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魔王,或是保護神(4)
在場諸人無不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不由自主地向前走, 想看得清楚些。
唯獨原本走在最前面的成燼, 不動聲色地逆流而行, 從人群中退了出來,悄無聲息地回到留在人群之外的淩湮身邊。
那個剛剛還因為重逢而眉飛色舞的女孩, 現在面上血色驟退, 眼底的惶恐遮都遮不住。
“……別怕, 都過去了。”少年的嗓音裏帶着柔軟的安慰。
那聲音聽在淩湮耳中, 觸動了那根脆弱的弦。
她聽見頭腦中轟的一聲, 失去已久的記憶排山倒海地湧入腦海,曾并肩作戰的時光,甚至更久遠的,在灰白色的實驗室裏,并肩在維生艙中接受改造的日日夜夜。
淩湮這具身體的記憶, 随着眼前的一幕而蘇醒。
——在運輸艦裏,疊羅漢似的密密紮紮都是人,他們尚且還穿着聯邦的藍白機師服。
可他們又不像是人類,誰也不會這樣對待同類,用一種毫無尊重, 毫不憐惜的堆砌雜物的方式, 仿佛那不過是一群廢舊雜物或是豬猡。
他們當中,有許多面孔淩湮和遙步都認識。
他們是秩序者, 是曾經在海蜃號服役、與她們并肩作戰過的同僚。
“如果沒有被攔截,他們要被送往哪裏?”
“不知道……大概是……”
“銷毀……”
銷毀。
運輸艦上的航程程序被解密, 目的地竟真的是用于集中焚燒、降解聯邦工業廢棄物的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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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成燼歪打誤撞地将運輸艙帶回星焱號,這一艦的“秩序者”都将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被當成工業垃圾毀滅。
諸善德大約以為屠魔工坊裏的“那批東西”完全可以取代不受控制的秩序者,所以在例行清洗記憶的時候動了手腳,讓他們陷入了深度睡眠,然後在當成工業垃圾,神不知鬼不覺地銷毀。
這是屠殺!
這個聲音在每個人的心底響起,每雙眼睛裏都寫滿了憤怒與難以置信。
而淩湮與遙步,顯然是從心理上最無法接受這一幕的人。
淩湮胸口發甜,一陣接着一陣的惡心洶湧而來。她一直都知道,她和他們,秩序者被聯邦當成戰争武器來對待。但她還是低估了諸善德,沒想到在被當作武器的同時,他連對生命最基本的敬畏也沒有。
琥珀色的眸子裏各種情緒沖撞着,淩湮胸口起伏,強壓着嘔吐的欲望。直到,有人将她輕輕地擁入懷中,一只手在她的脊背不輕不重地拍打。
少年的嗓音就在耳畔:“他們都會好的,你相信我。”
淩湮退開一點,剛好可以與成燼的黑眸相對,那裏有讓人心安的篤定。
“遙步!你去哪?”穆九歌大喊着,追着摔門而去的遙步。
淩湮看了眼他們離去的方向,知道遙步是不想在人前失态,而她也一樣,若依自己的性子,恨不能立刻拿槍指着諸善德的太陽穴,讓他向他們道一萬次歉。
在白飒的指揮下,運輸艦內毫無意識的“秩序者”們都被妥善安置在休息艙和醫療室內。
醫官們在經過各項檢測之後,遺憾地說:“他們的意識遭到了徹底的清洗,聯邦大概覺得那批命名為‘屠魔者’的人造人可以完全取代秩序者,所以已經做了完全的放棄打算。畢竟……比起人造人,擁有記憶的秩序者太不可控了。”
“沒辦法讓他們恢複意識嗎?”淩湮問。
“這項技術聯邦一直保密,我們沒有碰過。”醫官無奈地說。
成燼看着奔走于各處,忙碌得頭發都被汗水打濕的淩湮,終于開了口:“艾思提·庫拉知道方法。”
“可他不會幫我們,”淩湮一邊為臉上受了擦傷的秩序者擦拭血污,一邊說,“他們變成現在的樣子,或許就是他親手做的。”
成燼沉默地從她手裏接過髒了的紗布,又将藥遞給她。
好不容易安撫住差點要駕駛化墟殺往月球的女友,穆九歌一臉疲憊地回來:“要不,索性黑了聯邦的電臺,把他們做的好事公布于衆吧!這麽多活生生的人,居然就要送去燒毀?這種事,但凡還有一絲良心也做不出來!”
房間裏有一瞬的安靜,所有人看向淩湮和成燼,下意識地等候他們的回答。
淩湮上藥的動作沒有停,過了好幾秒,才沉聲說:“不,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把他們向聯邦的人們公開。”
“為什麽?”話說了一半,穆九歌像是忽然想明白了,聲音頓住。
淩湮擡眼,目光清澈,口吻卻是史無前例的堅定:“他們,所有的秩序者們……包括遙步,之所以成為秩序者,之所以接受聯邦的改造,初衷都是守護同胞,保衛人類。他們本應該是英雄……可如今,卻被諸善德生生醜化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
她語氣裏,有淡淡的悲涼。
“聯邦諸星上,或許還有他們的親朋好友,我不希望他們被親朋當作怪物、用鄙夷的眼光看待。在真相大白之前,他們不該承受那些白眼和唾棄,他們應該是英雄,而不是怪物。”
成燼将廢紙扔進隔離箱,淡淡地說:“我支持阿湮。”
于是,星焱號救下了一艦的秩序者的事,被隐瞞了下來。
聯邦軍的大多數人知道“堕天號”被挾持了,卻不知道堕天號裏承載的是什麽。
民衆知道十字焱衛隊在α星系邊緣與聯邦軍交火,幾天幾夜未分勝負,然後忽然就撤退了,卻不知道十字焱衛隊帶走了什麽。
屠魔工坊秘密建立,秘密消失,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首領做過些什麽。
曾經駕駛機甲在外太空保家衛國的秩序者們,忽然一夜之間不見蹤跡,誰也不知道他們去了哪兒,漸漸也就無人提及。
歷史糊裏糊塗的一頁翻過一頁,聯邦政府用拙劣而漏洞百出的謊言一遍遍地粉飾着太平。
就在淩湮已經在成燼的幫助下與P星協商,将秩序者們暫時安置在療養院裏,等待技術的進步,尋求救贖的辦法時,艾思提·庫拉居然主動找上門來。
銀色面具的男人踩在星焱號的甲板上,氣定神閑,壓根不見只身敵境的緊迫。
“既然抓到了把柄,為什麽不公布于衆?”艾思提·庫拉開門見山地問。
淩湮搖頭:“他們是夥伴,不是把柄。艾隊,他們也曾是你的同僚不是嗎?”
艾思提·庫拉似笑非笑:“什麽夥伴?不過是聽命行事,何況你對我有感情嗎?沒有,所以我對他們也沒有感情。”
淩湮沉默了一瞬,終于開口:“有。艾隊,在海蜃號的日子裏,我曾視你如兄長,你說的話也曾是我所作所為的全部動力。”
艾思提·庫拉似乎有些意外淩湮會這麽說,再開口的時候嗓子有些僵:“……都是舊話,你早就已經與我作對了,不是嗎?”
“我從來沒打算和你作對,甚至曾希望能夠與你結為盟友。”淩湮自嘲地笑了下,“最多……我也只是想從你口中聽到,為什麽要制造出‘秩序者’這樣的存在而已。但現在不重要了,我知道了,是諸善德的意思,你也不過是聽命行事。”
“聽命行事?”艾思提·庫拉有些失态,聲音猛地一尖,又很快壓抑住了情緒,“你不會懂的,雖然你本該與我一條戰線,但如今的你已經不是我所制造的那個淩。”
他語帶深意,淩湮再度懷疑他知道自己穿越而來的真相。
艾思提·庫拉問:“我問你,如今十字焱衛隊被罵作魔鬼之旅,紀燃也頂着魔王的罵名生死不知,連你也一樣——罵你的人可不占少數。即便你曾救過他們,他們也依舊恩将仇報,你不恨他們?不想……除之而後快?”
他戴着面具,淩湮看不見面具後的眼睛,但她幾乎能想象得出他是在用什麽樣蠱惑的眼神看着自己。
“恨,恨他們豬油蒙了心,居然被諸善德騙得團團轉,恨底禮斯堡的事真相如此明顯他們居然還能被蒙騙,”淩湮話鋒一轉,“但是,這世上還有像米蒂一樣的人,他們是無法發聲的大部分。艾隊,你知道為什麽有那麽多人崇拜紀燃,甚至在瀚海帝國消亡後那麽久,依然尊稱一句燃殿嗎?”
艾思提沒有說話,像在等她繼續。
“那是因為雖然聯邦驅逐了他那麽多年,他也從未向聯邦妥協,即便如此,卻一直守衛在α星系,對抗星盜與流寇,保護人類的家園。這就是因為他始終相信人類會有未來的,即便……他現在因為某種原因,無法親自踐行,有我在,我會帶着焱衛隊,一直追随他的意志。”
“他的意志,什麽意志?”
淩湮看着面具後的眼睛,認真地說:“所有人,包括秩序者,或者其他……都能正大光明地站在太陽底下,和平相處,而不是被當成武器,用過即棄。”
艾思提·庫拉在長久的沉默之後,短促地笑了聲,轉身走了。
門外傳來雌雄莫辨的嗓音:“……但願你不會為今天的決定後悔,永遠不會。”
艾思提一離開,守在外面的遙步等人立刻就湧了進來。
遙步檢查着淩湮,似乎生怕艾思提再對她動什麽手腳。
“你跟他說什麽了?”成燼問。
“我說,就算與全世界為敵,也會站在你……紀燃這邊,永不放棄。”
少女的眸光晶亮,帶着執拗與柔情。
在所有人的注視之下,成燼低聲卻清晰地應了聲:“好。”
艾思提的大禮,來得很突然。
當成燼解析出那段複雜無比的代碼時,平淡的臉上難得露出笑容:“有救了。”
那大約是海蜃號的頭號機密,關于秩序者,關于他們的記憶密碼。
在醫士們夜以繼日的努力之下,經過漫長的注射與調整,那些已經卧床多日、昏睡不醒的秩序者,一個接着一個地睜開了眼睛。
當P星的陽光照射入他們迷茫的眸子,那裏漸漸的閃動起了獨特的光。
從這一刻起,這群曾經為了同胞而失去自我的人,又重新找回了生命。
他們想起了家園、想起了親友、想起了投身秩序者計劃之前的愛情、親情、夢想和激情,當然……也不可避免的,想起了被當作武器的這段日子裏,漫無止盡的殺戮與征戰。
随着自我意識的恢複,對于自己存在的意義的懷疑,也不可避免的席卷了這一群人。
當最後一個秩序者蘇醒,淩湮将所有人都召集了起來,遙步與她一起,而成燼、白飒和穆九歌則被拒之門外。
“這樣,他們會比較有安全感。”淩湮說。
現場被安排在P星的一個暖色調的歌劇院,雖然是正式場合,但并不壓抑。
淩湮和遙步先是站在舞臺上,她坦誠地告訴臺下的前任同僚們,她和遙步也是秩序者,她們也曾被清洗記憶,也曾被利用、被抛棄,也曾懷疑過自我。
但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她們将為自己而戰,為內心而戰,做一個真正的,人。
“你們當初能為了守護家園而犧牲自己,”說到激動處,淩湮從舞臺上跳了下來,站在人群中央,“現在,我們憑借自己的意志、自己的雙手,一樣可以重鑄新的宇宙秩序!我們要站在陽光下,我們要擁抱親人、愛人,我們要活得堂堂正正,我們要重獲新生!”
“要重獲新生!”
“要堂堂正正!”
“要新秩序!”
聲浪一陣蓋過一陣,被壓抑了太久的靈魂,在淩湮熱情的聲音中被點燃。
在場的諸人都是經過基因改造的S體能者,當他們恢複了自我,當他們因為自己的意志而戰鬥,還有什麽能攔得住他們!
淩湮與遙步被簇擁在人群中央,她忽然心中一動,第六感一般朝人群外看去。
那裏有一雙澄淨的眸子,正靜靜地隔着洶湧的人潮看着她。
當兩個人的視線相遇,那雙漂亮的丹鳳眼微微一彎,露出抹淡淡的笑意。
淺色的唇瓣微張,隔着喧嚣無聲地說:“……淩淩。”
作者有話要說:
淩湮:我會站在……紀燃那一邊。
成燼:好。
路人甲乙丙:你不吃醋嗎!?你的小姑娘要站大帥哥啊!
成燼:随她站,左右都是我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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