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破碎的虛空(1)

十三夜的開始對于身在E星的人們來說似乎毫無征兆。

可對紀燃來說,卻是有跡可循的。

那時, 紀燃剛從岡瑟口中聽說“聯邦軍在γ909星雲附近有個垃圾場”, 他由此想起了自己曾無意闖入過的充斥着機械殘肢的實驗室。

再又一次接受聯邦邀約, 作為優異個體參加數據模拟之後,紀燃甩開了送他離開的科研人員, 沿着記憶中的路徑去找那間實驗室。

令他意外的是, 那裏已一片荒蕪, 除了牆壁上脫落的牌子上依稀可辨的“執行者計劃”幾個字, 什麽也沒剩下。

越是如此, 紀燃反而越發覺得這一切格外可疑。他以最快的速度趕往月球,想向岡瑟求證他所看到的“垃圾場”是否與執行者計劃有關。

在穿梭機上,他試圖與岡瑟聯系,可是訊號始終連接不上。

當時的他與後來十二年裏同聯邦鬥智鬥勇的叛軍首領紀燃不同。

那時候他還是心思耿直的聯邦少校,出身高貴, 天賦過人,一帆風順,屢立戰功。

這樣的紀燃自然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所效忠的聯邦正在暗中操作着可怕的計劃,監聽着銀河軍校上下軍官的通訊——所以, 他試圖與岡瑟聯系的信號, 自然也被截獲了。

當紀燃駕駛着小型穿梭機在實驗星向月球去的航道疾行時,突然而至的陰影遮擋了他的去路。

幾乎沒有留給他思考的機會, 相彙的那一秒,那艘S級以上的星艦就對單薄的穿梭機火力全開。

就算是駕駛者是紀燃, 也回天乏力。

穿梭機最終失去動力,駕駛艙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失去意識的那一瞬,紀燃看見了穿着太空服貼近穿梭機的幾個人,他們的肩上赫然挂着聯邦的軍銜。

紀燃重新醒來的時候,身處在槍林彈雨之中。

背着他的男人身手矯健,槍法奇準,在十字焱衛隊衆人的掩護之下,從一間重兵把守的實驗室裏突破重圍,将他護送上星焱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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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幾個時辰之後,紀燃才從頭昏眼花,四肢脫力當中漸漸找回支配感,而此刻的他惶恐地發現,自己的身體退化成十四五歲的少年模樣,別說戰鬥,就連來複|槍都扛不動。

在他難以置信的目光中,坐在對面的穆九歌一邊給自己包紮受傷的肩,一邊說:“要不是咱倆打小一起長大,我真不敢相信你是紀燃。”

穆九歌沒有告訴任何人,他們拼盡全力救回來的這個少年就是十字焱衛隊的隊長紀燃。為了便于稱呼,紀燃對自己的親衛們說,他的名字是成燼。

燃,而後成燼。

穆九歌能救回紀燃,并不是偶然。

這得益于紀燃高超的程序技術,在聯邦監控的訊號頻道之外,他還控制着不為人知的私人頻道。

如果不是因為信任聯邦,他本不會被捉。

當他遭遇S級星艦攻擊的同一秒,就以私人頻道向穆九歌、焱衛隊和岡瑟分別發去了求救訊號。

“我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對你幹了什麽,”穆九歌咬牙,将手臂的繃帶系緊,“找到你的時候,你被關在一個玻璃器皿裏,浸泡在透明液體中,身上插着許多導線。他們派了許多兵力看守,似乎是在執行什麽機密等級極高的任務。”

“你對同僚開了槍,就不怕回不去了?”孱弱少年模樣的紀燃語氣森然,那是他對所有人都最缺乏信任的時刻。

穆九歌玩世不恭地笑:“要不是你小子在聯邦軍裏,你以為我想留在那個破地方?現在好了,剛好一起反,再不用看那些人假惺惺的嘴臉。”

“看守我的那些人,有看見你的嗎?”

穆九歌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搖頭:“沒有,但凡他們有一口氣,也不會放我帶你走。聯邦的那些老家夥大概單純以為是焱衛隊做的。”

“那就好,”少年紀燃陰沉沉地說,“你找個理由回去,留在聯邦。我可以反,你和瀚海帝國不可以。”

“他們這樣對你,我還回去做什麽?”穆九歌惱火地說。

“回去,我們才有機會搞清楚,他們究竟想做什麽。”

後來的後來,貪戀享樂、不問政事,又身為瀚海帝國宗親的穆九歌,仕途順遂,越來越得諸善德元帥的喜愛,軍中高層雖看不上他的浪蕩,卻也只能由着他長袖善舞。

這是後話了。

剛剛被穆九歌帶回星焱號的紀燃,能清晰地感覺到體內能量的逐漸蘇醒,他打着去找紀燃的旗號,讓穆九歌載他去了偏僻的農業星,獨自忍耐了整整12天,默默感受着體能與精神力從低谷漸漸上揚,一點點重回巅峰。

就在他以為快要恢複的那一夜,像黎明前的黑暗一般,體能與精神力斷崖式地跌落,幾乎無力支撐肉體,在四肢百骸撕裂般的疼痛中,他昏厥了過去。

等他醒來已恢複了成人體态,第一件事就是回到太空船去聯系穆九歌。

然而這一次,穆九歌也失聯了。

在紀燃返回星焱號之後,他才知道E星已經在戰火中不複存在。

穆九歌作為聯邦中尉被派遣投入到“追剿獸人入侵者”的戰役之中,無暇他顧。

焱衛隊隊員告訴他們死裏逃生的隊長:大約十天前,藏身在星雲深處無人知曉巨型殺傷性武器攻擊了E星,幾乎在頃刻之間,那顆古老的星球被集火的部分就墜入了無盡的火海之中……

留在E星的原本就以平民居多,除了瀚海帝國,還有當時正輪值E星守衛的聖野軍團之外,再沒有任何軍事力量。盡管兩股人馬拼盡所能,也無法終止無邊無際的燃燒。

更何況,除了火海,還有人類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人形機甲——那些龐然大物鐵騎踏過之處,寸草不生,宛如惡魔複生。

“聯邦和軍部都聲明那是來自R.A的獸人入侵。”隊員如是說。

紀燃清楚這件事中藏着莫大的秘密,可他無法确認真相究竟是什麽。

當星焱號日夜兼程地趕赴E星,卻只看見這個人類文明的發源地,燃盡最後一絲能量的模樣。

比起這一幕,更讓紀燃憤怒的聯邦軍為了射擊“據說有獸人餘黨”的穿梭機,一槍将滿載着人類平民的逃生艙爆成了太空中的廢屑。

無數條生命,在E星,在太空,死于不知所起的戰火,死在了為保護他們而錯在的聯邦炮口之下。

當聯邦軍的火炮再次一次對準漂浮在太空中的平民逃生艙時,星焱號艦長席上的紀燃,下達了回歸之後的第一個攻擊指令:“目标:聯邦【守衛者號】。”

說來諷刺,星焱號擊落的第一艘聯邦星艦,叫守衛者。

一艘攻擊自己同胞的“守衛者”。

星焱號的這一炮,坐實了十字焱衛隊叛出聯邦,坐實了身為隊長、艦長的紀燃聯邦通緝犯的身份。

……

舞曲悠揚而奢靡,仿佛在訴說着盛世的太平。

紀燃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樣的語言,才能告訴面前這個單純的少女,他所經歷過的一切。

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第一次有種想要與人分享那種無助與乏力的沖動。

當他下令擊落守衛者號,當他護送幾個逃生艙的平民,并把它們送往遠在β星系的R.A星域,确認獸人接駁機接納了那些流亡者之後,返回空蕩蕩的太空。

看着無邊無際的星河,他才深切地意識到,從此往後,他作為聯邦少校的生活将一去不複返,他的帝國,他的故鄉,他的父兄都已不在人世。

那一刻,寂寞蝕骨。

這種寂寞,十二年來紀燃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渴望說給另一個人聽。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雙臂将淩湮摟入懷中,埋首在她芬芳的發絲之中,啞聲說:“那個時候,我只恨自己不夠強大,沒辦法改變歷史,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去,看着那些騙子用謊言遮蔽整個世界的眼睛。”

淩湮聽見他深深的呼吸聲,心裏有說不出地難過,終于還是伸出手,輕輕地回抱住他的腰背,像安撫孩子一樣不輕不重地拍了拍。

“那些事都過去了,你已經盡力了不是嗎?”這麽多年,他作為聯邦的頭號通緝犯,還在與游蕩星際的星寇作戰,已經做得夠多了。

紀燃擡起臉,眼底有些許暖意。多少年了,這是第一次有人拍着他的背,告訴他你已經盡力了。

他自然地低頭,在淩湮額頭印下一吻,忍住了喉頭的萬語千言。

淩湮被他突入起來的吻吓愣住了——之前他為了“演戲”也曾吻過她的額頭,那現在呢?她恍然地向四周看,可所有人沉浸在舞曲當中,并沒有人注意他們啊。

那這一吻,是什麽?

這慌亂的眼神落入紀燃眼中,他嘴角一彎,忍不住揉了揉她的頭發。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看向懷裏人的眼神有多溫柔。

“啊,是庫克大人。”周遭陸續傳來低聲的議論。

淩湮連忙從讓她心神恍惚的懷抱裏脫開,看向大殿中央。

從殿頂的四面八方投射的璀璨燈火,将中央照射得如同白晝。

盡管隔了許多人,淩湮還是一眼看見了水紅色禮服金色卷發的葉彌,還有正攬着她腰肢的金發年輕男人,歐裏斯特·庫克,現任聯邦議長。

庫克頗高,站在高跟鞋的葉彌身邊還高出大半個頭來,這使得葉彌看起來有些小鳥依人。

“感謝各位女士,先生,百忙之中來此做客,不過是小小生辰而已,本不該如此操辦,”庫克的發音很優雅,帶着貴族式的矜持,“不過諸位平日政務繁忙,這等放松的機會着實難得。既然來了,就請好好享用美酒佳肴,與愛人相擁,共享良宵吧。”

說着,他舉起了手中的酒杯。

他身邊的葉彌也跟着微笑舉杯。

機械侍應早已托着酒杯送到人群當中,人們紛紛舉杯道賀。

一時間氣氛和諧而熱烈。

一直注視着葉彌的淩湮,終于在人群的縫隙當中捕捉到了葉彌的目光。

她向葉彌使了個眼色,沒想到的是,葉彌居然視若不見地轉開了目光,很快與庫克相攜着走入人群,和貴族們攀談起來。

“怎麽了?”察覺到淩湮的不對勁,紀燃問。

淩湮捏着手腕,疑惑地說:“阿彌剛剛的眼神……不是演出來的。”

“嗯?”紀燃看向體貼地替議長斟酒的歌姬,這個模樣與他印象中的金玉葉倒是接近。

“燼,”淩湮脫口而出,甚至沒有思考這個稱呼到底是出于掩護需要,還是潛意識所為,“……為什麽我覺得議長旁邊的人不是阿彌?”

作者有話要說:

燃殿的衰變,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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