊。”

王甯安駭然如鬼,渾身僵硬。

忽又有幾個青年興沖沖在酒館門口出現,其中一人拿着那張紙,大聲念道:“黃老卻覺今番的孩子年紀太大,不似前一個嬌弱可愛,哭叫起來亦別有……孫翁說‘不然不然,年幼者不易長久’……”

“嘩啦啦”一通亂響,衆人齊齊看去,卻是王甯安往後,絆倒一張桌子,他面如死灰,掙紮着想要爬起。

酒館內每個人都在盯着他,王甯安拼盡力氣起身,沖出門口。

但街上的人很快也發現了他,鄙夷震驚的目光,就如同天上的日影,灼熱刺目,王甯安踉跄欲逃,但天羅地網,何處可遁。

阿弦看着窗外那已至絕路的身影:“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趕回府衙,向刺史大人認罪,招供一切。”

本地那些參與惡行的豪紳們,得到消息自然不會放過王甯安,只怕會立即派人來料理了他。如今能護着王甯安的,反而只有府衙,只有袁恕己。

隔窗相望,王甯安滿面恐懼,無法做聲。

被蒙住的右眼又有些發癢,阿弦将杯中酒一飲而盡,淡淡道:“小麗花看不到你的下場是不會離開的,幸好,我相信這不會耽擱她太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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