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雙全
原來老朱頭口中的好東西, 在別人眼中, 卻都是白扔了也不要的那些下水之類。
莫說那些達官顯貴,就算是尋常坊間百姓不愛此味, 多半覺着此物髒鄙,且又不好料理, 吃起來腥臭不堪,難以下咽。
但老朱頭卻別有妙法, 這些爛賤之物經過他的手料理,非但毫無腥氣,且口味渾然不同。
雙全湯裏其實還加了些當歸黃芪等藥材,格外滋補養身,豬肺嫩脆,豬肝香滑, 實在是難得的佳品。
若論起源,老朱頭最初做這湯, 其實也是被逼而為。
阿弦小的時候, 正是兵荒馬亂的年歲,民不聊生,食物短缺,偶然有一口豬宰殺, 便連毛都給搶的不剩。
那些內髒等物,也被人亂煮而食,毫無清洗料理的過程。
阿弦年幼,雖餓極了, 但仍覺此物不可下咽,老朱頭絞盡腦汁,搜羅手上限有的調料等,拿出了神農嘗百草的精神頭,漸漸有了這湯的雛形。
開始做出這湯之後,并沒有名字,阿弦十分喜歡喝,便追問是什麽湯,老朱頭看着裏頭的肝肺等物,靈機一動,便道:“忠肝義膽,世間雙全,這個就是雙全湯。”
由此而來。
袁恕己先前不知道此物的食材,倒也罷了,如今眼見了,胸口一陣陣翻湧。
阿弦道:“大人你的臉色不對,怎麽了,你……你也不喜歡?”
她有些忐忑地看向英俊,想起老朱頭叮囑的話。
袁恕己正難“消受”,見狀也轉頭看向朱英俊,卻見後者面色淡然有條不紊地仍在繼續。
門外風雨交加,嘩啦啦聲響連綿,一陣濕冷的風吹了進來,燈光搖曳,明明是一碗極卑賤的雜碎,可是朱英俊的舉止,就像是在吃什麽了不得的龍肝鳳髓,鹿筋猩唇。
袁恕己直直地看了他半晌,原本有些大不适的心情不知為何,竟也因而舒緩。
他對阿弦道:“沒有……我只是,只是好奇為何叫那個名字?”
阿弦便将老朱頭說“忠肝義膽”的解釋講了一遍。
正說着,便聽得堂屋門口老朱頭笑道:“大人莫怪,我也不是故意得罪的。”
他上前微微躬身,看着阿弦道:“這是因為弦子小時候我自個兒帶着她,我也沒什麽本事,餓得她天天哭叫,當時就逼的沒法子,手上搶着什麽就要做什麽吃,才漸漸地弄出這些來的,她心思單純不會多想,因真心的喜歡,就當作什麽天大的好吃食四處張揚,其實有身份的大人物們,只怕連聞一聞都覺着得罪呢,大人嘗個新鮮也就罷了,若不愛喝,還有別的吃食。”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襯着外頭狂風亂雨,透出幾分奇異,隐隐震懾人心。
老朱頭雖三言兩語帶過,但在兵荒馬亂之時帶着一個嬰孩兒讨生活,該是何等的艱難掙紮,兩人曾經歷過多少苦楚,自是千言萬語也說不盡的。
阿弦也想起以往之事,不由眼眶微紅:“伯伯……”
老朱頭呵呵一笑:“其實都是過去的事兒了,我給大人撤了這個,待會兒炸雪團子吃。”
他伸手要來取碗。
袁恕己攔住,他颔首說道:“這‘雙全湯’,果然是好,名字好,用料好,味道更好,我今日能有幸喝到,也算是托了小弦子的福了,今日我就只喝這個。”
他雙手鄭重将碗端起,喝了幾口,又舀了兩塊豬肝肺:“難得,難得!”
是夜袁恕己酒足飯飽,乘車而去。
次日阿弦才知道英俊要去兼任善堂的“賬房先生”外加“教書先生”,她瞠目結舌:“哪裏有一個人做三份工的,豈不是要累死了?”
老朱頭道:“去去去,你這烏鴉嘴,這不正好兒應了英俊之前說的那什麽能者……飽食之類的?”
阿弦道:“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念了這句,心裏忽然一動,喃喃道:“不系之舟?不系之舟……好像在哪裏聽過?”
老朱頭沒發現她在嘀咕,便道:“是是是,偏你記得這樣清楚,如今你英俊叔要去當那巧者智者了,豈不好?難道你要他當那‘無能者’?”
阿弦撓撓耳朵:“我怕他又累病了。”
老朱頭卻道:“你只往另一面去想,他若是在善堂裏耽擱的時間多了,在酒館內自然就相應地少了。”
阿弦看着他意味深長的樣兒,兩人心靈相通,阿弦笑道:“咦,果然是這個道理,還是伯伯想得透。”于是不再插言。
當初英俊被陳三娘子請去酒館後,阿弦心裏還狐疑,陳三娘子敢情是瘋了,竟請個瞎子當賬房。只是疑惑雖有,卻不便出口相問,因阿弦心裏明白陳三娘子對英俊“別有居心”,只怕是被色所迷,神魂颠倒罷了。
如今看袁恕己也發了瘋,這顯然不再能用“被色所迷”解釋了。
卻也因如此,讓阿弦見識到了,三娘子跟袁恕己都未發瘋,相反,這兩個人可算是“英雄所見略同”。
那日阿弦前往善堂探望小孩子們,無意中撞見一堆人擠在一間房的門口,探頭探腦,不知在看什麽好光景,只是每個人都屏息靜氣,鴉雀無聲。
阿弦好奇心起,也湊過去:“看什麽呢?”
衆人吓了一跳,回頭見是她,忙命噤聲,一個相識的工匠低聲道:“十八子不要叫嚷,英俊先生正在算賬呢,最忌諱別人出聲擾亂。”
阿弦睜大雙眼,忙湊上前去,從窗縫裏往裏看。
正一個聲音傳出來:“新購大梁六根,每根一千五百三十文,共九千一百八十文。”
又繼續念道:“槅門扇十四對,每扇四百二十文,共五千八百八十文。”
“所耗用磚石……”
阿弦聽了半晌,被那一連串的字數弄得眼前金星晃動,正渾渾噩噩不明所以,裏頭念誦聲停下,報賬已畢。
就聽英俊道:“之前供梁柱的共有三家木材行,分別是招縣李記,桐縣蘇記,沈家,其中李家的報價最低,乃是一千零三十文,如今供貨是誰?”
旁邊一人道:“是……本地的蘇記。”
英俊道:“價格多少?”
“一千五百三十文。”
“為何兩家相差這許多,卻偏選用蘇記?”
“因為李記的梁柱質量不如本地,且每根還要還要加運送費五十文,故而不劃算。”
英俊道:“是麽?李記乃是招縣老字號,因價廉物美,本城許多人家還往他們那取貨用,如何這次為官府供應,反而用次品?”
那人沒想到英俊會知道這許多詳細內情,心內發虛,一時支吾不上來。
英俊淡淡說道:“除此之外,磚石的采購跟耗用項不對,重新去核對再算。這次就罷了,下次還有這樣的纰漏,你就直接去跟刺史大人說。”
那人大氣兒不敢出一聲,冷汗涔涔地答應着,卷起那冊子跑了出來。
門口衆工匠見他惶然而出,一起起哄,有人笑道:“上次已經連接有兩個自作聰明的,欺英俊先生看不見算不明,在賬目上公然作假,誰知先生一聽,也不用算,立刻指出數目不對……這幫人實在是蠢不可及,一次兩次碰壁還不長記性,真當英俊先生眼睛看不見,心也不好使呢?”
另一個人說道:“我看英俊先生眼睛雖不看見,心卻比千萬人的心更明白。簡直神人一樣,不然的話,為什麽要那許多賬房先生仔細算計才核對出來的數字,他一過耳就能察覺不對?就能即刻算出正确數目?”
衆人一起鼓掌喝彩:“神人,真神人也!”
阿弦雜在人群中,震驚之餘,忍不住也咧嘴笑起來。
原來自打英俊來後,善堂裏做工的,算賬的,上上下下都甚是好奇,不知一個瞎子如何掌管賬房大脈,誰知英俊并不用過目,只叫人念那記好的賬簿,他靜靜坐着聽——但凡是有數目錯漏,材料損虧等等,他皆能點指要害。
因此每次英俊來坐房“聽”,善堂裏的人都會跑來圍觀看熱鬧,每次都會滿意而歸。
自此後,阿弦總算一顆心放在肚子裏,原來陳三娘子并不只是貪圖英俊的美色,這女子倒果然跟她自己吹的一樣,的确是有幾分慧眼的。
又過幾日,阿弦又漸漸風聞,每次英俊在善堂裏開講,不但是善堂的孩童們聽課,甚至一些外頭的小學生們也會蜂擁而至。
到最後,不僅是小學生,連一些白發蒼蒼的老學究也聞風而至。
阿弦有一次偷偷來聽過,雖然英俊說的那些,她似懂非懂,然而看着他高高地坐在案幾之後,宛若古君子一般,沉聲誦讀,聲如玉石琳琅,再配合美文美篇,似有無形的天籁韻律,比歌鐘唱舞還賞心悅目呢。
怪道那許多人都為之如癡如醉。
入秋的時候,垣縣往府衙送了一份公文來。
袁恕己看過之後,往桌上狠狠一丢:“我治下的地方,竟還會發生這種滅門慘案,實在是……”牙咬的咯咯作響。
阿弦正侍立旁邊,聞言也吃了一驚:“滅門?”
若說先前戰事未停之前,發生這種事倒也罷了,或得罪了馬賊,或死于戰亂,如今太平盛世,且豳州各縣地都也知道新刺史是個雷霆手段之人,如此上行下效,民風也漸漸安良,連罪案都發生的少了。
冷不丁冒出這種滅門案,實在是叫人震驚。
袁恕己想了想,道:“我倒要看看是什麽人這樣不知死活。”當即吩咐阿弦道:“明兒一早你随我一塊,親往垣城走一遭。”
阿弦震驚:“我也去?”
袁恕己道:“你是我身邊第一能幹的,當然要同去。”他不由分說,阿弦想一想,無言以對。
這日晚間,阿弦把明日要出差之事說了,道:“大人的意思,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去垣城又路遠,來來回回再加上辦案,我算計最早也要半個月呢。”口吻裏透出苦惱之意。
老朱頭立即搖頭如撥浪鼓:“不成不成,你跟大人商議商議,不能去。”
兩個人相依為命,從養着阿弦開始,從不曾分開兩日以上,這下陡然要十天半月的不見,老朱頭惶恐不安。
阿弦道:“伯伯,你放心,這次是滅門案,才要我跟着大人一塊兒去的,好歹有個照應。且有大人跟我一起,不至于有事,好歹也還只是在本州之內。”
老朱頭張了張口:“我這心裏不踏實,找個借口不去了吧。”
他回過頭看英俊:“英俊你也說句話呢?”
兩人一起看向英俊,等了片刻,英俊道:“袁大人已經開口,這會兒再辭了,以後阿弦在府衙裏不好立足了。”
老朱頭皺皺眉,見他不站在自己這邊兒,略覺失望。因老朱頭覺着倘若英俊出口相勸,阿弦一定會改變主意留下。
果然,得英俊如此說,阿弦有些放心,又勸說:“伯伯,我又不是去長安,而且有大人在,怕什麽,我會竭盡全力幫大人查明這案子,然後飛快回來看阿叔跟您的,我還跟高建說過,我不在的時候讓他多照應着。”
老朱頭看着她有些躍躍欲試的神色……已經知道她的心意。
阿弦雖然從小兒跟着他,但到底是個正好奇心旺盛的年紀,之前從來不曾出過桐縣,但如今,招縣,滄城等皆都去過了,如今更要去垣城……眼界是越來越寬廣了。
老朱頭想着她說的“我又不是去長安”,心沒來由地噗通噗通亂跳,真的不會去長安嗎?如今去的地方漸漸多了,這孩子的性情比先前也活泛多了,是不是心裏也想着去見識見識外頭更廣闊的天地世界?
這一夜,西屋裏并未再如之前一樣,傳出老朱頭沉穩的鼾聲。
次日天不亮,老朱頭起身,烙了幾個芝麻油餅。等阿弦起身之後,老朱頭已經在門口坐了半天了,神情沉重,仿佛一夜的秋霜都凝結在了他的臉上。
他擰着眉頭将包袱遞給阿弦,叮囑說:“這裏頭有兩個是肉餅,三個是糖餅,其他的都是芝麻鹽餅子,今兒路上把肉餅吃了,幸而天冷了,其他的還不容易壞,你帶在身上,別餓着自己。”
阿弦道:“伯伯,怎麽好像我要去很久一樣。”
老朱頭看着她的笑,忽然沒來由鼻酸:“傻孩子,兒行千裏母擔憂……我也擔着點兒不行嗎?”
阿弦想了會兒,道:“我不認得什麽母親父親,只認得伯伯。”停了停,又看向東邊窗戶,“還有阿叔。”
老朱頭破涕為笑,點頭道:“好好好,知道你的心。你若是體諒我跟你英俊叔,那就多照料着自個兒,好好地快點兒回來我們就謝天謝地了。”
阿弦道:“知道啦。”走到東窗底下:“阿叔,我去啦。”
隔着窗戶,英俊答道:“萬事留心,如你伯伯所說,照料好自個兒。”
阿弦将出門之時,玄影跑過來,似要跟着她一起,阿弦在他的狗嘴上推了一把:“今兒我可不是去府衙了,要出一趟遠門兒,你在家好好替我看着伯伯跟阿叔。”
玄影自顧自往前跟了一步,阿弦俯身揉揉他的雙耳:“聽話。”把門帶上,自己跳了出去。
身後玄影低鳴了兩聲,用前爪把門扒開,從門縫裏擠出來,飛奔跟着阿弦去了。
老朱頭趕出來的時候,他早已經跑的無影無蹤,直到大半個時辰後才回來,正老朱頭開攤兒,見玄影跑來趴在桌子底下,身上冒一層土灰,他便又是心酸又笑:“你是追那孩子去了?到底又被攆回來了是不是?你就跟我一塊兒在這裏等她回來就是了。”撿了個餅子放在玄影面前,玄影聞了聞,竟沒吃。
老朱頭本還要念叨他幾句,轉念一想,卻只是笑了笑。
從桐縣往垣城,至少要一天半的時間才能到,自打阿弦去後,老朱頭天天算計,有時候對玄影說,有時候對英俊說,說阿弦走到哪裏了,會在哪兒過夜,是不是會适應這一路奔波等等。
三天後,垣城有人帶信回來,說是刺史一行人已經順利抵達。
老朱頭聽了,心裏吊着的那塊兒石頭才好歹放平了些。
這天黃昏,秋風飒飒,因阿弦不在,老朱頭也懶懶地,加上路上行人稀少,于是天才擦黑就要收攤。
正轉身收拾鍋竈,忽然聽到輕微的腳步聲靠近。
老朱頭只當是食客上門,便頭也不回地笑說:“東西都已經賣完了,真對不住……”
身後來者道:“誰能想到,昔日風光一時的大內妙手,今日竟淪落在這冷僻鄉野裏茍且謀生呢。”
臉上的笑像是碎裂的冰,陡然消散,老朱頭攥緊手中的木勺,想回身,卻幾乎不能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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