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餓鬼(衛檀生)

她在哭。

眼淚不多,但無不顯露出面前少女的驚慌與無措來。

衛檀生指尖輕輕劃過杯面,呼吸霎時放得很慢,臉上依舊沒露出什麽多明顯的神情起伏。

其實,一開始,他并不在乎這所謂的“高郎君”。

總是頻繁地出現在他面前,自以為僞裝得天衣無縫,實際上拙劣而蹩腳。

因為他不在意,所以衛檀生也沒有興致在她身上多浪費時間。

他很少有什麽喜歡或是厭惡的人,大部分人在他眼中無異于草木,能真正引動他愛恨的人很少。

至于吳懷翡,于他而言,則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衛檀生還記得他第一次碰見吳懷翡的時候。

正是是在山下仁安藥坊中。

她很好看。

踏入藥坊,看見她的第一眼,他就這麽覺得。

吳懷翡的容貌,即使在佳人如雲的京城也絲毫不遜色,反倒是別有一番清甜質樸的氣息。

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身着一襲綠色的襦裙,修長白皙的脖頸掩映在綠紗下,衣襟袖口都好似沾染上了藥香。

當真像晶瑩剔透的翡翠,使人見之忘俗。

她言語和軟,忙着為病人診治,并未留意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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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檀生不由得為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好感而略感詫異。

随即,便感到了驚奇與困惑。

他或許是喜歡她的。

談不上愛。

他确實對她心存些好感。

他不是很抗拒這種感覺,相反,他很好奇。

吳懷翡就像是一株白茶。

“開花不與衆芳期,先得江梅破白時。”

耐冬,堅韌。

他見到她,心神都很暢快。

他就像在照料山茶一樣,有意照顧她,利用自己的人脈為她引薦,使她能在京中打開自己的天地。

夜間風雨驟,他也會擔心會不會打落這一朵脆弱的山茶。

他不允許旁人攀折這枝茶花,他想讓她靜靜地在自己面前盛開。

偏偏,高骞出現在了他眼前。

緊接着,是這個所謂的“高郎君”。

他本來不曾在意她,因為不在意,她所做的一切,其實他并未放在心上。

但後來,他覺得她礙眼。

她已經打擾到他和他的花了,卻還不自知。

更何況,她還傷到了他精心照顧的花兒。

他向來最厭惡那些沒有自知之明的人。

就像當初那個山匪。

拜入了善禪師門下後,他沒有再殺生,為他找到了另一種纾解欲望的法子。

山寺中,經常有信衆跪在佛前,祈求菩薩憐憫,他為他們說法,聽他們訴說內心的凄楚。

死物畢竟是死物,哪有人來得鮮活有趣。

比起看那些畜生,衛檀生更喜歡看到人痛苦的模樣。

他高高在上地俯視着他們的痛苦,看似慈悲地勸慰他們,實際上內心含着冰冷的諷意,嘲諷他們為這些所謂的煩惱而執迷不悟。

衛宗林給了他一副好樣貌,使得他們一見面便對他頗有好感。

倘若他們知道了眼前這位慈悲的僧人,實際上因為他們的痛苦,而高興得正在發抖,想來都會大吃一驚。

這比殺生更讓他着迷,他們需要他幫忙解脫。

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樹下說法的佛陀。

只不過,他是披着佛陀皮的餓鬼。

經書中曾言,餓鬼喉如針孔大小,吞吃食物,如同吞吃火炭,肚如火燒。

他就像餓鬼一樣,貪婪地汲取着別人的痛苦。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盛。

這些痛苦幾乎已經成了他活着的動力,看到別人痛苦,他就感到高興。

有時候,他也會想到那山匪。

那山匪雖然被他親手殺了,卻帶給了他幾乎抹不去的影響。

衛檀生常常想。

當初他憐憫他的時候,是不是也在抱着跟他如今差不多的心态。

這所謂的“高郎君”讓他想到了那山匪。

衛檀生一言不發地看着她。

明明兩人的樣貌未有任何相似之處,但為何偏偏給他的感覺卻是如此熟悉?

以至于,在看到她哭,在看到她痛苦的模樣的時候,他并無波瀾的心竟然翻湧起了滔天的巨浪,他的身體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她身着玄色長袍,不像其他女人一般纖細窈窕,更像是一枝剛抽條的新柳。

清瘦且挺直。

眼淚将臉上的脂粉一沖,露出了些原本的面貌來,比男人的扮相要溫柔細膩兩分。

此時,燭火一照,更有幾分似男非女,俊秀朦胧的中性美。

如今她正通紅着眼眶,很痛苦的樣子。

她越痛苦,他越高興。

發自內心的愉悅,使他顫栗。

他興奮地暗暗咬緊了牙關,像在貪婪地吞吃着什麽美味。

面前的少女又長長地吸了口氣,好像在迫使自己冷靜下來,“說出來不怕小師父笑話,我在這高家中其實并無任何地位可言。”

他聽她講述着自己的身世。

她接着說,“在家中,我并無什麽能談得來的朋友,便想借婆婆壽辰的機會,到空山寺來,尋求個清靜。”

當真可憐。

他憐憫地想,非但沒有同情,反倒更興奮了。

還不夠,還想要再多看到一點。

很奇怪,他已經很久沒感到這麽高興了。即便當初救贖了那些畜生,也沒讓他感到這麽高興。

這種感覺,只有在他當初親手殺了那山匪的時候才有過。

他垂眸,掩蓋下眼中興奮的神采,幾乎抱着一種扭曲般的心思,說道,“山寺并非避世之地,這世上過得不如娘子的人不知凡幾,娘子既能回到高家,與親人相認,這等福緣其他人便是一輩子也奢求不來。”

“說到這兒,娘子還是少不更事。”

他站起身,走到牆角的矮櫃前,拉開抽屜。

抽屜中是雲片糕,總共有四五盒,碼得整整齊齊。

他将其中一盒遞給她,故意挑揀着最傷人的話語,溫和卻殘酷地嘆息了一聲,“莫要任性了,高娘子,我今日言盡于此,還請娘子下山回家罷。”

将雲片糕遞給她,觸及她冰涼的指腹時,衛檀生袖中指尖微動,呼吸驀地一重。

一股酥麻的癢意慢慢自心頭爬起。

這并非心動,而是暌違的欲望。

這清瘦的身軀是不是也如同嫩柳一般不堪一折?

就像死在他手上的纖弱的幼貓。

想再多看到一點兒,多看到一點兒她痛苦的模樣

他的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口中泛幹。

衛檀生焦躁地舔了舔唇角。

他現在突然不讨厭她了。

甚至很喜歡,

喜歡得不得了。

這無關情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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