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殺人如麻反派女皇(9)

脈搏清晰。逐漸康健, 卻無疑是個女子。

跳動的心髒,抽動的額角, 充斥着澎湃、驚愕的情緒,年輕的皇帝陰沉着臉,對上了方霭辰的眼,她想都沒想,露出森森白牙, 往四周看了看,怒喝衆人滾出內殿。

“朕有要事要與方霭辰談談——”

她沒再喊他做醫者,而是冷冷地喊他做“方霭辰”。

方霭辰長她十數歲,二十多年都在江湖生長, 他并不畏懼皇威——更別說這九五至尊是朝廷上下人人皆知的傀儡皇帝。

素白的臉上,一雙眼黑得發亮,她看着衆宮女宦官屁滾尿流地跑出內殿,就怕遲了一步惹得皇帝不滿。

方霭辰定定站在原地,他收在身後的手指摩挲着,目光迷惑, 毫無畏懼地看向矮了他半頭的君王。

“陛下。”

輕緩、明朗的聲線,方霭辰說, “您再伸手給臣試試。是不是臣診錯了?”

蘇衾沒有伸手。她還能感覺到小腹的陣痛, 初潮的反應讓她極度煩躁,鳳眼滲黑, 她冷着臉, 笑聲溢出喉腔:“你的膽子倒是很大。”

她伸手扯住他的領子, 因怒火、殺意,那雙眼流過五光十色的情緒,她冰冷的指尖劃過方霭辰的下巴,男人被她扯得微微一窒。

“方霭辰,你知道了朕的秘密,你說朕要怎麽處置你呢?”一字一頓,蘇衾壓抑着內心深處湧上的不安,強裝鎮定道。

思緒在這一刻瘋狂生長。

蘇衾默然想,她到底是因為病痛疏忽了方霭辰的存在。

不,換一種更準确的說法,她曾經想過可能會在他面前暴露性別,只是她還沒來得及思考更多,一切就降臨了。

她從沒想到會是這麽快。

在她毫無準備之下,在她飽受初潮痛苦之時,她的秘密被這個世界上,除了蘇曜以外的另一人知道了。

蘇衾扪心自問:她該怎麽做?

是維持一個帝王的尊嚴,将他殺死。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而放任他知曉這個秘密?

她的眼裏有一團黑火,拂面而來的吐息冷得像是料峭寒冬,方霭辰順勢再握住她柔軟細膩的手腕,他只花了一瞬,那在眼中的迷惑、疑窦,終于化成了确定。

他沒有再說下去,而是側過頸脖,輕輕拉下她的手。他恭恭敬敬道:“陛下,您不該這樣做。”

蘇衾覺得一股憤怒與恥辱在喉間堵塞,她以為他是在嘲諷她力氣輕微,看不起她是個傀儡皇帝,甚至不當她是這王朝的至尊。

否則他怎麽會渾然不懼她?所有人——這宮中的所有人都畏懼她,哪怕是她的姐妹,她血濃于水的姐妹。那些若是命運沒有差錯,她們會一同長大,一同在皇宮花園裏摘花看景的公主們,都怕她。

她陰晴不定地看着他,眼神像是毒蛇。

方霭辰的驚異只是維持了一瞬,他很快恢複了平時應該有的狀态。

古井無波,沉穩端方。

他一下看出這位少年皇帝眼中的殺意,但他知道她定然不敢下手。

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她都只是虛張聲勢地在威脅他而已,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珠微微眯起,瞪着他的眼波又冷又涼,她唇邊隐了凜凜寒意,白牙森森,她雪白的臉頰帶了幾分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紅暈。

少年皇帝,張牙舞爪,虛張聲勢,她明明脆弱得一觸即倒,卻硬着脊骨,咆哮着看着他。

痛楚被過分驚駭的情緒掩蓋,直到此時此情,蘇衾慢慢在方霭辰沉靜的目光中定下來,才覺到渾身的難受。

她原本拽過方霭辰領口的手耷拉在一邊,烏青泛得嘴唇格外可憐。她抽着氣,極力掩飾着自己的狼狽,咬牙切齒地想讓方霭辰也滾出去。

太狼狽了。

蘇衾想。她簡直像是一個被獵犬咬破毛發的動物,血淌得厲害,在生死危機之下,她還要考慮着下一步往哪裏走。

她勉強擡起眼皮。回答了方霭辰上一句話。

她答:“朕不該這麽做?方霭辰,你倒是告訴朕,朕能将你怎麽做?”

“你也給朕滾出去!”

方霭辰沉默地看着她,他沒動彈,他看出她的氣虛血虛。她疼得差點蜷縮起來,長手長腳,瘦得像只可憐的小鹿。

小鹿好似從來沒有吃飽過,瘦得伶仃。一雙格外黑的眼珠,陰沉又冷靜,她看着他,最終掩蓋下所有情緒。

最終還是沒讓他再滾了。

“扶朕過去。”鳳眼一睇,那處是鋪了虎皮的軟榻。

她站不穩,掐着他的手臂,指甲扣進皮肉,卻不痛。

方霭辰低頭,就知道她從沒有留過指甲。十指修得整整齊齊,柔嫩細膩,才算是有了點少女的樣子。

但也只是養尊處優的生活自然帶來的,她沒有尋常女子留長甲,染紅染紫的習慣,因為她是這個王朝的“皇帝”,是一名“男子”。

只需要稍加思考,方霭辰就猜出面前這個少年皇帝身上頑疾源于什麽——是那将她的脈搏變為男子的烈毒。

烈毒慢慢解了,一切屬于女子的體态、特征都将要慢慢浮現。

方霭辰看她難以掩飾的痛苦之色,率先止住所有可能延誤看診的話題。他将她扶到一旁的軟榻上,她有了依靠,整個人都倒在了虎皮上,斑斓的虎皮将她蒼白肌膚映襯着,格外柔弱。

年輕的皇帝閉着眼,嘆息聲疊疊不息,她額頭滾下大顆大顆的冷汗,再止不住喉間哽塞,一伸脖就要吐出來。

因性別在毫無準備之下拆穿帶來的壓力緊迫,因初潮帶來的劇痛難忍,她發着抖,終于恐懼起來。

這是一個少年人在恐懼下應該有的模樣。她本就涉世未深,從未受過什麽正統治國之道,就連最基本的道德都是跟着身邊人學來的。

可就算是這樣,她學得也不好。

道德二字,張婉沒有教過她。

蘇卿從張婉身上學到的只有痛苦、怨恨。

她怎麽會有辦法呢?她還只有十七歲,在張婉身邊的七年是被利用的七年,在蘇曜身邊的七年是被忽略的七年,在宮中自己獨自生活的三年,是嚣張跋扈、無人關照的三年。

她真的沒有辦法,就像她知道,即便方霭辰知道了她的秘密,可她為了能夠活下來,也不得不忍辱負重地讓他活下去。

蘇衾為此感到恐懼,她痛到渾身發抖,冷汗滾滾,眼淚沾濕了她的臉。這些全然是這具身子的應激反應。

虎皮被抓到褶皺。她随手抓起一尊杯,狠狠投擲出去,脆聲響徹這個大殿。

方霭辰在她身邊,望着她狼狽不堪的模樣,聽她口中喃喃:“不要晃了!”

蘇衾眼中的世界已經變得颠倒不清。

她疲憊又戒備地蜷縮起手腳,這時候又後悔起剛才沒有下定決心讓他滾出去,她還将所有人都趕出殿,若是只留他們二人在,方霭辰會不會對她做出什麽來?

這具身子所擁有的陰暗情緒又在慢慢發酵,只不過從前是對外人,如今是對她自身的安危。

皇帝痛苦地想要嘔吐,但她今日就沒有吃過什麽,能吐出的也只有清液而已。

血味終于在方霭辰靠近時,被他發覺。

“陛下,你受傷了?”

他一驚,忙伸手去扶她,卻沒有看到她身上顯著的傷口。再把了脈,那今日診來有點異狀的脈搏終于有了由頭。

“痛……”

閉着眼,汗水與淚水交雜,分不清誰是誰,她痛得整條脊骨都在抽搐,反應劇烈到蘇衾全然沒有預料到。她本以為自己能夠扛過去,可到底不能。

所有所有,本屬于十二三歲少女該有的初潮,在遲來的幾年,今時今日,洶湧澎湃地襲擊而來。

昳麗精致的長相,蒼白病弱的身形。皇帝把臉埋進厚厚的虎皮裏,她呼吸都變得微弱,痛呼聲慢慢止了,她即将陷入夢魇。

“陛下,陛下?”

屬于方霭辰的聲音在耳邊恍惚,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蘇衾用了最後一股勁,擡起眼,汗水落在眼睫上,她臉白如紙,呵氣冰寒。

“方霭辰,朕冷。”

她用手勾住方霭辰的衣袖。

她又冷又疼,渾身骨頭都在叫嚣着它們将要被痛苦碾碎——

她開始語無倫次。

“方霭辰,你個庸醫……明明喝了藥,為什麽還會痛……”

少女死死盯着他,黑黢黢的眼裏滿是不甘,鳳眼慢慢盈出淚來。

不比宮中其他公主大幾個月的年齡,她還是個非常小,一點也不懂事的孩子。

她殺人如麻,陰狠如斯,但在生死面前,卻依舊恐懼到這般田地。

“若朕死了……”

那一句要他陪葬,還沒說出口。

蘇衾便聽到方霭辰一聲輕輕的嘆息,他伸出手,蓋住她惡狠狠看來的目光,他沾了一手心的淚水。長睫扇動,他讓她閉上眼。

“陛下,你不會死的。”

“……冒犯了。”

在迷迷糊糊中,在即将陷入黑暗以前。蘇衾感受到肩胛一陣涼意,她的領口被扯開一段,皮肉露出,她被一只大手翻過身。

蝴蝶骨招搖、消瘦地露在了方霭辰面前。

殿內,唯有龍床上有帳子。方霭辰擔憂會有人進來,他知道若是再有人得知皇帝的性別,恐怕那人的命運不會像他這樣幸運。

他因能治她病,且是蘇曜派來的醫者,蘇衾不敢輕舉妄動。但這宮中的其他人不同,他們但凡看到、猜到一點,迎接他們的就會是皇帝的怒火,賜死是勢必的結果。

他将少女抱到龍床上。

帳子扯過。

與當時蘇曜戳破蘇衾性別一般的畫面,只是蘇衾沒有掙紮,她陷入了誰也喊不醒的沉睡中,汗水洇濕了床榻,脊骨微微顫抖。

方霭辰抽出一根銀針,穩穩紮進她背部的穴位裏。

幾乎只是紮進的瞬間,身下少女口中溢出的痛呼就消失不見。

蒼白背部,一條漂亮的脊骨弧度,有白布裹住她的胸口,他錯過那一塊肌膚,但即便這樣,半截蝴蝶骨也依舊清晰可見地落入他的眼裏。方霭辰牢牢穩穩地為她紮了十數根銀針。最後一根落在了她接近腰部的地方。

瘦得厲害,盈盈一握的腰身。

方霭辰眼中沒有欲*念,沒有其他,只有身為醫者的仁心。他紮下最後一根,在聽到蘇衾愈發平穩的呼吸聲後,終于松了口氣。

只是她突然又喊痛。

此時從她口中吐出的“痛”,與方才冷汗陣陣的“痛”不一樣。這回是從胸腔憋出來的,沉悶悶的呼聲,她尖尖下巴埋在厚衾裏,兩只手掙動着。

方霭辰怕她亂動,碰到背上的銀針,他将要伸手去壓她時,陡然聽到她猛地抽泣一聲。

孩子氣的,懵懂天真的夢呓,從她閉着的眼,從她陷入的夢魇中,傳遞而出,

“母後……好痛……”

左手扣住了右手手腕,她用力地握着,像是在保護什麽。

方霭辰緘默下來。

他的目光,在透着日光的黃帳子裏,從雪白的背部劃到她細幼的手腕。

那一只被藏得嚴嚴實實的手腕,是他曾經看診過,有着陳年舊傷的。

可是另一只,也是有着傷口的。

方霭辰腦中這麽想着,下一刻,他更是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了。

因為那個,年輕的君王,喉間發出了微微抽泣聲,稚嫩又可悲的,她想要換一只手,想要再護住那一只沒有保護的手。

但是她護不住任何一只。最後,兩只手腕上都留下了難以褪去的傷疤。

她喃喃,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砸落在她面前壓着的被上。

“……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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