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暧昧(三合一) (1)

惜翠:甘霖娘!

就算脾氣再好,眼下惜翠也要按捺不住罵人的欲|望了。

賀妙的反應也十分迅速, “六郎你誤會我了, 我确實沒有要逼高三娘的意思, ”她面露歉疚, “不過确實是我太過唐突了, 我給三娘賠……”

她本來還覺着這和尚實在讨厭,現在看起來倒順眼許多。她門前向來不缺仰慕她才學與美貌前來提親的,賀妙有些自滿地想, 沒想到這和尚還頗有些眼光

“承蒙賀娘子高看一眼,”惜翠忍無可忍地打斷了她,“我确實是不會作詩。”

“一杯不夠的話, 那我自罰三杯不知夠不夠?”

說完也沒等賀妙反應,端起面前的白玉細嘴酒壺,在衛檀生的目光中,連倒了三杯飲下, “噸噸噸”全喝了進去。

三杯下肚, 賀妙臉色一黑。

她生得美, 個性清高,向來不缺跟在屁股後面追捧着的士族子弟們。

眼見賀妙她面色不好,在座中已有人心生不滿,覺得這高三娘子未免太不給人面子, 賀娘子也是不知者無罪, 她這樣認真倒弄得人下不了臺來。

有人看不下去了, 出聲道, “賀娘子也是好意,高娘子你未免也太不給人面子了。”

“正是如此,大家玩得開心便是,凡事何必如此較真?”

褚樂心忽然也站了起來,“這席上雖有像賀娘子你這般高才,但也有像我這種不通文墨的,要是如此聯詩,卻是叫我接不下去了。”

平日裏看多了那些話本,見衆人紛紛議論着一個姑娘。褚樂心看不過眼,熱血上頭,那股俠氣蠢蠢欲動,氣鼓鼓地端起酒杯,也連飲了三杯,“我也跟着自罰三杯如何?”

惜翠:……

被褚樂心這麽一打岔,氣氛非但沒有緩和,倒是更加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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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一時啞口無言。

就在此時,高瑩忽然猛地一拍桌子,杏眸圓睜,怒目而視道,“你們這話是什麽意思?三娘不會就是不會,你們為此事還要争到何時?”

她早看不慣這賀妙的德行了,自恃甚高,眼高于頂。她不喜歡高遺玉,更看不慣賀妙在那兒裝傻充愣,扮相可憐。

高瑩開口,周圍替賀妙說話的,氣焰頓時一弱。

他們敢這麽說,也不過是看到這高三娘在高家并不受寵,而高瑩對她容色冷淡。如今一看高瑩替她說話,掂量掂量其中利弊,自是不敢再多言。

褚樂心雖常常沖動行事,但人并不傻,意識到自己如此貿然出頭反會遭人誤解,在高瑩開口後,他頓了頓,接着說,“不如這樣,都聽我一句,這聯詩就算了,接下來還是掣簽行酒如何?”

在一片沉默中,還是吳懷翡率先附和,“好,便聽褚郎君的。”

眼看氣氛已有些尴尬,吳懷翡起了頭,其餘人哪有不願意的,自是同意了。

賀妙臉色微僵,下意識地看向衛檀生。

卻沒想到,他正看着褚樂心與那高三娘,竟看都沒看自己一眼。

她臉色有些挂不住,悻悻地坐下。

裝着象牙簽的竹簽桶端上了桌。

共一百二十支,正面刻唐人七言詩句,背面刻令約。

褚樂心先掣簽,搖落一支,拿起來一看,頓時便笑開了,“這支簽,理當是高二郎來飲,不過二郎不在席上,便由我來飲罷。”

正面刻“騎弓任臂箭橫腰”,背面刻“習武者飲一杯。”

褚樂心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痛痛快快又飲下一杯,将簽筒交由了身邊坐着的下一位。

席間的氣氛終于漸漸複歸熱絡。

吳懷翡搖出一支“拈來細想無人贈”,背面刻“自飲一杯”,當下便倒了杯酒飲盡。

簽筒轉到惜翠手上,惜翠也有些好奇自己能搖出些什麽。

撿起象牙簽,只見正面書着“與君雙栖共一身”,再轉過來一看,不由得一愣,背面上刻着“與對坐者飲一杯。”

坐在她對面的,除了衛檀生之外還能有誰?

她看着象牙簽不說話的模樣,惹得人好奇地催促起來。

“搖出了什麽,快說來給大家聽聽。”

惜翠看了一眼衛檀生,“上面刻有……‘與君雙栖共一身’,要與對坐者共飲一杯。”

對坐者?

對坐者不是衛家三郎嗎?

在座的一臉茫然。

雖說衛三郎他剃了頭出了家,但畢竟是個男人,哪有陌生男女共飲一杯的道理。

“要不……這令約就算了罷。”有人提議。

褚樂心也看了過來,關切地道,“三娘你再搖一支。”

惜翠拿着簽籌看着衛檀生。

衛檀生對上她的目光,突然袍袖一卷,将面前的琉璃酒盞拿了起來。

他端着酒盞,看向褚樂心,神色從容地道,“不必如此麻煩,我既入了禪林,便是佛陀座下的弟子,不過共飲一杯茶罷了,這又何可避諱的。”

他袈裟垂落,神姿秀俊,見之脫俗。

再計較這些世俗規矩,好像也随之變得古板迂腐了起來。

褚樂心搖頭,“這不行,三娘她畢竟還未出閣,倘若傳出去,對三娘不好。”

賀妙譏諷道,“這有什麽不好的,還是說你信不過我們?”

在這一點上,褚樂心卻很固執。

男女有別,哪裏能讓高娘子與衛檀生他共飲一杯的道理。

兩人争執當中,衛檀生已站起身,施施然地飲了半杯。喝完,又借了條帕子,将杯口擦拭幹淨了,将剩下這半杯遞給了惜翠。

惜翠低眼看着琉璃酒盞中半杯青色的碧波。

衛檀生也不催她。

惜翠擡頭,接過酒盞,腦海中驀地浮現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縱使擦幹淨了,共飲一杯茶,也有些微妙的暧昧感。

心知衛檀生在看,惜翠故意喝得很慢。

杯口觸上淡色唇瓣,好像也跟着含入了隐隐約約一縷檀香。

剩下來的半杯碧波,竟映入了僧人眼底的豔色。

茶水入口,在唇上留下些瑩瑩的水漬,惜翠卷起舌尖舔了舔,将唇上的水漬一并卷入口中。

她能清楚地感覺到面前的僧人眼神微凝。

臉上雖是在大大方方的笑,但在內心深處,她好像聽到了自己節操破碎的聲音。

這細微的小動作,惜翠保證了只有她和衛檀生才能看見。

将剩下的半杯茶也飲盡,惜翠将酒盞還給了他,順便留意了一眼衛檀生的反應。

青年僧人伸出手,佛珠輕搖。

他看着她,唇角微彎,好似十分滿意。

不……不會真的有用吧?

惜翠愣愣地想。

她剛剛只是想試一下而已。

如此,總算是揭過了,接下來惜翠也沒再搖到什麽亂七八糟的簽籌,安安靜靜地走過了後面的流程。

這一場酒席,別人的目光其實沒有放在她身上,他們中大多被吳懷翡吸引了注意力。

她容貌秀麗,舉止文雅,才思敏捷,又得侯夫人另眼相待,旁人還以為她是出生于什麽隐士家中。有向她搭話的,也有向她求醫的,吳懷翡都一一對答如流。

一場酒宴,替她博得了不少好感與贊譽。

吳懷翡俨然也一成了這場宴會上最惹人注目的存在。

褚樂心記挂着酒席上的事,酒宴散去後,也并未離去,而是站在惜翠身旁安慰了她一兩句。

畢竟,發生了賀妙一事,有不少人已對她心生不滿,覺得這高三娘确實是愚笨不堪,對于人情世故一竅不通。

不過,雖然有不少人站在賀妙這一邊,但也一些人早看賀妙不順眼,眼下這麽一鬧,反倒對惜翠生出了幾分親近之意。

只能說禍福所依,有所得也有所失。

惜翠沒怎麽在意。

她又不是錢,不能讓每個人都喜歡她。她的目标自始至終就只有衛檀生而已。

可能是喝了些酒的緣故,回到帳中,惜翠有些困了,就睡了一會兒。

她是被高瑩推醒的,一睜眼就看到高瑩嬌豔如花的俏臉。

“快醒醒!”她一臉嫌棄。

“怎麽了?”

高瑩鄙夷地看着她,“睡什麽睡,快與我一起去馬場!”

“去馬場做什麽?”

“打馬球啊,”高瑩道,“還能做什麽。”

惜翠剛睡醒,其實不太願意動彈。

高遺玉喜歡騎馬,但她之前只在動物園的時候摸過一次馬,根本不知道怎麽騎馬。

“我不去了。”惜翠困倦地說。

“你躲在帳子裏像什麽話?”高瑩眉毛一揚,“你不去,就是讓人看笑話,旁人說不定還以為你是心虛,怕了賀妙,才不敢出來見人。”

馬場距此處不遠,打馬球也是今日早早已安排好的活動。

被高瑩從帳中拖出來,剛到馬場,惜翠就看見了褚樂心正牽着匹馬,興高采烈地沖她笑,“三娘!六娘!你們都來啦?”

高骞不在,高瑩硬要騎高骞騎過來的那一匹高頭大白馬。

惜翠則問馬倌要了一匹性格溫順的小紅馬。

第一次騎馬,本來惜翠還有些擔心,但她的身體卻好似格外熟悉。

翻身上馬,一氣呵成。

這種熟悉的感覺使得惜翠放下心來。

她不會打馬球,沒有參與進去,只騎着馬在場外看。

褚樂心興致極高,跟高瑩一起在馬場上馳騁。

春日天高雲淡,馬場上塵沙滾滾,争相追逐,衣袂翻飛。

因為馬場寬闊,惜翠沒有看見衛檀生與吳懷翡的身影。

吳懷翡想來是不會去參加的,而衛檀生他腿腳不利索,不可能上場,想來兩人都是在場外看着。

惜翠繞着馬場走了一圈,果然在場外看見了衛檀生。

衛檀生他竟然沒和吳懷翡在一起,只一個人站在那兒。

惜翠沒貿然湊上去。

就她目前看到的來說,想要衛檀生對她動心還很難。

想到這兒,惜翠有些犯難。她沒有經驗,就算瓢兒山上的那一次,也是因為當時衛檀生還是小孩,她沒什麽心理壓力。

這幾日待在空山寺,兩人之間的關系沒有有任何進步。

難道真的要她像在酒席上所做的那樣,想法設法勾引他嗎?

他好歹是個和尚,勾引一個和尚,似乎沒那麽容易。

正沉思間,場中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混合着馬的嘶鳴聲與人的尖叫聲。

依稀能聽見有人在驚慌失措地大喊,“驚馬了!”

“驚馬了!”

惜翠猛然回神,只見場上濃煙滾滾,一匹高大的白色駿馬正在人群中橫沖直撞。

其他還在場上的人吓得紛紛避讓,一時間馬蹄紛亂,場上幾乎亂成了一鍋粥。

這……這是高骞那匹馬!

那高瑩呢?

想到這兒,惜翠大駭,慌忙掃視了一圈。

終于在一處角落裏瞧見了那一抹小小的身影,她正和褚樂心站在一塊兒,面色蒼白,看起來吓得不輕。

還沒等惜翠松一口氣,只見受驚的白馬突然一頭沖了出來,朝着衛檀生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衛檀生他有腿疾,一時竟閃躲不開。

惜翠想都沒想,沖上前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拖離出馬蹄之下。

她用足了吃奶的力氣,由于慣性沒站穩,倒退了兩步,跟着衛檀生一起摔倒在地。

白馬如一陣飓風般沖過,卷起漫天沙塵,遮蔽住了視線。

惜翠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背上傳來一陣悶痛,而身上好像壓了一座小山,她差點被壓得斷氣。

“下……下去。”惜翠吐出嘴裏粗粝的沙子,使勁兒推了推身上的重量。

灰塵漸漸散去,她終于看清了眼前。

衛檀生正低頭俯視着她。

兩人間的距離不過一指那麽近,鼻尖貼着鼻尖。

惜翠甚至能清楚地看見,衛檀生他绀青色的眼中倒映着的她吃驚的面容。

在日光的照耀下,他瞳仁好像細細地描上了一層金色的弧光。

他一只手抵在地上,正好将她圈入了懷中,袈裟垂落在她身上,冰冰涼涼地摩挲着。

衛檀生就這麽居高臨下的看着他,眼中那圈金色的弧光好像在緩慢地流動。

圓滾滾的白色佛珠先落在她脖頸間,在她脖子上滾過時,一股森寒仿佛在瞬間鑽入了肌膚,滲入了四肢百骸中。

接着是指尖,他伸着另一只手,緩緩地扼住了她的喉嚨。

那雙泛着金色弧光的眼,好似毒蛇的豎瞳一般,冷冷的。

惜翠完全沒反應過來,頓時愣住了。

衛檀生他在做什麽?

他眼睫垂下,五指慢慢地收緊。

呼吸霎時變得困難了起來。

命門被他扣緊,就在惜翠覺得他可能真的想掐死自己的時候,他突然收回了手,也收回了壓在她身上的身體。

脖子與身上的壓力猛地一空,惜翠嗆咳了兩聲,看向了他。

他已經恍如無事地站起,甚至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拉她起來。

黃沙散去,終于有人跑過來查看他倆的情況。

惜翠愣愣地摸上脖子,雖然衛檀生他剛剛沒使上什麽勁,但她好像能感受到他确實是想要殺了她的。

就像當時他用碎瓷片割開了她喉嚨一樣。

他确實是動了殺心的。

眼前倒映入了一截雪白的脖頸,就像剝了殼的鮮菱。

白得發膩。

纖細柔軟的,好像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扭斷。

這殺意只短短地在心頭掠過一瞬,旋即他又放棄了。

很快,兩人被趕來的其他人團團圍住,衛檀生擡起眼,斂下眼底的浮光。

誰都沒想到會在馬場上發生這種事,還好白馬很快就被人制住帶了下去。沒有發生人員傷亡。

受此牽連的也只有惜翠和衛檀生兩個倒黴蛋。

高瑩跟着褚樂心大汗淋漓地跑了過來。

見惜翠沒事,都松了口氣。

安陽侯夫人崔氏急急忙忙趕了過來,親自察看兩人的情況 ,見兩人毫發無損,頓時松了口氣。

她想想都還有些後怕。

倘若衛三郎和高家二娘在她這兒處了事,她當真不知該如何交代才好。

“不過,你這也實在太過莽撞,”擰着帕子,長長吐出一口氣,崔氏仍不忘教訓道,“倘若沒拉回來怎麽辦?”

沒想到面前的少女神色卻依舊鎮靜。

“我當時沒想那麽多,只想着要救人。”

崔氏又看了面前的這高三娘一眼,眼中不禁掠過一抹贊許,看她這般模樣,确實是有其兄風範。

“檀奴,”崔氏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衛檀生,“愣着幹什麽,還不快過來謝謝高娘子的救命之恩?”

聽了崔氏的話,衛檀生依言上前,合掌行了一禮,神色恭謹,看上去誠意十足,“多謝高娘子救命之恩。待我回去後,定會在佛前為娘子點上一盞長明燈,日夜照料,以佑娘子在日後無病無災,平安喜樂。”

惜翠看着他一副真情實意的模樣,頭一次感覺到她快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吐槽欲了。

剛剛還想趁人不注意掐死她的人是誰啊!

顧忌到兩人都受了驚,崔氏也沒有多留他二人,吩咐丫鬟送惜翠與衛檀生下去歇息。

回到帷帳,見到高瑩。高瑩告訴她,她在緊要關頭,舍己救人的良好品德已經傳遍了。

這個時候,也沒人再想酒席上的事了,更沒人再去想高家三娘怯懦沒主見的傳言。

像高三娘這樣的哪裏怯弱了?

如果這也算懦弱怕事,那這世上哪裏還有所謂的好漢可言?

“你這次可算是出盡了風頭,”高瑩幸災樂禍地笑道,“賀妙她肯定氣也氣壞了。”

高遺玉代表着的是高家的顏面,她雖不喜歡她,但她給高家長了臉,她自然也高興,連帶着對惜翠态度也都溫和體貼了不少,甚至親自給她倒了杯茶。

惜翠對高瑩口中的事不感興趣。

回想剛剛衛檀生的舉動,她就覺得腦仁疼。

衛檀生他肯定有問題。

她在那次死了之後問過系統,系統還信誓旦旦地保證衛檀生的性格沒有任何問題。

如果說之前是因為她山匪的身份才痛下殺手,這一次,她跟他之間非親非故,緣何還要想要掐死她?

總不能是因為記恨她之前打擾了他與吳懷翡相處。

惜翠放棄治療地瞎想。

就現在這個情節發展來看,衛檀生他根本不是溫柔男配,怕是拿了反派的劇本吧。

在帳中,想着這些事實在有些憋悶,惜翠坐了一會兒,起身去了帳外。

果真如高瑩所說,她舍己救人的事已經在宴上傳遍了。

但凡見到她的士族男女們,不是上前噓寒問暖了一番,就是和顏悅色主動微笑示意。

之前還孤零零的沒人搭理,到現在走哪兒都有人問好,這等落差,讓惜翠一時沒反應過來。

落在別人眼中卻又成了高家三娘性子謙遜,不愛招搖,是個和她兄長一樣沉穩的。

惜翠對這些閑着沒事愛腦補的士族們,連吐槽的力氣都沒有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什麽來什麽,她走了兩步,忽然遠遠地看見了那片玉色袈裟。

這個時候,惜翠其實不太想看見他,轉身想要偷偷避開。

但衛檀生卻已經看見了她,“高施主。”

惜翠只好走了過去。

初春剛冒出的草尖兒嫩秧秧的,一茬接着一茬。

衛檀生席地而坐,袈裟鋪了一地,看上去非常軟和。

惜翠在他身旁坐下,看見他身側堆了些柳枝,膝上堆了些杏花。

他的手指白淨而纖長,指尖靈巧地穿過柳枝,漸漸地,編出了一個花環冠子的模樣,杏花疏淡有致點綴其中。

當今有不少婦人喜歡戴花冠,京中東大街夜市上也常常有人叫賣。

惜翠有點兒好奇,檀生他竟然會編花冠,還有閑情逸致一個人坐在這兒編花冠。

他垂眸,翻轉着看了一眼,似是不太滿意,又取了身旁一根荊條,穿入其中。

柔和中橫生出幾分突兀的陰郁。

“高施主。”衛檀生示意她低下頭來。

惜翠:“給我?小師父你自己不帶?”

大梁男子簪花實屬平常,也算風流雅事。

衛檀生搖頭,“我為禪門弟子,不着香花鬘。”

看着花冠上的刺,惜翠難免胡思亂想,衛檀生是不是剛剛沒掐死她,現在後悔了,想要用刺戳死她。

頭上落下一片輕若無物的重量,并沒有發生她想象中的血案。

“算是報答施主此前救命之恩。”

惜翠也搖頭,“我不需要你報答我。”

衛檀生看着她,等她接下來的話。

惜翠想了想,将花冠子拿了下來。

“山寺的事與吳娘子的事,我很抱歉,但我并非你眼中那種任性的嬌嬌女。”

惜翠擡眼直直地看向他。

衛檀生的反應很平靜,“施主此意何解?”

“我的意思是,”惜翠直視着衛檀生說,“我是真心實意想要同衛小師父結交的,我既捧出真心待你,也望衛小師父日後能以誠相待。”

衛檀生沉靜地看着她,眼中的微光看得惜翠心口一悸。

他臉上看不出神色變化,這讓惜翠一時有些遲疑,她是不是說錯了話。

良久,他才開口。

“我未有輕視高施主的意思。”

“若高施主是因為前些日子的事,”衛檀生合掌行了一禮,“那我在此向施主賠罪。那日,确實是我沖動了。”

“我不需要你賠罪,”惜翠說,“我不求衛小師父能以對待吳娘子的态度對待我,只希望衛小師父能正眼看待我。”

自她換了個身份到現在,衛檀生就沒有正眼看待她過。

現在的衛檀生,雖比之前的他更加溫和,卻也更加虛僞。

衛檀生看了她許久,久到甚至有些冒犯和露骨。

直到惜翠有些不太舒服地蹙起了眉,他才終于又開了口。

“好,我答應你。”他如此說道。

“那衛小師父可是願意同我結交了?”

衛檀生嘴角微彎,“倘若高施主在來寺中,我定當奉清茶以待。”

惜翠:“希望小師父記住今日所言。”

衛檀生莞爾不語,撣了撣身上的草葉,口稱有事,就向她告別。

惜翠摸了摸自己頭上的花冠,看着衛檀生離去的背影,沒想明白他究竟想幹嘛。

是真的答應了她,還是說又只是在應付而已。

将花冠頂在腦袋上招搖過市,有些羞恥,在衛檀生離開後,惜翠就将它取了下來,拿在手上。

就在此時,她身後忽然傳來了褚樂心的聲音。

“三娘!”

惜翠停下腳步,“褚郎君?”

少年飛快地跑了上來,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的眼中滿含佩服。

“方才人太多,我不便上前,本想去帳中找你,卻又擔心打擾到了你。”褚樂心笑道,“沒想到卻能在這兒碰上三娘。”

惜翠十分冷靜,“郎君找我有事嗎?”

褚樂心頓時一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他困惑地撓了撓頭,他好像确實沒什麽事。

他就是有些擔心。

雖然旁人都說她長得像個男人,不如旁的娘子們柔弱堪憐。

但他卻不這麽覺得。

杏花樹下一眼,褚樂心覺得這位高娘子就像唐人所書寫的那些俠女。

而今日這番變故,确确實實是印證了他心中所思所想。

褚樂心不禁又為自己的慧眼而感到得意了起來,束在腦後的烏發輕輕晃悠着,“我只是有些擔心三娘你的安危才過來問問。”

褚樂心想的很單純,他向來喜歡結交那些在他眼中有俠氣的人物,如今對惜翠的好感度自然蹭蹭直往上冒。

“多謝你關心,我沒事。”

“那我陪娘子走走罷!”他興高采烈地提議道。

少年眼中幹幹淨淨的,沒一絲暧昧。

還沒走兩步,他眼一瞥,瞧見惜翠手上的花冠,十分好奇。

惜翠含糊地應付了一句,他倒沒有懷疑,睜着雙大眼問她能不能讓他也帶一會兒。

褚樂心穿着赭色長袍,戴上花冠,不覺女氣,反倒多了分別樣的意氣與風流。

這花冠她拿着沒什麽用,也不能戴出去,惜翠看褚樂心喜歡,便順手送給了他。

他不好意思地謝過了,看樣子确實是很喜歡。

時至日暮,嬉鬧了一天,衆人紛紛乘車而返。

但高骞卻一直沒回來。

直到掌燈時分,惜翠才終于見到他的身影。

原是宮中有事,派人召他入了宮。

高骞也聽說了驚馬的消息,一見到她,他特地安撫了兩句。

高骞:“騰霜性子溫順,今日我才特意騎出來,怎會突然受了驚。”

惜翠腦中立即浮現出無數陰謀論出來。

“我尚要去馬廄看看,”他眉心緊鎖,“你今日受了驚,倘若無事,先歇下罷。”

這些事惜翠也不懂,她也确實累了,聽了高骞的話,一上床就睡到了天亮。

雖說衛檀生答應了她,但惜翠沒有着急去找他。

畢竟上趕着就去了,說得好聽是急促,說得難聽是廉價。她就算沒多少經驗,也懂得男人都是大豬蹄子這條真理。

在家中待了兩天,田劉氏來信,想讓她回家吃頓飯。

但飯桌上,田老頭卻不在,田劉氏說他今日去村上吃宗酒去了。

惜翠倒是見到了高遺玉之前一直想嫁的焦榮山。

那是個年紀輕輕的,皮膚黝黑的青年,五官端正,袖口上沾上了些面粉,總體來看,拾掇得還算幹淨齊整。

一家人團聚的飯桌上,卻叫了個外人,讓惜翠覺得有點兒不太妙。

焦榮山對上惜翠的視線,露齒笑了笑,“自從你回到高家後,精氣神可全變啦。我也險些便認不出來你了。”

和焦榮山的态度相比,惜翠的反應可以說得上十分冷淡,“榮山哥,好久不見。”

焦榮山面色一怔,卻不好追問。

飯桌上,那焦榮山一直在看她,惜翠基本就沒怎麽擡過頭,一直悶頭吃她自己的。

“上回你走得太急,都沒好好看看你,”田劉氏往她碗裏夾了一筷子菜,嘆了口氣。

意有所指地說,“要是你能嫁回來就好了。嫁在家附近,我跟你爹也能放心。”

惜翠停下筷子。

田劉氏是在暗指她跟焦榮山的親事。

田家和焦家毗鄰而居,要是高遺玉嫁給了焦榮山,也就相當于嫁回了田家。

更何況,夫妻倆一早就默許了高遺玉與焦榮山的親事。

他們兩人從小一起長大,知根知底,關系也好,要能結為夫妻,再好不過。

高遺玉被高家認回去後,田劉氏知曉這門親事恐怕不成了,只是心中難免還懷揣着希望。兩個小的對彼此也都有意思,青梅竹馬的長大,早已互生愛慕。兩情相悅,田劉氏不忍心把他們拆散。

焦榮山踏實穩重,是個難得的好夫婿。要是芸娘嫁給了那些輕浮的膏粱子弟,還不知要吃多少苦,聽說那些富家子弟們,一天到晚出入勾欄瓦肆,縱情聲色,不愛着家。

聽田劉氏提起,焦榮山面色一紅,但眼中也浮上一層淡淡的期盼。

“阿姊,”田勇良躊躇着問,“他們……可還是不同意你跟榮山哥之間……”

惜翠握緊了筷子。

這麽看來,高遺玉想要嫁給焦榮山,并不是她一個人的主意,田家與焦家也在背後支持着。

可惜,她不是高遺玉,對焦榮山沒半分感情,對于這位,惜翠只能說聲對不住。

“娘,”惜翠擱下筷子,反手搭上田劉氏的手背,“我不能嫁給榮山哥了。”

“怎麽?”田劉氏一臉愕然。

“他們……”她當然不可能說是她變心了,幹脆就将鍋推給了高家,“他們确實是不願意。”

“兒累了,不想再争了,再這麽争下去,也不會有個結果。今生,是我和榮山哥無緣。”

田劉氏:“這……這怎麽?”

“芸……芸娘?!”焦榮山也怔住了,“你……”

惜翠看向他,“榮山哥,我……不能嫁你了。”

“你此話當真?”焦榮山呆住了。

田劉氏讪讪地問:“芸娘,你怎麽如此突然,好端端地就……?”

“并非突然,”惜翠道,“我心中其實早已有所決斷。我既入了高家的門,行事需得依照他們的規矩來。他們不願意,女兒縱使做得再太多,也都是在做無用功罷了。”

焦榮山臉色遽變,“他們不願,那你就這樣甘心聽他們的話嗎?!”

惜翠看向他,“榮山哥,那你說我能怎麽做?”

焦榮山面露憤恨之色,将筷子往桌上一拍,“當初明明說好要同我一起争,今日你卻反悔變了心!我之所以到今日都未曾娶親,便是為了等你,我焦榮山待你,自覺問心無愧,你怎可枉顧你我之間的情意,出爾反爾?!”

焦榮山越說面色越激動。竟然不顧田劉氏在場,氣急敗壞地指責起來,“是是是!你是高家的女兒,身份何等尊貴,日後自然是要嫁那王侯将相的!如今可不是我高攀你了?!”

田劉氏:“榮山!”

田劉氏一聲輕喝,焦榮山好像清醒了過來,但臉色依舊難看。“是我,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不自量力,癞蛤蟆還妄想吃那天鵝肉。”他一甩衣袖,看向田劉氏,“嬸子對不住了,我先回家去了。”

“榮山!”田劉氏唉聲嘆氣,“榮山!你何必呢?有話坐下來好好說。”

焦榮山面色忿忿,“我跟此間主人沒絲毫關系,又如何有臉面在這兒待着?”

“唉!”見焦榮山離去,田劉氏長嘆一聲,再看了看惜翠,光看她神色卻看不出她在想什麽,一時卻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眼看話是談不下去了,田劉氏只好匆匆忙忙囑咐了惜翠兩句,“快吃飯,榮山是孩子脾性,喜歡你喜歡得緊,聽你這麽說一時半會兒受不住,難免冒失了些,我這就去哄哄他。”

一頓飯吃得不歡而散,惜翠卻不像田劉氏那樣想那麽多,吃完飯就回到了高家。

在府上待了兩三天,眼見着差不多了,她決心再去一趟空山寺。

當然是換上了男裝。

慧如見到她來,十分高興,告訴她衛檀生眼下不再寺中,而是去了山下宣講佛法,約莫申時才能回來。

惜翠就和慧如坐在一塊兒喝茶聊天,從慧如口中打探到了不少有關衛檀生的消息。

“師叔是在六年前上山的,當時冷冰冰的,也不愛親近人,看着可吓人啦。”

“後來,禪師将師叔收為弟子,幾年下來,寂空師叔才慢慢地變了性子,也愛笑了,成了現在這幅模樣。”

等了好一會兒,眼見衛檀生還沒回來,惜翠告別慧如,去求了支簽。

拿着簽竹,正要去找人解簽,突然一只白淨柔軟的手伸了過來,拿走了她手上的簽竹。

惜翠擡眼一看,是衛檀生。

他看起來好像剛從山下趕回來,手上拎着一只鬥笠。

“聽慧如說你來寺中找我。”他莞爾。

惜翠:“見你一時沒回來,我到這兒來求個簽看看。”

“慧如都已同我說了,”衛檀生低頭掃了一眼,彎唇,“求的是姻緣?”

惜翠有些窘迫。

她求的确實是姻緣沒錯,求的正是衛檀生的心意,她想要弄明白她究竟什麽時候才能拿下他,結束任務。

被正主逮個正着,饒是惜翠,也不由得尴尬地輕咳一聲。

瞧她面色尴尬,青年僧人的嗓音突然變得有些清冷。

拿着簽竹,他快步向前走了兩步,“我來罷。”

接過他遞來的簽紙,惜翠展開一看。

是個下簽,“遇人之不淑矣”。

惜翠:……

察覺出她面色不好,衛檀生眼一彎,柔聲問,“怎麽了?”

“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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