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殺人如麻反派女皇(10)
這烈火一樣灼燒的感覺,是什麽呢?
蘇衾在茫然困頓中, 愁腸百結地想。她在巨乏的情況下, 微微睜開了眼。
她感受到額頭的涼意, 是一個手掌模樣, 指尖微涼,掠過她的額角, 為她蓋上了一塊濕布。
呵出的熱氣, 肺腑的驟熱,都在告訴她一個事實——她生病了。
大抵是發燒了吧。
蘇衾想。
她想要起身, 卻在下一刻,聽到方霭辰低語:“陛下,請不要再動。”
她稍稍挪動身子,才發覺自己的背部傳來隐痛,痛意并不十分劇烈,是那種輕微的, 螞蟻咬過的感覺。
年輕的君主,睜着一雙格外黢黑的眼,迷茫又無助地看向他,她還沒有搞清楚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麽。很快,她思索過來, 便明白如今的處境是怎麽一回事了。
“方霭辰。”
三字吐出, 嗓子啞啞, 若沙粒裹挾, 她悶悶地咳嗽一聲, 驚覺自己的下腹不再劇痛,那條令她在昏迷以前倍感痛苦的脊骨也安然無恙。
方霭辰答:“臣在。”
他彎腰,替她擦過臉頰的熱汗。他是一名年過而立的男子,卻偏偏生有一雙和同齡人不一樣的眼。清澈剔透,泛着柔光。
攝政王蘇曜與他年歲相近,前者野心勃勃,後者閑雲野鶴。
她能夠從他們的目光中,看出他們之間的不同。
“陛下,您的初潮來勢洶洶,若是想要熬過,還需得臣為您多開幾貼藥,并多做針灸。”
蘇衾明白自己背後的隐痛源自何處,她沉默,好久才道:“你都看到了?”
方霭辰心知肚明她問的是什麽——她語氣陰冷,質問他是不是看到了她的身子。
他沒有否認,也不能夠否認。他泰然自若,在她身前,為她端來一碗熱藥,替她吹涼,然後在遞給她以前,這麽說:“陛下,臣為醫者。”
醫者眼中怎麽會有男女之分?
方霭辰想要告訴她的就是這個。
他一點也不畏懼她會不會對此心生怒意,也不在乎她會作何反應,他只是純然說出心中所想。
陛下愣住了。
她久久地看他,唇邊浮起了一絲怪異的笑。她慢慢在他的幫助下摘下涼布,直起身子,端起那碗藥,一飲而盡。
喝完苦藥以後,方霭辰聽得陛下口中一句自言自語。
“你和很多人都不一樣。”
和誰不一樣呢?方霭辰心中有那麽一刻掠過這個疑惑,但他與她交清不深,只止在醫患之間,便沒有問下去。他沉聲道:“臣會留在宮中,直到陛下痊愈……這期間,陛下若是感到不适,請立即喚臣前來醫治。”
他離開的時候,蘇衾喊住了他:“方霭辰,若是朕想要蓋過身上的氣味,什麽香料可以帶在身上?”
少女的音色,其實并不那麽嬌嫩美好。她恢複成少女的時機太晚,聲音冷硬悄然,是少年人有的清亮以及上位者的傲然。
即便是初潮到來,她的音色也早已經定型。這并不算是好聽嬌媚的少女聲,在偌大的宮殿裏,清冷又冰涼地竄過方霭辰的肌膚。他為之一震。
想了想,他側過身,露出一絲拘禮而溫和的笑意。
面對這位小他十數歲的皇帝,他莫名其妙就是升不起什麽畏懼之心。也許是他看過她脆弱的樣子,又或許是他知道她根本就是虛張聲勢而已。
她貪生怕死——每一個以重金請他出診的病人、病人親眷都是如此,以一種渴求活下去的目光,殷切地看他。這位少年皇帝也有這樣的目光,但因為她的性格使然,這種懇求在她漆黑的眼中,居然也染上了幾分郁色與陰冷,她看向他,仿佛在以這目光穿透他的身體,望向殿外的天光。
雲影婆娑,方霭辰目光溫和可親。
他說:“陛下,沉香是一個好選擇。”
……
病愈,對于蘇衾來說,不再是遙不可及的事。
被蘇曜看光身子,被方霭辰知曉性別,被這兩個男人都撫摸過身體肌膚,對于一心只求活下來的蘇衾來說,真的不算什麽。
方霭辰那日看破她的性別,他并沒有将這事告訴蘇曜。
起初是顧慮重重,方霭辰擔心自己将這件事随意透露出,會被陛下記恨。他生來性情和善,很少做什麽損人利己的事,更別說這事本就算不得利己——當然,他承認這個性別真相對于攝政王蘇曜定然是一個很有用的把柄。但他最終還是沒有說。
原因很複雜,也很簡單。只不過是他心中生了憐憫,他對于那個年幼時飽受苦楚的皇帝,稍微多看了兩眼,心中惆悵與哀嘆就多了兩分。
後來則是,他發覺,也許攝政王蘇曜早就知道了這件事。
方霭辰入宮的第四天。蘇曜帶兵從訓練營來到皇宮,特意來見許久沒有親自見面的皇帝陛下。
蘇衾的面色已經變得很紅潤,她雪白肌膚多了動人的神采,唇色淺淡,泛着柔光,她托着腮,看宮人為她摘禦花園高樹上的果子。
年輕的君王,坐在軟榻上,懶散地倚靠着,她柔若無骨,身量也漸漸養得豐腴起來,原本瘦弱、高挑的身子,因為快要病愈,結實了很多。她面上的表情很平靜,口中語氣一如往常的惡劣跋扈:“誰能給朕摘下那樹頂端最大的果子,就賞賜黃金百兩。”
纖纖玉指遙遙指向了因畏高而瑟瑟發抖的衆位宮人,她平靜說:
“今日若沒人給朕摘到,那你們就領杖責五十罷。”
蘇曜的腳步止住。他望向天光之下,皇帝那張好看的側臉,唇珠飽滿,笑意凜然,她翹着唇,在得知自己快要痊愈時,所有的壞心思又冒出來了。
勢必要将這皇宮搞得鮮血淋漓才罷休。
她留着和他一樣的皇室血統,更流有燕獲帝的殘酷無情,烏黑眼珠看向誰時,誰都會因此瑟瑟發抖,不敢直視。
衆宮人垂下頭顱,在樹幹上攀爬的宦官已然青白了臉,他情不自禁地抱緊樹幹,不安地看向這棵樹的最高處。
距離他還有很遠一段距離,而那樹幹上,枝桠脆弱,誰又能夠牢牢地抓住那枝幹,摘下聖上索要的果子?
一股絕望之情,在他心口泛濫。
這天下,膽敢直視蘇衾目光的人,不下一掌。
蘇曜便是其中一個。他将腳步放得很輕,示意林進寶不必報他的到來。
他站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看着這位皇帝頤指氣使,陰沉着臉,說着完全是想要殺人的話語。
杖責五十,除了身強體壯之人能夠熬過,尋常宮人只要杖責十五,半條命就沒了。
蘇曜垂下眼簾,他扯動唇角,不知道想了什麽,古怪地笑了起來。
蘇衾:“樹上是哪個小太監?爬啊。”
她仰起頭來,日光穿破所有,從雲影中落進她的眼裏。剔透的顏色,淬了遲遲無法融化的陰沉,暗黑的瞳孔,流光四溢。蘇曜聽得她漠然又毫無人性的聲音。
他終于忍無可忍:“陛下,您這是在做些什麽?”
她吓了一跳般,轉過頭來,那暗沉晦澀就撞進了他的眼裏。
蘇曜那一句更加苛責、嚴厲的話,不知怎麽,就說不出口了。
他有些時日沒看到她,陡然發覺她身上多了幾分奇異的氣質——如何說?蘇曜想,可能是她年歲漸長,病況漸佳,尖尖下巴也多了幾分俏麗弧度,她的唇珠十分飽滿,雪白肌膚上毫無瑕疵,不同于尋常女子,她是絕不施粉黛的。
于是,這般美貌就更加顯得珍貴。
別的人看到她時不會也不敢聯想到任何關于女子的形容詞,而蘇曜不同,他知道她本就是女子,于是那些泛濫的詞藻就在他腦中一遍遍地躁動。
奇異的氣質——是她變得更柔美了,更多了幾分少女該有的模樣。
他聽到她略驚訝地揚聲,唇珠輕輕一翹,鳳眼弧度醉人,她喚他“皇叔”。
“您怎麽來了?”蘇衾直起身子,散漫地套了一件袍子,也不動彈,笑意深深地招他,勢必要将自己的壞名聲發揮到極致。
她興致盎然:“皇叔,快看,今日禦花園裏結了果子,朕讓宮人去摘了。”
“朕心喜那一枚最高處的果子——”
多麽惡劣的話語,衆宮人不敢擡起佝偻的背脊,樹上的太監在努力往上爬。蘇曜看了一眼,他淡淡說:“就這麽喜歡嗎?”
蘇衾理所應當答:“自然,朕是九五至尊,本就該拿到最高處的東西。”
是否是意有所指?恐怕不是,因為她的神态太過從容,蘇曜知道,十多年的君主生涯,她定然是習慣了得到最好的。
對于未來,她即将失去這一些。她做好準備了嗎?
這個疑惑在他腦中閃爍一刻,很快就消失不見。
蘇曜靠近她,他坐在她的軟榻一邊——軟榻是林進寶聽她說要來禦花園看花賞景,特意使喚宮人布置的。不長不短的塌,坐夠了一位成年男子與少年皇帝,他們之間的距離就很近很近了。
蘇曜嗅得她身上很淡很淡的沉香氣味。
是從她擡手拂袖間,他眼尖發現的——兩只雪白手腕上,原本是挂滿陳年舊疤的地方,都多了一串飽滿豔紅的沉香木珠。
外表光滑,香味淡淡。
蘇曜握住了她的手腕,熱意從他的手指間傳遞到她的肌膚上。
他問她:“這是什麽?”
蘇衾試圖縮回自己的手,她瞪了他一會,發覺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多過分,便冷冷說:“是方醫者讓朕挂在身上的。”
“是沉香。”
花園內,英俊的攝政王握住年輕白皙的君王手腕,他低眉瞧她細細柔嫩的肌膚,沉香木珠光滑美麗,卻怎麽也比不得他曾見過的美。
是豔紅的木珠。在她雪白的手腕上,相互映襯。
紅白。
動人心魄。
美不勝收。
蘇曜眼中沉色漸深,他微微笑了起來,誇贊:“實在很美。”
蘇衾一時不能夠理解他的意思,她見他松開了手,急忙抽回來,在他沒看到的地方,摩挲了兩下手腕,正色道:“是用來靜心安神的。”
她說着,又要仰頭去看那高樹上的太監。
攝政王輕輕地搖了搖頭,他的聲音居然變得溫和了許多,他說:“陛下,若您行事太過過火,恐怕會惹得臣子不滿。”居然諄諄教誨起來。
許是看得她身上的美,得知她的性別,對她心生欲*念,即便心中再怎麽覺得她德行不堪,男人的劣根性都讓他無法說出更惡劣的話語來。
從前攝政王責備她時,用詞寡淡,視若無物;如今他勸說她時,語氣溫和,眸色複雜。
“随意,”蘇衾混不在意地聳了聳肩頭,她答:“朕慣來如此。”
側影動人,眸光流轉。這位年輕的君王擁有着京城最美的容顏,卻有着一顆最狠毒的心腸。她不吝于舒展自己的惡毒,也不畏懼別人怎麽說她。
因為此時此刻,她是這個王朝的皇帝,她會畏懼的人不多,只有他一人而已。
但至少明面上,蘇曜還不會因為她的惡劣行為就輕易對她做出什麽懲戒。
這一點,二人心知肚明。在約定了痊愈以後,退位給他時,蘇曜在接下來的時日裏,其實已經不會再約束她了。
她想怎麽做,就只是她的事。甚至于,她做得更壞、更狠,對蘇曜繼位更有好處。
于是蘇曜不再說了。
那太監在一時踩不穩,滑落了半截樹幹時,臉被粗糙的樹皮劃破,他吃痛喊出聲來。
蘇衾眼睜睜看着他落了滿臉惶恐的淚,不安驚慌地抽噎起來。
她閉了閉眼,壓抑住所有情緒,唇邊的笑意并未減退,她佯裝興致高昂地撫掌大笑起來。
“爬,繼續爬!”
“朕要的那顆果子,就在上面了,誰能夠為朕摘到,賞賜黃金千兩!”
她愈發大聲,眼神尖銳而陰郁,聲音若風掠過,寒意恻恻。偏執、頑固,她的眼神裏,兩種情緒交織,蘇曜一時之間分辨不出,她究竟因何會有這樣的言行。
是性格作祟,是陰郁使然。
攝政王沉默地看着她的一舉一動,他就離她只有短短一丈距離,他能夠很輕易地制止住她不再說下去的話,就像是他從前看不慣她草菅人命時的模樣。
但更大的利益驅使他,他住了口。
在太監艱難攀爬到高處樹幹上,快要摘到那一枚蘇衾垂涎已久的果子時,遙遙的,方霭辰的聲音傳來。
他彎腰曲背,見過他們,恭恭敬敬地做了禮。
醫者的目光落在她沉寂陰郁的臉上,他順着她的眼神看去,他望見了被擁有一顆惡毒心腸皇帝刁難的一衆宮人。
還有樹上那位艱難摘取果實的太監。
蘇曜沒有再勸下去,所以宮人們仍舊受着來自這王朝中最尊貴的人的刁難。
出乎所有人意料,是這位身穿月白長衫的醫者似有意似無意地開了口。
“陛下,臣新熬了一副藥,請您随臣去太醫院服用罷。”
“藥效很短,在熬後幾刻便會失效。”
原本蘇衾還在猶豫,這一刻她就不猶豫了,直接了斷地起身,往太醫院行去。
那在樹上的太監,就此避免在脆弱枝桠上跌落的風險。
宮人們也逃過一劫。
蘇曜在蘇衾一往太醫院行去時,就朝他們示意,不必再跪了。
衆宮人齊齊松了口氣。
他們感激的目光投向了方霭辰與蘇曜。
因為匆忙,蘇衾身邊只跟了林進寶,她步履匆匆,難免不會撞到這禦花園內擺放着的花卉、路上的石子。
她一個趔趄,就要因地上的石子跌倒在地。
方霭辰穩穩扶住了她,以與林進寶尋常扶她的姿勢,緩聲道:“陛下不必太過着急,那藥如今還在爐上熬着,等到那兒,也就剛好能夠服用。”
男子扶住她的一刻,蘇衾分明察覺到身後屬于蘇曜的目光在她與方霭辰之間刀子般滾過一圈。
蘇衾裝出毫無察覺狀,她嘴上陰陰責備:“為何不提前和朕說?明知朕最關注這些?”
方霭辰顯然也察覺到了。他回身看向蘇曜,捕捉到蘇曜沒有及時收斂的一刻情緒。
蘇曜看着蘇衾被他攙扶住的手臂,目光很沉很冷。
方霭辰心下一突,他與攝政王相識已久,遇見他露出這樣情緒的時刻少之又少。而每每那時,皆是蘇曜極度不悅之時。
為何不悅?
蘇曜的聲音慢慢緩緩從身後傳來:“陛下,你身上的挂珠是……”
“沉香。”蘇衾沒顧得上太多,再度回應他。
原本因耽于美色而忽略的信息,在這一刻全數滾入蘇曜的腦中,他突兀想起,面前這位斯文醫者是許多人重金都求不來的名醫。
他又怎麽會看不出陛下的性別?就算此時不能,也只是時間長短問題。
而沉香……
蘇曜看向方霭辰,不能夠确定,究竟是沉香對她身體有益,還是方霭辰有更深的含義。
“崖香……”他喚了方霭辰的表字。
很輕,沒有被方霭辰聽到。這一刻也只是困惑更多,以及不在掌控中的感覺,讓他蹙眉,冷色漸重。
崖香,又名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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