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殺人如麻反派女皇(13)

冬, 霧氣散過以後, 青天白日都變得格外敞亮明朗。

方霭辰被蘇衾喚來, 她喝着熱湯, 手握暖爐, 側着臉詢問他:“你覺得朕什麽時候能徹底康複?”

她的身材被掩蓋在厚厚的裘服下,所以方霭辰不知道她究竟變化多少。他頓了頓, 笑着說:“約莫是再過一月。”

時間是不等人的。若是蘇衾想要方霭辰,就得加快腳步, 達成她的目的。

她耐人尋味地笑着, 目光長久凝視他秀雅面容,低聲說:“若是朕屆時不會康複呢?”

問這話,只是試探而已。

方霭辰答:“不會。”匆匆吐出二字, 他正襟危坐, 目光沉靜,十分篤定:“臣定會讓陛下——”

她托着腮, 似笑非笑的,眼神漆黑, 有很多情緒在她眼中沉浮, 他一覽無餘。方霭辰顫了顫肩頭,并沒讓她察覺,他分明清楚這話是何意, 也明白她不懷好意——是了, 他長她十歲有餘, 怎能看不出她笑意下的拙劣僞裝?她帶着目的性接近, 目光裏總是沉甸甸的,但那沉郁之中卻還是帶着無法掩飾的,對他的迫切需要。

她無需太過縱情,只要用這雙勾人的眼看人幾瞬,誰能不為她動容柔順?

皇帝啊,是這個王朝最為尊貴的人。哪怕她毫無實權,也是宮中衆人最為懼怕的陛下。

她偏偏生得這般美麗,因病即将痊愈,那尖尖下巴多了少女該有的俏麗弧度,她彎彎唇,眼眸上挑,長睫翩跹,略帶惆悵地凝視長空。君王伸出手,她遙遙指了指宮牆以外,出乎預料地說起了病愈以後。

只是淺淺的提了一句。

“很快,這宮牆就鎖不住朕了。”

方霭辰駭然,他看向她,他嘴唇張開又合上,最後是深深的沉默。

她在故意告訴他,關乎于她的未來。

冬季,風是冷的,刀子一樣刮在蘇衾臉上。她平靜地喝完最後一口熱湯,在方霭辰默默凝視的目光下,伸出手,歪着頭,露出今天最真心的微笑。

“來,為朕診脈。”

求生,是她眼中貪婪的欲*望。漆黑、吊詭,又克制、禮貌,她擡眼,鳳眼一斜,方霭辰就只能屏住呼吸,不敢言語。她白牙一露,下一刻就能吐出決定人生死的話語,這個皇宮裏的血雨腥風,全數是因由她。

而她沒告訴別人,只告訴他一人,她将來的歸宿是在哪裏。

方霭辰于是明白,他心中陡然升起了小小的欲*望,那欲*望源自于醫者本身,源自男人本身。他曾想治人身,如今,他望進她的眼底,他告訴自己,他想要治她的心。

殘酷暴戾的陛下,會因為他收斂脾性嗎?

他試圖從她的眼中得到答案,但他只看到了她眼中漫溢而出的笑意。

最終,男人将兩指落在了她的腕上,觸指溫熱。

她的脈搏在他指尖,滾入他的心間,方霭辰很久才道:“陛下,若……”

皇帝向他看來,唇角微笑不變:“方崖香,你想說些什麽?”

那一句話終于說出口,他含糊其辭,只這麽說:“臣希望陛下,少傷人少殺人。”

陛下的手離開他的指尖,她欺身,從上至下地凝視他的臉,她居高臨下道:“方霭辰,你以何種身份和朕說這話?”

是冬日,他們在皇宮中親密相處多日,見識過秋末葉落,也即将見到京城雪落。

她瘦白鎖骨,從站立時露了些許,蘇衾沉着地觑他,她眼中有着方霭辰看不透的情緒,她的手指從他的額角劃過,直到他的唇邊,他的下巴。

她翹起唇角,露出孩子氣的,頑劣的笑意,她揉過他的唇,用勁十分大。方霭辰居然沒有躲過,也許他根本不想躲避。

他們心知肚明,他們沉默不語。

清雅容顏,落在蘇衾眼中,是極為誠懇極為溫柔極為動人的模樣,這位醫者,稍稍袒露些許心思。

“以方崖香的身份。”

親近之人喊他做“崖香”,陳老這樣喊他,蘇曜這樣喊他,蘇衾為了親近他,也曾這般喊過他。

如今,他施施然,溫吞吞展顏一笑。他不動,只聽聞蘇衾胸腔一聲悶哼,她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卻是極為愉快的。

蘇衾說:“是,崖香。”

“既然你想看朕這樣做,那朕允諾。在你仍舊在宮中的時日,朕答應你……”

“為你,不傷人,不殺人。”

方霭辰眼中湧動着的情緒,在這刻彌漫成冬日升騰的霧氣,霧氣之中,朝陽東照,光芒萬丈。

他從容一笑,清雅臉上,有着快樂而坦然的光彩。

蘇曜歸京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皇宮。

他從方霭辰傳來的消息得知,皇帝蘇卿的身體已經大好,只需半月就能好起來。

這個冬季也就差半月結束。

紅牆白雪,金碧輝煌。

今日,皇帝依舊沒有上朝。

蘇曜知道時,只是笑了笑,沒有多說,他往蘇衾的寝宮走去,就聽到了宮人的低語,很輕微很小聲:“自從方太醫入宮,陛下的脾氣就好了很多……”

“是啊,宮裏也沒有死人了,上次惹惱陛下的宮女好像只是在床上躺了一個月。”

“哎——”長嘆一聲後,宮人惶恐不安道,“不知道等陛下痊愈,方太醫離開皇宮,陛下的脾氣會不會又……”

“噓,隔牆有耳。”

宮人最終止了聲,在轉角看到蘇曜大刀闊斧走來時,渾身一震,不敢直視他的目光,佝偻着脊背,瑟瑟發抖。

蘇曜一言不發,沒有多說什麽,讓這兩位宮人離去了。

他往那寝宮方向看去,只能聽見風聲陣陣,看到空中雪花飄落。

男人身穿玄衣,風塵仆仆,他往宮殿走去,眼神淡漠。

宮殿裏,屬于皇帝曾經最愛用的檀香早就換成了沉香,明黃帳子裏,年輕的陛下卧在裏頭,借着天光看書。

雪是白的,少女的指是白的。

窗棂開着,有雪花細細碎碎落進,紅梅早已經開了,此時被雪花壓得摧殘,花瓣卷着雪,砸落在宮殿裏。

她好似不再那麽畏寒了。就這麽坦然讓窗戶開着,自個兒穿得厚厚,十分惬意地在床榻上,卷着被衾看書。

書是前人游歷。目力絕佳的蘇曜看到書封,那是前朝游人見聞的合集。他年幼時候曾經讀過,覺得甚是有趣,還與母後說過想要在成年以後游歷山河。

但那稚願最終擱淺,他後來進了軍中,手握刀槍,染滿鮮血,權力欲*望,使他再沒有拿起那些的勇氣。

她未曾聽得他的腳步聲,那雪白手指細細軟軟,劃過書頁時,手腕上的沉香珠子就露出來了。

很美的一隅風景。側臉姣好,少了最初的稚嫩感,短短數月未見,她渾身上下的氣質都變得更加細膩入微,眉峰微蹙,唇角緊抿,瞧不出是開心還是不開心。但那俏麗、美豔,從她的鳳眼中露出,從那柔白指尖流出,她的面容在天光之下,瑩潤而生動,這樣的美人,怎麽能看出她是那個無數人懼怕生畏的殘暴皇帝?

紅梅花瓣被風卷着,卷着,落在了皇帝的明黃帳子上,雪花早就被地龍溫度融化,那花瓣兒幸運,沒在這殿內化了,而是落在了這王朝最尊貴人的衾上。

匆匆一眼,蘇衾捏起來那梅花瓣。細細打量,很快又了無生趣地揉作一團,丢在一邊。

蘇曜禁不住挑眉,他靠在宮門不遠處,不讓林進寶為皇帝報他的來臨。他雙臂攏着,平視她在明黃帳子裏的一舉一動。

林進寶喏,垂首不敢再看。

皇帝慢慢吞吞地翻書,她嘴裏念着什麽,蘇曜緩步走了進去,這腳步聲此時才被她聽到。

但她頭也不擡,随随便便就喊道:“崖香,你來了。”

五字出口,沒能得到方霭辰的回應。

蘇衾這才驚覺有什麽不太一樣,她急忙擡頭,就見蘇曜陰晴不定地看着她。

“皇叔?你來了怎麽不讓林進寶報一聲?”

她沉下聲音,很不悅地看向林進寶,蘇曜為他解圍:“臣讓他不必報。”

胳膊掰不過大腿。蘇衾撇撇嘴,不再說了。

她近日心情不錯,尤其是在方霭辰的态度漸漸清晰明了,她的所作所為都得到回報以後,那些愉快很自然地流露出。

放在蘇曜眼中,那就是,她一聽到“方霭辰”的姓名就忍不住微笑,目中的欣悅并非作假。

蘇曜心下冰冷,他走近,就看到她把書給合上了,看起來不太想和他說什麽關于這書的話題。

她先說:“皇叔,朕将要痊愈,你待何時何日,要朕讓位?”

蘇曜:“何時能痊愈?”他的關注點在此。

少女詫然望了他一眼,沒想到他居然會關心她,嘴上依舊冷淡淡:“半月後,冬天過去,春天來臨之時。”

“聽聞陛下最近靜心養性,不曾随意殺人?”

“對,”她答得倒是爽快利索,“方醫者說這樣肆意殺人不好,朕想想也是,便動心忍性,不再随意下旨殺生。”

蘇曜從她的肩胛骨看到指尖,再看到被下隐藏的足尖。

她依舊是瘦的,白得明晃晃,比這雪光還要透,柔軟指尖落在書封之上,有一種脆弱、安靜之感。這多日來未曾殺人傷人,她的眼裏,那血光淋漓少了許多,但并沒有消失。

蘇曜是何等人,他一眼就瞧出,她是改不掉的。她只是将那些情緒壓下,藏得嚴嚴實實,不給人瞧——錯了,只是單單不給方霭辰瞧而已。

她是為了什麽?為了方霭辰,所以不想殺人?

蘇曜這麽想,他覺得可笑,何時一個流着燕獲帝血脈的後人——一個殘酷、冷漠的帝王,會為了一個普通男人……

他頓住了,驀然看她,只能從她眼中看出隐忍與喬裝,她提起方霭辰時分明快樂,對外人的殘酷殺意被老老實實地包裹在所有溫柔下。

一個男人啊。

在宮中的歲月裏,陛下的身邊何時出現過像方霭辰那樣溫柔可親的男人?

怕是從沒有過,畢竟她這前半生,身邊出現最多的只有宦官、宮女,對她好過一絲一毫的恐怕只有張婉——然而她也是對她最壞的人。方霭辰這種,便是他作為他的友人,都會覺得他是個極好極好的人。

方霭辰閑雲野鶴、不慕名利,從沒将他給出的權力、金錢放在眼裏,最初他留在他身邊,目的很簡單,只為報恩而已。五年時間,已經夠報當年救命之恩,方霭辰沒有離開京城,留在蘇曜身邊做手下,只是因為他如今孤身一人,毫無去處,索性就留下。

所以,若是他們二人相互有意,他能做什麽呢?

蘇曜冷笑一聲,到底沒有說出什麽,他定定看她,和氣道:“陛下,關乎讓位之事,待您病愈了再提。”

蘇衾懶洋洋地點頭,沒有再說什麽。

她不掀開被子,也不打算起來。就這麽姿态不端正地在他面前,對着他的眼,問他還有什麽事情沒有。

蘇曜其實沒有話可以再聊的了。但他想了想,說:“陛下與方霭辰……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皇叔,你在說什麽笑話?”

她失笑,“朕和一個男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聲線穩穩當當。她從容不迫,書被她拿着,目光望向窗外飛雪,風大了起來,春節就在半月後,她期待的康複即将來臨,那讓她感到快樂。

“倒不如,說是……一見鐘情。”

像是玩笑,像是自語。蘇衾說出口時,還微微翹唇,她的眼中光芒萬丈,帶着深深的野望。

那野望,是掠奪,是侵占。蘇衾想要方霭辰,用勁一切手段,她都要将這個人留在身邊。

蘇曜完完全全愣住,他沒有料到會從她口中得到這個回答。他吞咽喉結,面帶冷色,啞啞道,“陛下,您與他相差十四歲。”

十四歲,是問題嗎?

當然不是。

更何況,蘇衾哪是抱着真情實意去看待男人的。這個世界,她根本不會愛上任何人,她的身份,她的性格,都告訴她,一切只是為了自保,只是為了活下去而已。

她歪了歪頭,故作天真爛漫,笑出兩彎月牙。

年輕美麗的君主,豔色顯露,她鋒利而蒼白,淡光掠過眼瞳,擲地有聲道:“那又如何呢?”

這話,說給的對象,不僅僅是面前的蘇曜。

還是……按照時間,應該是這個點給她送藥的方霭辰。

把握時機,做出每一個有可能讓方霭辰偏向于她的決定。

蘇衾漫不經心想,她應當做到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勢必要在這半月裏,達成了。

只是,很奇怪。

蘇衾困惑地看了一下面前的蘇曜,她為何覺得他看起來陰晴不定,目露沉色,那目光剮在她身上,就像是想要把什麽咬破吞噬入腹。

她惹惱他了?

蘇衾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她随随便便地把情緒收拾好,心說何必再想,他只是一個未來将要繼承皇位的皇叔。她與他之間的交往,在皇位讓出後就淡了淺了,她不必再思慮。

……

宮殿外。林進寶長喊“方太醫到了”。

方霭辰微微垂眸,往殿內走去。

他嗅到了沉香袅袅,聽到了皇帝溫涼聲語,看到了雪花飄零。

冬,雪下得越發大了。

方霭辰對着蘇曜、蘇衾行過禮,在蘇曜的沉默之下,聽得蘇衾軟軟喚他一字“崖”,又慌張住口,正經起來,故作客氣道,“方醫者,坐罷。”

她一鼓作氣喝了藥,藥涼得正好,溫溫的,入喉一點兒也不燙。他每回都這麽恰好,藥碗旁邊還有一枚糖,正是她之前讨要過的。

她伸手将它含入口中。

甜得經不住微笑起來。

那笑,終于是孩子氣十足的了。天真無邪,有着柔軟、安心,她一面鼓鼓囊囊含着糖,一面伸出細白手腕,示意他為她診脈。

他穩穩握住她的手。兩指溫熱,他低語着什麽,蘇衾聽着聽着就笑起來。

蘇曜的臉色,愈發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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