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龍魚

父親堅持和梁信鷗單獨會面。林一川相信父親會好好對付這位東廠大檔頭。他等在院外,就等着将肅立在門口的東廠番子悉數趕出去。

然而,随着時間推移,他漸漸覺得事情并沒有如自己想象那樣進行。雁行悄悄傳來的消息讓林一川愕然。揚州那位錦衣衛千總尚“熟睡”在家中,未能如約而至。

東廠已經摸清了林家的底細。

來者不善。

聽到召喚,林一川整了整衣袍,大步走進了院子。

銀杏樹下,梁信鷗笑容和藹如同自家長輩。父親則朝他無奈地點了點頭。林一川深吸口氣,壓下了心中的不甘。朝梁信鷗拱手行禮:“見過大人。”

寶藍色的綢袍與金黃銀杏樹映着,長身玉立,分外俊朗。

只是那雙比常人更黑的眼眸,分明透着憤怒與不服。腰挺得太直,似不願向東廠屈服。

用樸銀鷹死在林家凝花樓的事,壓得林老爺子不得不向東廠投誠。然而商人的眼中只有利益。誰能保證将來林家不會倒向錦衣衛?揚州城那位被下了藥迷倒在家中的錦衣衛醒來,自會密告京中。錦衣衛那位鎮撫司也非善輩,定會插手和東廠角力。

督主看中林家,實則是從林家入手,要和錦衣衛争奪整個江南的掌控權。梁信鷗決定給眼前如驕陽般的少年一點善意的警告。

“聽聞這桌菜都是大公子親自為本官準備的。大公子有心了。”

林一川謙虛地回道:“大人滿意就好。”

梁信鷗點了點桌上那道醬焖黃花魚道:“聽聞揚州有道名菜叫拆脍魚頭。專用大魚魚頭,拆去魚骨清炖。魚肉肥嫩,湯味鮮美。今天梁某不太想吃家鄉的魚,對拆脍魚頭頗感興趣。”

話轉到菜品上,林一川正想吩咐照辦。這時,他看到了梁信鷗意味深長的笑容,順着梁信鷗的目光看了過去。

淺池中映着藍天白雲,水面飄着金色的落葉。兩尾金色的大魚悠美的擺動着魚尾。林一川的瞳孔驀然收縮。心頭的怒意再也壓抑不住,冷了臉道:“在下這就吩咐廚房用最好的花鲢魚頭做菜!”

梁信鷗當沒聽到他的話,微笑着對林大老爺說道:“這魚叫過背金龍吧?福建總督兩年前進貢給皇上的生辰禮好像就是這種魚。林家這兩尾魚養得比那兩條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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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川,去将那兩尾魚殺了,讓廚房做拆脍魚頭。”林大老爺眼皮一跳,迅速吩咐道。

什麽?這兩尾過背金龍來自南洋,在林家呆的歲月比他的年齡還多幾倍。一直被林家視為家業興旺發達的吉物。姓梁的欺人太甚!給了梯子不下樓,居想還想吃這兩尾魚?!他知道養了六七十年的過背金龍值多少銀子不?他在東廠幹一輩子大檔頭所得的俸祿賞賜死後的撫恤都買不起半尾!

不甘與憤怒在林一川心中來回沖撞着。就算林家投了東廠,他一個東廠大檔頭憑什麽想讓林家宰了鎮宅之寶?

“哎呀,老爺子,這可怎麽行?這兩尾魚的魚頭雖然肥美,做成拆脍魚頭卻是有些可惜了……”

話音未落,林大老爺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怒而喝斥道:“孽子!沒有聽到為父的話嗎?”

兩人究竟談了什麽,讓父親對梁信鷗退讓至此?父子間心意相通,林大老爺黯然朝兒子又輕輕點了點頭。

此時不是與父親争論的時侯。林一川的後牙槽咬得緊了,牽動着兩頰肌肉動了動,從牙縫裏蹦出了一個字:“是!”

還是個年輕人哪。老爺子不過幾年壽命,林家将來都是林一川的。有才,易沖動。這樣的年輕人才容易被掌控。梁信鷗不再言語,微笑着等着。

一劍緊接着一劍。兩尾金色的龍魚被串在了三尺青鋒上。肥碩的身軀在空中拼命扭動,濺了林一川滿臉水漬。他用力往上一揮,兩尾魚被他抛到空中。他閉了閉眼,揮劍狠狠砍下去。魚首分離。

冰涼的血濺開。寶藍色的袍子上沾上了點點血污。林一川眼裏沒有絲毫情緒,忘記了愛潔。一手拿起了一只魚頭,一字字地說道:“兒子這就親自盯着廚下做拆脍魚頭!”

梁信鷗目露贊賞之意。能忍能下手,此子心志非同一般:“大公子還年輕,尚須老爺子多加調教。”

既然投了東廠,就容不得林一川三心二意。梁信鷗這兩句話發自肺腑,出于好心。

林大老爺目光微閃,嘆道:“燕雀難比鴻鹄,家檐太低。一川在揚州城只能看到巴掌大的天。将來他要成為林家的掌舵人,尚須歷練。請梁大檔頭轉告督主,給一川機會。”

把兒子交出來,林家付出了最大的誠意。梁信鷗哈哈大笑。

至于那位自盡的茗煙,莫名死亡的崔媽媽,還有救走林一川的蒙面女子。将來總有揭開謎底的一天。樸銀鷹遇刺案,早晚會被自己查個水落石出。

魚眼鼓出,極淡的血順着他的手滴落。林一川提着兩只魚頭,目無表情走出了銀杏院。

候在外面的雁行與燕聲看到那兩只金色的魚頭同時張大了嘴巴。慣于在臉上帶着笑的雁行都僵硬了臉。

這是林家的鎮宅吉物……在林家呆的歲月比老爺的年紀還長。少爺竟然殺了這兩尾魚!

林一川出得院子,驀然回頭。黑黝黝的雙眸充滿了憤恨。他可以把銀杏院裏的東廠之人悉數宰了,處理得無聲無息。為什麽父親要如此退讓憋屈?他不由自主想起穆瀾說的話。究竟是自己無知者無畏,還是父親老了,不再有昔日雄霸漕運的自信?

“少爺!這這這不是……”

“拿到廚房做拆脍魚頭!”林一川咬牙切齒地将魚頭往兩人懷裏一扔,看了眼滿是血漬的手飛快地離開。

雁行和燕聲一人抱着只金色大魚頭呆若木雞。

清靜的騎牆下,四顧無人,林一川吐得面無人色。

他扶着牆,緩過了氣,有氣無力地走回自己的院子。

心疼憤怒難過……然而他需要在最短時間裏換過衣裳,親手端着拆脍魚頭再進銀杏院。

魚已經被自己殺了。父親恐怕比自己更難過。卻連緩沖的時間都沒有,一直陪着笑臉,陪着那位東廠大檔頭笑語歡顏。想到這裏,林一川的雙肩上像壓下了一座山。讓他的背挺得更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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