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天籁
兩人見了, 袁恕己道:“怎麽到的這樣遲, 還以為你賭氣不來了。”
阿弦規矩行禮,垂頭問道:“不知大人因何事召喚?”
袁恕己打量她片刻, 嗤地一笑:“怎麽,是記恨我了?”
阿弦道:“小人怎麽敢。”
袁恕己含笑看她, 搖頭嘆道:“我昨兒……不是有心要對你怎麽樣,只是……”
畢竟有些難以出口, 他便話鋒一轉:“小弦子,你總不是那樣小心眼兒的人吧?”
阿弦聽他語聲頓促,才擡頭瞪過去,疑惑問道:“大人,你莫非是想說……你昨兒做的不對麽?”
袁恕己手攏着唇,又咳嗽了聲:“我說了嗎?”
阿弦側目。
袁恕己望着她的眼神, 無奈笑道:“好好好,我就是這個意思, 成了吧?果然是個小心眼兒的小弦子, 我看你才是‘睚眦必報’呢。”
這會兒,孩童的背誦聲再度響起。
阿弦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忽然問道:“大人,他們在背的是什麽?”
袁恕己道:“這都不知道?是《滕王閣序》, 聽說英俊先生這幾日一直在教導孩子們背誦這個。不對,你明明是知道的,先前不是向我提起過的麽?如何又問?”
阿弦道:“我是問他們現在正背的句子。”
“哦,原來是你的耳朵忽然不好使了, ”玩笑歸玩笑,袁恕己側耳聽了聽:“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
他忽地再度警覺:“你又想說什麽?”
阿弦不答,只直直地看着袁恕己,若有所思。
袁恕己見她凝神發呆,心裏又一緊,試探問:“怎麽不說話?不會是在這裏也能看見什麽……吧?”
阿弦道:“不是,我只是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袁恕己不解。
阿弦看着滿面疑雲的青年,忍不住笑了聲。
阿弦現在聽見的安善他們所背誦的,是袁恕己方才所說的“君子見機”一句。
但是當初在她噩夢中所見的,卻是“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那段,安善當時曾說是他們當日才學的。
雖然那次在善堂因為有英俊擋災化險為夷,可因為這個,又知道“關山難越”這段本該是他們七八天後才學到的,所以阿弦仍提心吊膽,生怕此事還不算完。
為了避免那恐怖的可能,她幾乎想讓英俊不要再教孩子們背念此文了。
但是這會兒才知道,她擔心的那段早就背過了。
這意味着她夢中所見的那一幕,再也不會出現。
馬賊已死,危機亦過。
這會兒那朗朗地背誦聲,猶如天籁。
阿弦覺着體內的血液都有些難以按捺地喜悅歡騰,便道:“大人,你曾經說我所預感之事,往往就會成真,所以之前你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但是善堂裏的這件事,卻并非如此。”
袁恕己道:“嗯……你想說什麽?”
阿弦深吸一口氣,正色道:“我想說的是,既然這一次未曾成真,那麽,其他的事也未必就是真的。”
袁恕己皺眉:“你……”
阿弦對上年青刺史鋒芒畢露的雙眼,曾經所見的有關他的将來的那些可怕景象慢慢被壓下。
如果她所見的孩子們遇害的一幕未曾成真,那麽……她所見的袁恕己的命運,也未必不可以被改變。
阿弦道:“大人,正如你先前所說,就算知道前路難行,也當竭力抗争。何況那命運也未必是真。”
袁恕己垂眸,四目相投,他微微一笑,往前走去。
阿弦跟在身後,慢慢地将到了善堂正殿,從新修的敞開的槅門看進去,正可見佛像低眉善目的半面,似洞察無限世事,眉間無限慈憫。
袁恕己駐足,遙望那菩薩佛像。
阿弦亦沉默相看,夏日的風拂過,殿前門口的古樹搖曳,綠葉簌簌,發出令人身心放松的輕響。
頃刻,袁恕己輕聲道:“小弦子,你可知我今日為何叫你過來嗎?”
阿弦不知。
袁恕己道:“方才你所說的話,跟之前有個人同我說的頗為類似。”
“誰跟大人說了什麽?”
袁恕己道:“是英俊先生。”
阿弦詫異:“阿叔?”
袁恕己擡頭看看天際,夏日晴朗,天色碧藍,浮雲如蒼狗,變幻逍遙。
昨日聽了阿弦那些話,袁恕己雖看似大怒,心中實則驚怒恐懼交加。
他一夜未眠,噩夢連連。幾次翻身坐起,握緊枕邊的短刀。
其實若要去殺死蒲俊,又何須用刀。
有一次他胸口殺意翻騰難以遏制,已經走出門口,又退了回來。
他始終不肯信自己有朝一日将喪命于這般孱弱的少年手中,幾乎賭氣般想要将阿弦的話抛在腦後,用他将來的命運跟她賭一賭。
可另一方面,又因對她的深信不疑,而産生一種挫敗哀喪的苦痛感。
其實早在上次阿弦問他,她那個所謂的“朋友”将會慘死不可言說的時候,袁恕己心裏就有些掂掇。
那時他看着面前的阿弦,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仿佛她所說的那人就是自己。
幸而當時阿弦否認了。
可直到現在,袁恕己已經明白,沒有別的什麽人……那個在阿弦口中将慘遭不幸的人,是他。
情何以堪。
若一切早就注定如此悲烈的結束,他的滿腹雄心壯志,又何以繼續。
次日,袁恕己照例來至善堂查看工程,卻正好跟在此地教孩子們背誦文章的英俊撞了個正着。
那人身着素白色麻布長袍,站在翠綠斑駁半是透明的樹蔭底下。
袁恕己第一眼的時候并未認出是英俊,只下意識覺着此人好個風姿,桐縣幾時竟來了這般人物。
定睛再看,才啞然失笑。
但是他越看心中越是驚疑,——當初阿弦墜落雪谷,是他率兵去搶救的,也算是第一個見過朱英俊的人。
當時場景十分詭異,那時候的英俊,猶如一具枯屍般躺在地上,旁邊還有根突兀白骨滋滋燃燒,藍光汪汪然,一眼看去,還以為阿弦是從他身上抽出的骨頭,叫人悚懼。
同現在的“朱英俊”,簡直判若兩人。
他随意站在樹蔭下,白衣超然,氣度清雅,猶如谪仙降落塵凡。
袁恕己往前走了幾步,仔細觀察英俊的舉止。
雖毫無證據,也無人相信當初善堂裏誅滅七名馬賊的是英俊,但袁恕己已然認定了非他莫屬。
然而就如同他懷疑此刻的英俊是否就是當初救上雪谷的那“半死之人”,他同樣懷疑,如此雲淡風輕的“先生”,會是那個一出手眨眼間就無情狠絕殺死七名匪賊的“絕世高手”。
“這個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袁恕己心中疑惑,這濃重的疑惑,将他對于自身命運的恐慌跟憂慮都暫時抛在了腦後。
忽然,他看見被孩子們圍在中間兒的英俊微微擡頭,竟是向着自個兒所在的方向。
這瞬間,雖知道對方是個瞎子,袁恕己卻明白——他發現自己了。
果然,英俊輕輕地拍了拍手,同安善等說了幾句,孩子們便蹦跳着離開。
袁恕己福至心靈,他覺着英俊是在等自己。
他走到英俊身前,故意不出聲,只仍用鷹隼似的眼睛打量着對方。
忽地英俊道:“刺史大人?”
袁恕己不由一笑:“先生如何猜到是我?”
英俊垂眸道:“大人落足雖輕,但步伐穩健。”
袁恕己心頭一動:“那日馬賊來襲,英俊先生特意讓車夫傳信,莫非就是因為聽見了賊人的腳步聲?”
英俊并不否認:“是。”
袁恕己意味深長道:“這麽說來,先生也算是習武之人?且是名高手了?”
看着對方淡然冷靜的神色,袁恕己幾乎忍不住要當面兒問問英俊,到底是不是他殺了那七個馬賊。
誰知還未開口,就聽英俊道:“大人可是想問,那幾個賊匪是否死在我手中?”
袁恕己吃了一驚:“你……那先生可否為我解惑?”
英俊唇角挑起:“解惑?不敢。”
往旁邊走出一步,探手出去,手掌貼在那古槐樹上,那修長白皙的手指緩緩撫過蒼皲的書皮,一寸寸紋路,似一道道年輪。
“昨天阿弦回去,很是不對。”他道。
袁恕己心頭一沉:那小子難道也把有關他命運的大事告訴了這瞎子麽?有點可恨,竟是……就這麽相信這瞎子。
英俊道:“大人勿怪,那孩子一片赤子之心,不過是關心大人故而情急罷了。”
袁恕己聽了這句,想起阿弦昨日離開之時說“我只是不想你出事”的話,心裏略覺一暖。
他籲了口氣:“先生何意?”
英俊道:“‘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大人可知道這句?”
袁恕己哼笑出聲:“誰人不知?當初王勃王子安,十四歲以此成名,驚才絕豔,世人啧嘆。然而又有何用,好不容易成了王府侍讀,正是一步登天的時候,卻又偏偏因才犯忌。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時也命也,無法可說。”
英俊道:“大人這一番話,所言極是。”似是真心實意地贊許。
袁恕己正仍不解,英俊道:“子安六歲能文,才華橫溢,世人以‘神童’呼之,萬人皆說他前途無可限量。後來果然以才名驚豔于世,于沛王府中伴讀,本當遂青雲之志,可又有誰能料想,中途竟‘屈賈誼于長沙,竄梁鴻于海曲’。”
袁恕己蹙眉:“嗯?先生的口吻,似跟王子安十分熟稔?又對他的生平經歷這般了若指掌?”
英俊淡淡道:“王勃之名誰人不知,吉安酒館內也常有些書生文人聚會,《滕王閣序》更是高談之資。”
袁恕己啧了兩聲。忽然覺着此刻所說跟自己的本意大相徑庭,正要再不屈不撓繼續追問,英俊道:“想必大人不知我為何在此時提起王勃?”
袁恕己幾乎懷疑他雖然眼瞎,卻有讀心之能了,他哈地笑了出聲:“我猜先生只是為了轉開話題,避而不答。”
英俊道:“我雖說的是王勃,實則意指大人。”
袁恕己斂了笑:“你說什麽?”
英俊道:“我因記憶全無,對命數玄學之類所知亦少,然而畢竟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僥幸是個旁觀者,說幾句話,大人若覺着能入耳則姑且聽之,若覺着不能入耳則罷。”
袁恕己道:“請講。”
英俊道:“我在酒館之中,聽說過許多異聞笑談,其中有一則,是關于當今聖後的。”
袁恕己脊背都挺直了幾分:“哦?”
英俊道:“我不知大人聽說過沒有,坊間對于皇後娘娘有許多奇異傳說,其中一則,卻跟太宗皇帝有關。”
袁恕己聽跟李世民有關,心生忌憚,本欲阻止他再說下去,怎奈又十分好奇。
他轉頭看一眼周圍,卻見并無閑人在周遭:“是什麽傳說?”
英俊道:“太宗當時,術士袁天罡善算,他曾算得一卦,正是有關于聖後娘娘之論,這一卦,讓太宗皇帝動了殺機,想要除掉娘娘。”
“什麽?”袁恕己毛骨悚然,這個他卻是聞所未聞。
袁恕己忍不住屏住呼吸,踏前一步,他凝視着英俊,低聲問道:“太宗因何要殺?天師又算到了什麽?”
英俊道:“天師算到,——‘唐三代後,女主武王’。”
袁恕己心頭巨震,幾乎倒退出去,脫口呵斥:“住口!”
英俊緩緩擡頭,金色的陽光從長枝翠葉間斑駁而落,在他的臉上,浮光掠影,宛若夢幻。
袁恕己定神:“此等大逆謠言,你如何敢說?你又是……從哪裏聽來的,本官當将他們……”
英俊道:“大人莫急,你如何不問一問,太宗聽了袁天罡的話後,是如何行事?”
人人皆知,袁天罡乃是貞觀朝時候最著盛名的術士,他尤其擅長望氣看相,算人的命數運道等,可謂百發百中,分毫不差。
當時的朝廷顯貴等,皆以拜訪袁天罡為一等大事,袁大師算他們的官職擢黜等,甚至細致到官至幾品,幾時遇難,一樣無錯,以及拜訪者的姻緣、壽數等,也屢屢應驗,猶如神仙之能。
故而連太宗皇帝也對他篤信不宜,倘若袁天罡說了那句話,那邊意味着“唐三代後,女主武王”,此事一定會發生。
在袁恕己看來,太宗聽了這話後,便會立即殺死當時還是後宮妃嫔的武媚娘。
那到底是為什麽李世民并未下殺招?
英俊道:“太宗起初的确是想立刻殺死聖後,然而袁大師說,縱然立刻殺死聖後,也未必能夠免除那預言之禍,因天道自有其時,去了一個聖後,或許還會另有一人取而代之,仍将繼續天道。”
袁恕己道:“所以太宗并未斬殺……就此罷手?以迎天道?”
英俊道:“天道是什麽?天道是許多因緣聚彙而成,參與其中的每一個人,每一舉止,都将是天道的一部分,就算其中有一個人的行為有差,天道也會因之産生變動。”
袁恕己道:“我不懂。”
英俊道:“另外還有一件跟袁天罡有關的事,這個袁大人大概聽說過。”
袁恕己道:“哪一件?”
英俊道:“便是武德年間,袁天罡算窦軌之事。”
窦軌乃是武德年間的大将,跟随高祖李淵起兵的功臣,一次高祖傳他進見,窦軌自知在征讨王世充等的戰役中犯了濫殺之罪,心中惶恐,生怕獲罪,便請袁天罡算他的吉兇。
袁天罡算得他将獲得聖恩,窦軌聞言深信不疑,大喜過望,一番畏縮常态,在進見高祖的時候十分放肆,由此,高祖一怒之下,将他下獄……
後來群臣進言求情,高祖赦了他的罪,才複擢升。
這也算是一件兒因“事先得知”而幾乎“弄巧成拙”的異聞了。
袁恕己想起此事,心曲微亂。
英俊道:“大人可知道我的意思了麽?人的命數,不過是個終局,但到底是要一步步走出來的,而行走之中将發生何事,是否會另外生出變數,則是個未知了。”
袁恕己道:“你是說,小弦子說我将來會死于蒲俊之手,未必會成真?”
英俊道:“王子安之沉浮起落,太宗皇帝赦殺之舉,窦軌的前車之鑒,大人都可細想。”
英俊說罷,後退一步,向着袁恕己拱手一揖。
袁恕己猝不及防,本能地起手還禮。
等他擡起頭來的時候,卻見英俊已經回轉身,慢慢地走向月門處了。
此刻,袁恕己說罷,阿弦摸了摸頭:“怪不得昨夜阿叔讓我不必多想,還說要給大人一點時間,今日大人就會明白了。”
前方的樹蔭底下,十幾道身影手牽手,小小地身影活潑地跳躍轉動,仍然歡快念道:“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
“好詞,”袁恕己不由嘆道:“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我向來只聽人盛贊此文章,卻只覺着辭藻華麗,浮于表面,沒想到今日才覺是個知音。”
阿弦道:“要不然阿叔怎麽特意教他們背這個呢?”
袁恕己低笑了兩聲。半晌,他回頭看向阿弦:“小弦子,你的所知所感不再準确無誤,你覺着這是好事還是……”
阿弦因放下心頭重擔,正滿懷欣慰地笑看安善等孩童嬉戲雀躍。
聞言,阿弦重對上袁恕己的雙眸,篤定回答:“當然是好事,一定是好事。”
兩人離開善堂後,日頭正中。
阿弦本要陪着袁大人回府衙,走到半路,袁恕己忽然又道:“聽說昨兒蘇老将軍去了你阿叔的攤子上吃飯?”
阿弦道:“大人也聽說了?确有其事。”
袁恕己道:“老朱的手藝的确不錯,今兒我看英俊先生臉色極好,可見他的飯食養人,對了,上次送去的雞蛋等都吃了麽?”
阿弦道:“已經吃光了。”眼睛骨碌碌地看着袁恕己。
袁恕己笑道:“幹什麽?你還想要麽?要就求我。”
阿弦便撇嘴。袁恕己見狀擡手,在她額頭上彈了一指頭:“嫌棄我?”
阿弦覺着疼,忙揉住眉心,才動了兩下,忽然一怔。
袁恕己問道:“怎麽了?”
阿弦眨了眨眼,忽然主動拉起了袁恕己的手。
她的手又小又軟,之前雖也曾握過,但并未特意留心,這會兒感覺卻有點異樣了。
袁恕己咳嗽了聲:“你幹什麽?”
阿弦又放開他的手,自言自語道:“沒有了,真的沒有。”
袁恕己疑惑:“沒有什麽?”
——之前因對蒲俊心生惡感,每次跟袁恕己說起他之後,被他碰觸,都有種陰冷的惡寒,令阿弦渾身難受。
但是此刻,那種遍體森冷的感覺消失了。
阿弦雖不能斷定袁恕己将來的命運會改變,但……無論如何,這的确是一件好事。
阿弦仰頭,眉眼彎彎道:“沒什麽,對了大人,既然說起來了,還有沒有雞蛋給我們?我近來很想吃伯伯做的雪團子了。就缺那個東西呢。”
“雪團子?”袁恕己咂嘴皺眉,“那種油膩軟爛之物,我看也是白瞎了雞蛋。按理說老朱頭做飯這樣出色,不至于給你吃那種東西。”
阿弦本是轉移話題,才刻意又跟袁恕己要雞蛋,聽他鄙夷,便笑道:“那種東西怎麽了,我吃着很好,伯伯做的雙全湯都很好,阿叔也喜歡吃……”
袁恕己道:“什麽雙全湯?”
阿弦保密:“必定不合您的口味,還是不要問了。”
夏日多雨。這數日,陰雨連綿不斷。
這天,阿弦在府衙裏又看了會兒檔冊,午後犯困,眼睛也酸了,禁不住打了個哈欠。
她揉揉雙眼,覺着有些發悶,于是探身将窗戶打開。
“呼啦啦”一陣狂風裹着雨點吹了進來,有幾滴打在阿弦臉上,她吓了一跳,不知雨竟吓得如此兇猛了,又怕雨水濕了桌上的檔冊,忙将窗戶掩起。
那庫管已找了個安妥地方偷懶去了,陰天,窗戶又關着,室內光線陰暗昏沉。
阿弦先前聚精會神看那檔冊,竟未留意,如今回神,便有些身上微涼,當下便不敢耽擱,忙将冊子放起來,拔腿跑出府庫。
天際轟隆隆,一陣雷聲傳來。
阿弦擡頭看了眼,見那烏雲騰空,宛若奇形怪狀的妖獸,正靜默而妖異地俯視着身下的人間。
這一場雨從中午開始,一直綿延到黃昏未停。
青石路上已經流水四溢,阿弦撐着傘狂奔過大街,地上的雨水被她急急踩過,水花四濺,腳上的靴子早已經濕透了,袍子也濕了大半,褲腳到膝蓋的地方被雨水打濕,緊緊地貼在腿上,煞是難受。
大雨更兼黃昏,世界陰暗昏沉,又仿佛被雨水浸泡過,更加可怖了。
阿弦只想早點趕回家,一路疾奔,然而雨勢越來越猛烈,雨水如傾盆似的潑灑,打的都擎不住雨傘。
阿弦見勢不妙,只好暫時停步,她轉身跑到旁邊客棧的門口屋檐下,收起雨傘,貼着牆壁站住。
正站了半刻鐘,那雨勢絲毫不減,阿弦暗中着急,旁邊客棧門口也走出個人來,黑布麻衣,頭戴鬥笠,半遮着臉。
阿弦轉頭看了一眼,不以為意,仍舊盯着急雨。
忽然就聽身邊有人道:“這雨一直不停,實在可恨,若是耽誤了主人的命令,如何是好。”
阿弦詫異地看過去,卻見身邊兒只有那才出客棧的黑衣人,然而他正肅然木立,一動不動地目視前方。
阿弦只當他是自言自語,便自顧自地又擺弄傘。
正在無聊地看屋檐上雨水跌落,在腳邊濺起水花,旁邊那人又道:“我要快些趕往垣縣,一定要在月前将信交到錢掌櫃的手上。”
阿弦皺眉,又扭頭看向黑衣人,卻見他仍然面無表情地在看着那瓢潑大雨,嘴唇也緊緊抿着,顯然是不曾發聲。
阿弦驚疑之中,黑衣人察覺了她在看自己,就也轉過頭來。
鬥笠下的臉,稀松平常,是非常不起眼的一張臉,沒有任何一點讓人格外印象深刻的地方,若是放在人群裏,只怕立刻就找不到了。
黑衣人默默地看了阿弦一會兒,又轉開頭去。
阿弦看不出什麽端倪,只得也自回過頭來。
又站了會兒,只聽黑衣人道:“不能再等了,一定要天黑前出城,‘不系舟’的名聲一定不能壞在我手上。”
阿弦正要再看,身邊冷風過後,黑衣人撐開一把很大的油紙傘,低頭走進了雨中。
阿弦目瞪口呆,目送黑衣人離開,對方才的奇異之事很是不解。
正在此刻,客棧裏一名夥計出來,看見黑衣人去了,不由啧道:“真是個急性子,說了今晚上雨會更大,偏偏要冒雨趕路,是舍不得那幾百錢麽?”
忽然看見阿弦站在這裏,忙陪笑道:“十八子?怎麽在這裏站着,進來坐着喝口茶豈不好?”
阿弦道:“不必,我立刻就要家去。”停了停,又問道:“方才那位客人,是哪裏的?”
夥計道:“那個人啊,是滄城的,今兒才來,本是要住一夜,不知怎地改了主意,冒雨就走了。”
阿弦毫無頭緒,就答應了聲,見雨比先前略小了些,阿弦忍無可忍,便又撐開傘沖入雨中。
她壓低了油紙傘,頂着風往前又跑了片刻,正好過吉安酒館的巷口,阿弦心道:“今兒雨大,阿叔只怕不會在這裏耽擱吧?”
不料想什麽便來什麽,無意中扭頭看了眼,卻正好兒看見在酒館門口停着一輛馬車,正是每日負責去接英俊的那輛。
阿弦陡然止步,腳尖上激起的水花似浪頭上卷,又落在她濕透的靴子上。
只猶豫了一瞬,阿弦便扭身轉頭,往酒館門口跑去。
雖然是下雨天,但是吉安酒館卻仍是熱鬧如昔,還未進門,隔着重重雨簾,就聽見喧嘩笑鬧的聲響。
阿弦正要入內,忽然沒來由地仰頭往上看,卻見頭頂二樓上的窗扇半掩,透着一線亮光,似有人影閃爍。
忽然有人道:“十八子!”原來是夥計,本以為客人上門,陡然見阿弦渾身濕淋淋地,便忙道:“快請進來。”
阿弦跳到門邊兒上,将雨傘傾斜:“我阿叔可還在?”
夥計道:“是,先生還在。”
阿弦發現這夥計的神色略顯古怪,便道:“這樣晚了,怎麽還沒回家去?他在哪裏,我去看看。”
夥計忙道:“十八子,別急,我去跟我們老板娘說一聲。”
阿弦皺眉:“我自見我阿叔,你跟她說什麽。”她看夥計張手似是個要攔住的姿态,心中越發疑窦叢生,便推開他,往前而去。
阿弦原本是要往雅間去的,誰知錯眼之間,就看見那夥計仿佛松了口氣,阿弦驀地想到方才在門外所見二樓……當即抽身回來,踩着樓梯往上。
夥計見狀,吓得叫道:“十八子,樓上不能去!”
阿弦哪裏管這些,噔噔噔急急上樓,左右打量了一眼,便向着一間房奔去。
她正要将門推開,門卻自己打開了,英俊站在跟前兒,神色淡然:“是阿弦來了?”
阿弦眨了眨眼:“阿叔,你在這裏做什麽?”
英俊道:“我先前看賬本累了,在此小憩。”
阿弦的心跳了兩下:“胡說,我先前在下面看見了,明明是還有個人在,是誰?”
英俊眉峰一動,并不回答,卻在這時侯,英俊身後“噗嗤”一聲,有個聲音笑道:“阿弦,你這樣氣吼吼的做什麽,又不是婦人捉奸,也不是丈夫被戴綠帽忍不得……”
阿弦聽了這聲,往英俊身後一看,卻見的确是陳三娘子,正慢條斯理地在提她的衣襟,阿弦一看之間,正好兒見那光裸雪白的大好肩頭,可見先前是如何旖旎。
阿弦氣窒:“你、你這無恥的,你竟然……”
英俊輕聲制止:“阿弦。”
阿弦一愣,旋即跺腳道:“好!我不管了。你喜歡如何就如何吧。”
她轉過身,提着那滴滴答答雨水亂落的油紙傘,撒腿往樓下跑去,咚咚咚,下樓梯的聲音宛若急躁的鼓點。
聽着阿弦的腳步聲遠去,英俊一言不發。
陳三娘子也斂了笑,面上反而露出了忐忑的神色。
房內卻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以十八子之能,若他有心,只怕很快就會知道真相。”
陳三娘子垂着頭,不敢做聲。
英俊不語,只微微轉頭:“告辭。”他舉步往外而行。
陳三娘子上前要扶,手将碰到他的衣裳,卻又畏懼般縮了回來,只眼睜睜地看着英俊自己下樓去了。
且說阿弦跑出酒館,見那馬車還停在門前,她忍不住心裏的煩惱,上前一腳踢在車輪子上。
卻反而撞得腳疼,阿弦只得撐着傘低頭又跑,誰知因心慌氣躁,傘被風卷的翻了個個兒,很快撕裂開來。
阿弦舉着破傘,感覺雨水兜頭潑下,渾身涼澈。
但是心裏卻好像有一團火,阿弦将傘用力揮了揮:“看着像是個正經人,沒想到也是這種捱不住狐貍迷的,可是你就算是去找青樓的姑娘,也總比跟她偷偷摸摸地鬼混好!難道桐縣只她一個女人了不成!”
她憤憤然,咬牙切齒且走且恨恨不休,興許是被怒火跟雨水迷了眼睛,只模糊看見迎面有個人向她走來。
天黑雨急,等到了跟前兒才發現,這人臉色白裏透着青氣,俨然并非人類。
阿弦吓得大叫,旋即喝道:“走開!”将破雨傘拎在手中,想要逼退這不請自來的鬼魂。
誰知正僵持中,目光所及處,卻仿佛又看到有幾道異樣的影子,飄飄蕩蕩地,大概是聽見了此處的異樣,便也有靠近的勢頭。
阿弦起初還因怒火升騰,并不十分懼怕,可看鬼魂越來越多,猛地想起上次被附身後的遭遇,不知不覺手中的雨傘也落了地。
鬼氣森森,加上遍體都給雨水濕透了,雨水被冰冷的陰氣侵襲,猶如置身冰河。阿弦無法按捺地纏鬥起來,本能地叫道:“不要過來!走開!”
掙紮之中,腳後一絆,跌在地上。
面前那只鬼見有機可乘,似得意地怪叫一聲,飛快地往阿弦身上撞來!
阿弦舉手在面前一擋,耳畔卻聽到凄厲的呼號,她倉皇看去,便見那撞過來的惡鬼仿佛是被無形的一股力道擭住,在絕望的慘叫聲中,扭曲撕裂,煙消雲散,不複存在。
原本想要靠近的那些鬼魂看見這幕,慌得四處逃竄,統統不敢靠前。
阿弦呆呆地跌坐在雨中,不明所以。
正在這時,肩頭被一只手握住,身後的人嘆了聲:“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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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叔,不要了,潇潇疼。”“乖。”年輕帝王伸手,動作輕柔地拉住她受傷的小腿,聲音低沉沙啞,難掩心疼:“忍忍,塗了藥,一會兒就不疼了。”她是後宮寵妃,心狠手辣,惡名昭彰。新皇登基,她被殘忍賜死!重活一世,誓要一雪前恥,虐親姐,鬥渣男,朝堂內外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她倚姣作媚的一句話間。“皇叔,朝中大臣都說我是禍國妖妃,聯...

啓禀王爺,王妃她又窮瘋了
試問這天底下誰敢要一個皇子來給自己的閨女沖喜?
東天樞大将軍文書勉是也!
衆人惋惜:堂堂皇子被迫沖喜,這究竟是道德的淪喪還是皇權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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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綿綿,悲催社畜一枚,一睜眼卻成了大将軍的閨女,還撈到個俊美又多金的安南王殿下作未婚夫,本以為從此過上了金山銀山、福海無邊的小日子。
豈料......
府中上下不善理財,已經到變賣家財度日的地步......
人美心善的王爺一臉疼惜,“本王府中的金銀滿庫房,王妃随便花。
”
文綿綿雙目放光,“來人啊,裝銀票!”
從此...
“王爺,王妃花錢如流水,今日又是十萬兩。
”
“無妨,本王底子厚,王妃盡管花。
”
“王爺,王妃花錢無節制,您的金庫快見了底了!”
“無妨,本王還能賺!”
“王爺,王妃連夜清空了您的金庫!”
“什麽!”
富可敵國的安南王殿下即将裂開。
文綿綿款步走來,“王爺別着急,我來送你一條會下金蛋的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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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畜王妃VS沖喜王爺】
文綿綿:一時花錢一時爽,一直花錢一直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