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威逼

林家在揚州城傳家百年,家主所居銀杏院大氣簡樸。門窗上的雕花,飛檐上的石雕神獸又透着江南人家特有的婉約精致。

兩棵大銀杏脆黃的葉落在青磚地面,如同鋪就的點點碎金。

梁信鷗換了棗紅繡雲龍圓領戛撒,腰間束着白玉帶。漆黑的頭發用根青玉簪束了,戴了頂沙帽。團臉上挂着習慣性的和藹笑容,多了一重不怒自威的氣度。

他頗有興趣地看着淺池清水中兩尾游弋的金色大魚。光照在魚身不同角度時,每一鱗片分外清晰鮮明,色調濃淡不一的變幻着。魚游動的姿态極其優雅。魚尾無聲破水,呈現出一種娴靜之美。

眼前這兩尾背覆紅色大鱗的魚叫過背金龍。生于南洋,極為珍貴。是林家的鎮宅之寶,養了六七十年,長到了三尺。

數月工夫,林大老爺養了二十斤肉回來。比不了過去那樣富态,與當初躺床上的枯槁模樣已判若兩人。耷拉的面皮重新被脂肪填充得圓潤,眼裏精神十足。他微躬着腰站在梁信鷗身後一步。以恭敬的姿态迎接這位東廠大檔頭的拜訪。

“就這院裏吧。今天天好,暖陽微風。銀杏樹下擺宴風景正好。”梁信鷗毫不客氣見外,語氣是居高臨下的吩咐。

林大老爺不動聲色地吩咐下去。

酒席以極快的速度擺在了銀杏樹下。菜品皆是魯地名菜。

兩人分坐于左右。院中并無他人。

梁信鷗睃了眼菜肴,心知林家對自己也徹底打探了一番。他笑着舉杯道:“梁某是山東人。沒想到遠至揚州竟然能吃到正宗家鄉菜,甚是感動。客随主便,老爺子太客氣了。”

“梁大人遠至江南作客。老夫擔心您水土不服,是以吩咐廚子做了山東菜。”林老爺子綿裏藏針的回道。

“梁某是粗人。北地寒洌尚不能弱了心智,又何畏這江南柔風?倒是老爺子大病初愈。這院中風景雖好,本官也擔心讓您受寒着涼,病情反複可就壞了。杜之仙已經死了,再無人能妙手回春。”梁信鷗毫不示弱,語意雙關。

遣退左右,直面相談。林大老爺很清楚梁信鷗的來意。

林家的南北十六行除了漕運,還供着內廷所需的絲綢茶葉瓷器。生意做得大,年年分給朝中官員和錦衣衛的紅利也不少。如今東廠也想來分杯羹。

梁信鷗提到了生死,這是在威脅。林家給了別家好處,能不孝敬東廠?林大老爺的賬在心裏過了一遍又一遍,早就拿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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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息道:“杜之仙正是為診治老夫才耗盡精力,病情轉重而逝。可惜,老夫也只多掙回幾年壽命。實在對不住他。大人的來意,老夫不能揣着明白裝糊塗。林家的生意能做得順暢,全仰仗着大人們照拂。大人既然來了,林家不會讓大人空手而回。和氣生財方為上道。林家每年抽出兩成利孝敬督主。”

朝中官員一成,錦衣衛兩成,再分成東廠兩成。林家生意再賺錢,白送出五成利,真正能落到手中不過一成到一成半。這是林家最低的底線了。賠本做生意,還不如買些田地,安心做個田舍翁。

可惜譚公公瞧不上這兩成利。梁信鷗搖了搖頭道:“林老爺子這筆賬算得不對。梁某不妨直言。東廠要四成。”

林老爺子臉色大變:“梁大人,林家雖然是揚州首富。看似有着幾輩人用不完的銀錢。但年年賠本做買賣,縱有金山銀海,也撐不了幾年。”

“老爺子莫急。東廠多要的兩成,是錦衣衛的。我家督主對殺雞取卵的事,素來不屑。”梁信鷗淡淡說道。

東廠要吞了錦衣衛的兩成利,林家對錦衣衛如何交待?林大老爺雪白的長眉不受控制地抖了抖,臉色難看之極:“梁大人這是強人所難!”

東廠厲害,錦衣衛也不是吃素的。林家本想左右逢源,夾縫裏求生。東廠卻不肯。想要獨吞。既然這樣,林家就沒什麽好說的了。

“老夫身體不适,恕不奉陪了。”林大老爺露出強硬的姿态,打算送客。

梁信鷗氣定神閑道:“本官此行,替督主轉達對老爺子的問侯是一件事。另一件事是為了查案。”

凝花樓已經火速賣給了城北修家。林老爺子清楚,東廠在凝花樓死了個大檔頭,不會輕易放過。他輕描淡寫地說道:“樸大檔頭死在凝花樓,是刺客所為。畢竟是死在林家地界,林家會出筆撫恤。”

拿筆銀子出來就想不了了之?梁信鷗笑了:“本官去了凝花樓。發現有件事極為有趣。當晚樸大檔頭被刺客所殺。而凝花樓中也死了名舞妓。據說她是自盡,埋在了亂墳崗。然而本官卻刨出了一座空墳。更有趣的是,八月十五,林大公子去竹溪裏給杜之仙送節禮,遇到了伏擊。來了位蒙面姑娘将他救了。本官查驗死者傷口,與那位刺客珍珑的手法相似。本官不得不懷疑,屍首消失的舞妓茗煙其實未死,她正是那位蒙面女子,也是……刺殺樸大檔頭的兇手。這一切,似乎大公子都脫不了幹系。本官有十足的理由請大公子回東廠調查!”

林大老爺的心頓時一緊。東廠死了個大檔頭,梁信鷗抓住此事硬要拿林一川回去審問。林家無力阻攔。他擡頭看了眼天色。午時的陽光透過枝桠照射下來。揚州那位錦衣衛千總沒有出現。

不論是他懼了梁信鷗,還是東廠用了手段阻礙了他的到來。都說明一件事情。錦衣衛此時不會和東廠強硬對抗。

等到了京中,哪怕那位鎮撫司親自出面。進了東廠的大獄,不死都要脫層皮。兒子總要吃罪受苦。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梁信鷗帶走兒子。

林老爺子沉默了。

“梁某見過大公子。江南水好,出了令郎這般芝蘭玉樹般的人物。可惜……”林一川是老來得子。林大老爺膝下就這麽一根獨苗。他活不了幾年。兒子卻才十八。家中還有一個對家業虎視眈眈的二老爺。梁信鷗相信,林大老爺很快就會做出選擇。

一川十八歲了。經商有悟性,極其孝順。林大老爺只要一想到兒子被東廠折磨,心就如鈍刀磋磨,心痛難忍。

也罷。不是孝敬錦衣衛就是孝敬東廠。想要左右逢源,騎牆觀望,那是奢望了。林大老爺拱手認輸:“大人話已至此,老夫也不是不識趣的人。只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投了東廠,錦衣衛不會罷休。督主看得起林家,想讓林家忠心效力。林家卻受不起這池魚之災。”

梁信鷗微笑道:“既是一家人,東廠不會讓林家受委屈。”他的語氣格外輕蔑,帶着絲絲傲意,“就算是錦衣衛那位鎮撫司,見着督主,也是極尊敬的。”

林家是通過揚州錦衣衛千總與京裏搭上的關系。連那位鎮撫司的面都不曾見過。而東廠督主譚誠卻親自吩咐梁信鷗登門造訪。一個是林家拼命地去讨好結識,另一個卻主動伸出了手。林家別無選擇。

林大老爺長嘆一口氣,舉杯與梁信鷗輕輕一碰。

席上語笑歡顏。言語中的威脅與針鋒相對在這遍地秋陽中融得幹幹淨淨。

“老爺子養病要緊。大公子接管南北十六行,将來打交道的時間尚多,請來見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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