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破碎的虛空（2）

隔着人群，紀燃看向站在庫克旁邊既端莊又妩媚的頭號歌姬, 輕聲說：“我懂你的意思。”

在狄斯密港遇見金玉葉的時候, 他也曾疑惑過, 就算已經多年不見，到底也是曾有數面之緣的人, 那個金玉葉卻一臉根本和他素不相識的模樣。

而且, 那個似乎和阿湮情同手足的女孩和他印象裏毫不掩飾虛榮的星寇歌姬也判若兩人。

相反的, 眼前的這個才像他記憶中的金玉葉。

“我需要想辦法私下和她說說話。”淩湮說。

紀燃點頭：“宴席開始之後, 我會想辦法, 但是你只有自己過去。”

“嗯，我知道。”他總不能大搖大擺地出現在庫克面前吧。

酒宴開始之後，千來人的大廳頓時熱鬧非凡，庫克始終将寵姬帶在身邊，盡管他很少與她互動。

淩湮端着酒杯, 不動聲色地和紀燃分散開了，獨自混跡在人群裏，尋找合适的機會。

有富态翩翩的貴族來與她搭讪，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奇怪，她也笑吟吟地應承了。

對方本以為這樣美麗的東方少女可能并不好搭讪, 沒想到她這樣親和, 頓時備受鼓勵：“淩小姐這樣年輕就與公爵定親，很是可惜啊。”

淩湮心不在焉, 餘光觀察着葉彌的動靜，随口答：“他挺好的。”

那中年貴族笑：“小姐還是太年輕, 不懂得其中厲害。騎白馬的不一定是王子，頂着爵位的也不一定就是貴族。”

淩湮想起紀燃的話來，頓時不忿。

在場的這些人，大概都是這麽看待瀚海帝國的公卿的吧。覺得他們不過是沾了先人的光，是空有頭銜的吉祥物而已。

她挑眉：“先生又對榮親公爵了解多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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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見她有興趣，摸了下光滑的胡須：“瀚海當初根基都在E星，13夜根本什麽也沒有帶出來。如今的瀚海貴族不過是花架子罷了，小姐這樣的美人如果耽誤在這樣的人身上，真是叫人可惜啊。”

那油膩膩的口氣，讓淩湮發自肺腑的厭惡，若不是留着他做幌子，她早就一走了之了。

餘光看見庫克議長被人引到旁邊說話，“葉彌”落了單，淩湮連忙端起酒杯：“謝謝先生擡愛，不過我這人顏控。”說罷，提着裙擺走了。

被留在原地的貴族，低頭看了看自己鼓起的啤酒肚，因為做過調整而尚算英氣，卻不太協調的五官頓時因為憤怒而變了形——真是不識好歹的毛丫頭！

獨自等待議長的歌姬端着酒杯，精致的臉蛋上還保持着一成不變的笑容，眼神空洞，似乎周圍沒有別人，她就沒了其他念想。

淩湮正猶豫是不是喊她一聲試試，忽然感覺腰側被碰觸了一下，低頭一看，是個人工智能的侍應生，跟小Q差不多高的個頭，手裏舉着托盤，放置着五彩晶瑩的酒。

“謝謝，我已經有了。”淩湮婉拒。

小機器人卻将托盤舉得更高，執着地遞給她看。

淩湮不解，只好伸手取杯，杯子裏的液體熒光閃爍，慢慢地，幻化出一個熟悉的字樣。

彌。

漂浮在液體表面的分明是漢字，彌。

淩湮壓抑着驚訝，看了眼金玉葉，她根本沒有注意到他們。

身邊的小機器人見她拿了酒杯，慢慢轉過身離開了，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淩湮一眼。

淩湮意識到它在等她，連忙假裝找人的模樣不遠不近地跟上它。

小機器人帶着淩湮，一路穿過了華麗的大廳，出門前淩湮回望，沒想到在那麽多人當中，一眼就看見了那雙星空黑的眼睛。

角落中的紀燃隔着衆人，向她點了點頭。

心裏立刻妥帖了，淩湮默默地沿着樓梯一路向上，餘光裏看見紀燃已經遠遠地跟着他們出了大廳。

小機械人不緊不慢地走，淩湮沉默地跟随，一路上除了一處人工智能看守的關卡以外再無阻礙。

那關卡的識別系統彈出了金玉葉的三維影像，做比對似的在淩湮身上一掃而過，就順利放行了。

——就好像，這是為金玉葉一個人而設的門禁。

讓淩湮意外的是，穿過這道關卡，這個城堡終于露出了它星際時代的特色。

中世紀的風格消失無蹤。

羊毛地毯被銀色自動傳輸帶所取代，牆壁上也不再懸挂老舊的畫作，通壁都是三維屏，無遮無攔地顯示着城堡外的景致。

行走在長廊，仿佛置身室外。

在走廊的盡頭，一個穿着華麗禮服的少女正背對着他們，看向城堡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熟悉的背影，淩湮一眼就認了出來，葉彌，或者說……金玉葉。

少女轉過身，淡妝的臉上一雙微揚的丹鳳眼，淡淡的憂慮在看見淩湮時一掃而空，快步走上前，伸出雙臂：“淩淩——”

這才是葉彌。

就算她不開口，光是這雙會說話的眼睛，淩湮也知道是她。與樓下大廳裏，議長身邊沒有靈魂的那雙眼睛完全不同。

淩湮搭着她的手腕，第一件事是去查看她的手臂——在狄斯密星為了解救他們，葉彌毫不猶豫對着自己開了槍。

“都恢複了？”少女手臂完好，光潔白膩。

“嗯，”葉彌拉住淩湮的手，“這個身體不管受什麽樣的傷害都無所謂，歐裏斯特都可以修好。”

“修好？”對于葉彌的措辭，淩湮有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葉彌看了眼四壁，那是天空，人群，他們像是置身于空中樓閣，她語速很快：“到處都是歐裏斯特的耳目，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就會發現我和你見面……如果他來了，你記得一口咬定是自己無意中闖入的，我們只不過在狄斯密有過一面之緣。”

淩湮點頭：“知道了，但是阿彌，你為什麽會在這裏？為什麽變成了金玉葉，是議長強迫你待在這裏的嗎？”

“不是我變成了金玉葉……”葉彌說，“我想，可能是我搶了其中一個金玉葉的身體。”

淩湮想到了樓下那個空殼似的歌姬：“什麽意思？到底有幾個金玉葉？”

“多少個，”葉彌落寞地笑了下，“無數個吧，只要歐裏斯特想要，他可以造出無數個金玉葉。”

“……你的意思是？”淩湮不寒而栗。

“嗯，”葉彌短促地說，“人造人，用我們的話說就是——”

“克|隆人。”兩個女孩異口同聲。

淩湮是吃驚的，但并不覺得無法理解。

這個世界裏有人和機械的雜交體，有像她們這樣的基因調整人，還有白飒那樣的獸人……有完全人造的人類，完全不奇怪。

“我不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當時明明是開車去接你吃飯，我看見你坐在對面的長椅上，懷裏抱着我要的模型，然後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失去了意識。”葉彌抓緊時間解釋，“再醒過來，我……我在……”

見她吞吞吐吐，淩湮莫名地問：“在哪裏？這個時空？”

“……在歐裏斯特的卧室裏。”

事實上，葉彌睜開眼時，金發的英俊青年剛剛從她身上翻開，還俯身在她唇角落下一吻。

她尖叫地從床上坐起身，拉着絲被遮蔽自己的身體，發現自己身處在完全無法理解的空間。

宛如置身星空，四壁都是明滅星辰，不見邊際。

足夠七八個人橫躺的大床，頭頂是倒映床面的鏡像，驚慌失措的她，與身旁精壯而英俊的男人。

他伸出手，将她重新攬入懷裏，親在她驚慌的眼上，低聲說：“又想起什麽了？不用怕，一切有我。”

那是陌生的語言，可葉彌卻聽懂了。

她聯想到淩湮說過的“奇怪的夢”，在夢裏她會駕駛巨型機械戰鬥。

“逼真得簡直不像是夢。”淩湮是那樣形容的。

葉彌默默地閉上眼——也許睡醒了就好了。

可是，她沒有醒。

多少個個日夜過去，葉彌每次每次睜開眼，都以為會看到卧室天藍色的窗簾，可是沒有。

星艦，城堡，密林。

那個被稱作議長的男人帶着她去過許多地方，見了很多人，卻沒有一個地方有回去的希望。

她終于認命了。

可這個世界永遠有讓她意外的地方，當她在舞臺上，照着影像資料裏“她曾經表演的那樣”歌唱，臺下是所謂聯邦士兵們的歡呼。

她以為就這樣，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過一成不變的生活。

可是随着一聲槍響，在爆發的騷動裏，葉彌還沒理清發生了什麽，低頭只見演出服的胸口已經被血跡印染，疼痛甚至沒有傳達到大腦，就已經失去了意識。

又要死一次？

真是荒唐……

如果死了，會回去嗎？還是從此消失在世上？

事實依舊意外。

睜開眼，葉彌發現自己不但還活着，甚至身上連一星半點的傷口也沒有。

而在她旁邊的銀色臺面上，安靜地躺着一個女孩。

當葉彌看清對方的面孔時，一聲尖叫讓身為歌姬的嗓子也破了音。

那分明是另一個她，左胸還有黑色的彈孔，血已幹涸，像一個玩偶，一動不動。

被尖叫驚動的庫克遣走了同來的人，獨自走上前來，将顫抖不已的寵姬攬入懷中：“別怕，我說過，誰也傷害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