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師父,怒怼老狐貍

有那麽一瞬間,薛岚因以為是自己眼睛出了毛病。他沒能想清為何區區一個毛孩子會精通這般超群的內功與掌法,就被晏欺拽着連連靠後了好幾步,幾近與那少年人來勢洶洶的掌法擦肩而過。

那少年人眼見接連數掌都直接送去招呼了空氣,面上不甘随即湧現而出,二話不說,扯開了嗓門大肆諷刺晏欺道:“無恥魔頭,人人都想取你一條狗命,你又有什麽可躲的?莫不是做賊心虛!”

晏欺任絲毫不為之所動,淩然站定于微風之中,像是一尊俊美異常的玉雕。

“昨夜劫龍印遭賊人所竊,今日你就憑空出現在逐嘯莊外。厲害了呵,你這姓晏的,前腳殺了人偷了東西,還有膽量回來造次?”少年人見晏欺始終不出聲相回應,登時生了幾分惱怒,大喝一聲,即刻跨步上前,一掌攜了雷霆萬鈞之力便朝晏欺猛襲而來。

屋頂上方的劇烈響動瞬間引起了大片圍觀群衆的駐足,包括方才扛着刀劍叫嚣着要去古城外圍搜尋劫龍印的,這會子都不嫌事多地湊了上來,紛紛朝着事發處投來了驚疑未定的目光。

這下好了,晏欺和那兩個北域白烏族來的怪人都送上門兒來了,直接省去了費力找人這一麻煩步驟。

——所以,被活剝下來的劫龍印到底在誰手上?

這問題的真相尚無一人知道,唯一能夠提前預料到的,就是逐嘯莊的屋頂怕是能讓人活生生掀開一層皮來。

晏欺本無心引起過大的紛亂,遂初始幾招皆以閃避為主,偏偏這少年人像是腦子裏燃了一把烈火似的,無論如何都停不下手。二人過招之處,無不激起一陣飛沙走石,破碎的瓦礫沿着斜坡與漏口一路下陷,險些傷及沿途過路的行人。

從枕方才扶着腳踝受傷的雲遮歡小心退至一邊,頭頂上方一抹人影被随之飛撲而來,又穩又準地砸入他堅硬的臂彎裏,幾乎毫無偏差。他驚訝之餘擡眼一看,才發現是薛岚因這可憐的小徒弟讓晏欺一把扔了過來,直接遠離了戰火能夠波及的範圍。

凡是稍稍懂些武功的人,都不難看出那少年人一招一式所夾帶的沉重氣勁與力道。雲遮歡的腳踝似是為瓦片所劃,實則是為突如其來的洶湧劍氣所震傷,直接蔓延至筋骨要害之處。她疼得厲害,在無人攙扶的情況下幾乎沒法再站穩腳跟,所以她實在不能想象此時此刻的晏欺,是在以一種什麽樣的狀态與敵手對峙。

好在晏欺許是早已将一切了然在心,而且還了然得很是透徹。他将涯泠劍安放回劍鞘內,順勢接下少年掌中源源不斷的沖擊之力,然後便在衆目睽睽之下,沉而緩地合上了雙眼。

人群開始不安地騷動。有好事者議論紛紛,流言不斷;亦有膽怯者畏畏縮縮,東躲西藏。這般嘈雜與恐慌相交融的場景下,連角落裏一向吊兒郎當的薛岚因都難免生出幾分訝異,下意識裏出聲喚道:“師父……”

“別過去,他在催動禁術。”從枕眯了眼睛,将薛岚因輕輕隔在身後道,“靠後一些,以免被誤傷。”

薛岚因皺眉道:“……什麽禁術?”

從枕吸了口氣,還沒能繼續回答薛岚因的問題,那正前方晏欺纖長的指節已然無聲擡起,陡然于半空流動的冷風中劃開了一道清晰的弧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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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截靈指。

施術者以損耗內力為媒介,全然集中于指尖一點。于晏欺本身而言,此術傷體自虧之代價不言而喻,而于中術者而言,卻會因此一擊褪去大半條性命。

所謂截靈指,簡而言之,就是将人的魂魄一指點到無法順利歸位——其實質上和死了也沒多大區別。只是,沒人想過為什麽晏欺會對區區一個少年人使用這樣狠厲決絕的方法。

他出手速度快得非常人能及,近乎是在所有人眨眼一瞬的間隙裏,堪堪一指點上了少年人的眉心。

周圍一片嘩然。人群像是燃了火的熱水一般開始不安分地上下沸騰,薛岚因甚至能聽到不遠方迫切傳來的一聲:“住手!”

可是一切都晚了,那上一秒還在預備着揚掌擊出的清瘦少年陡然遭上一指,便像是一根徹底熄火的殘燭,軟綿綿地癱倒在地上,白皙清朗的面龐開始發青發烏。

“晏欺那魔頭……又出來濫殺無辜了!”

“可憐了那少年郎,明明還這樣年輕,就要這麽葬送在魔頭的手下……”

“別看戲了,快跑吧,不然下一個死的人就是你!”

原本圍觀在側的大片群衆于一剎那間變了臉色,開始驚慌失措地四下逃竄起來。那些個嘴上說着可憐的正義人士,此刻早已一邊發抖一邊沖向了人群的最前端,生怕遭到無端波及而慘死在晏欺手下。

而晏欺本人倒是淡定自若得很,他方才那截靈一指耗損大半修為,需長時間閉關調息才能得到恢複。偏偏此時又有不嫌事多的沖了上來,那股熟悉內力雖狀似虛軟而不成型,但其後勁卻足以蓋過整個逐嘯莊的屋頂。晏欺眼也不擡便能感知來者何人,即刻回身以涯泠劍鞘相抵,一時之間,鋒銳的劍身與旋動的氣流陡然碰撞于一處,頃刻震碎了腳下一圈脆弱的磚瓦。

這下子,逐嘯莊的地盤總算是被他們自己人掀了個底朝天。

任歲遷來得很不是時候。

他垂眸掃了一眼邊上早已失去意識的少年人,瞬間駭得拊膺大恸,禁不住揚聲質問晏欺道:“我方才分明讓你住手,你是為何還要取一個孩子的性命?”

晏欺冷聲道:“任歲遷,你行走江湖多年,莫非還眼拙到看不出此人使的什麽術法?”

任歲遷神色絲毫不變:“管他是什麽術法,你晏欺以截靈指殺人在先,便已是犯下彌天之罪!”

晏欺眯了眼睛道:“裝瘋賣傻。”言罷,手中涯泠劍亦随之奪鞘而出,銀白劍光迎着頭頂上方的斑駁碎陽割裂了沿途數不清的細枝殘葉,仿佛早有自身意識一般,直沖任歲遷心口要害處。

任歲遷到底不是個吃素的主,望着那兇劍來時氣勢如虹,卻僅是圓目一睜,雙手合十抵在胸口寸餘處,低喝一聲,半空中灼熱如火的氣流瞬間蜂擁而至,旋轉扭曲着圍向了涯泠劍的劍鋒。

在旁的從枕與雲遮歡二人饒是功夫再好,也被周遭暗湧如潮的熱風刮得心頭發麻,倒是薛岚因那小子皮厚得厲害,頂着逆流的空氣勉強起身道:“這樣下去不行,任歲遷這老狐貍難纏得要命,我師父要和他打到昏天黑地,怕是撐不下去。”

“那能怎麽辦?我們誰都不是任歲遷的對手。”雲遮歡壓低嗓子,探手錘了一把身側的從枕道,“從枕,你不是挺厲害的嗎,過去給他一拳試試?”

從枕挑眉道:“你沒看他內力能夠控場?我若是直接過去了,怕是還沒近身,就能被碾個粉身碎骨。”

他這話說得有一番道理,雲遮歡聞言也不好再多作強求,正原地苦惱着該如何是好,頭頂一聲巨響陡然炸開,那把白光泛濫的涯泠劍自晏欺手中飛躍而出,徑直埋入屋頂殘破的磚瓦之間,生生在任歲遷與他二人之間張開了一處無人能觸的結界。

薛岚因心下一驚,方要開口說話,卻見不遠處的晏欺眉目一斂,冷冷對着從枕道:“這裏由我擋着,你們帶我徒弟先走。”

任歲遷面色變了又變,擡指欲破眼前障礙術法,不料指尖皮膚方一觸碰涯泠劍氣所組成的透明結界,周身便像是瞬間冰封了一般寸步難行。

晏欺這招使得猝不及防。他深知任歲遷的內功心法在控制氣流方面使得游刃有餘,若一場持久戰打下來,周圍另三個遭受波及的二愣子必然會為其渾厚的內力所深深灼傷。

——輕則耳目不靈,感官漸弱,重則損至心肺,衰竭而亡。

所以晏欺只能将他自己與任歲遷二人鎖在全然封閉的空間內,為屋頂上的其餘三人争取脫身的機會。

薛岚因正不明所以,從枕那厮倒是很快會過意來,沖晏欺微一點頭,旋即一手提着薛岚因的領子,另一手将雲遮歡牢牢摁在懷裏,三兩下卡着屋檐的縫隙跳了下去,轉身便逃得沒了半點蹤影。

任歲遷見狀登時怒不可遏,揮臂叩擊地面試圖将結界從內部震裂,無奈涯泠劍光所過及之處,無不驚起一片三尺之寒,稍不留神,便會遭冰冷劍氣所割傷。他眼睜睜瞧着結界外三人消失于一片黑壓壓的人群當中,只得憤然回頭逼視晏欺道:“你讓他三人搶先離開又有何用?劫龍印遭竊一事終究與你們脫不開關系,縱是逃遍天涯海角,只需我一聲號令下來,整個中原武林就能與你們為敵!”

晏欺負手立于原地,凝聲對他說道:“任歲遷,你是真瞎還是裝瞎?”

任歲遷聞言面色一青,瞪着他,一時愣是沒再擠出半句話來。

晏欺緩步上前,指着一旁那少年人漸生烏紫的屍體道:“巧得很,你認得出我方才所使的截靈指,卻獨獨認不出這具身體裏裝的是什麽人麽?”

任歲遷眼底微有躲閃之意,然而當他嘗試着緩緩回過身時,卻發現方才驚恐萬狀的人們已經漸漸冷靜了下來,成群結隊地瑟縮在街頭巷尾的角落裏,默然朝他和晏欺投來無數探究的目光。

同一時間,芳山古城外圍往北數十裏地的一處簡陋驿站內,累癱在地的從枕左手一個姑娘,右手一個毛孩子,橫豎溜了不知有多久,待到徹底停下來的時候,他整個人已經快要歇菜了。

倒也可憐了薛岚因那小子多大一個人兒了,就這麽被人當皮球一樣抛來抛去,連半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要說不氣,那是不可能的。他早在心裏把晏欺的名字給勾了一百個紅圈,可是一方面又焦急擔心得要命,沒一會兒便揪着從枕使勁問道:“從兄,任歲遷此人內力深不可測,我們就這樣把師父扔下離開,不會不妥麽?”

“不然呢?”從枕雙手捧着水囊,一面灌一面朝他翻白眼道,“他是你師父,不是我師父。再說了,憑着你這點三腳貓的功夫,又能幫到他什麽?”

從枕這一番話說得讓人很是窩心,卻也的确是不可否認的事實。薛岚因一個半大的熊孩子,扔出去若是沒人管了,頂多也是和那死在屋頂上的少年人一個下場,他能一路跌跌撞撞地闖到現在,全是倚仗晏欺跟在身後小心呵護的結果。

而到如今禍難當頭,師徒二人同時身陷險境,他薛岚因唯一能夠做的,還是站在離晏欺最遠的地方默默觀望他的背影。

薛岚因并非對所有事情都能滿不在乎,他會不甘示弱,也會黯然神傷,只是大多數情緒都隐匿在若無其事的笑容深處,無人能夠觸及罷了。

“……行了從枕,你叨叨那麽多做什麽?”似乎意識到薛岚因情緒有些不佳,雲遮歡用她獨到的安慰方法哪壺不開提哪壺道,“薛小公子才多大的歲數,你莫不是能指望他能單手滅掉一個部族?”

從枕笑了:“罷了,當我沒說,岚因兄弟莫要往心裏去。”

這還不往心裏去,當他是聾子還是傻子?薛岚因有心和他辯論,卻沒多餘的力氣,末了只好長嘆一聲,将徹底跑偏了的話題匆匆拉回正軌:“說起來,方才在屋頂上的那孩子可是有什麽端倪,竟是能讓師父催動禁術來置他于死地?”

從枕沒想到會被他瞧出異樣,愣了好一陣才緩緩說道:“你瞧得倒是沒錯,那孩子确實有一些問題。只是問題出在哪裏,我還不能明确……得等晏先生來,由他解釋清楚。”

薛岚因心道,你這說了和沒說有什麽區別?

他估摸着從枕一個外域人對這些東西也不可能說得上有多精通,所以略微思索了一陣,幹脆将自己的想法講了出來:“那孩子所使用的招式,常人之軀根本承受不住。師父對付他并未用劍,而是催動禁術直逼他心魄,所以我想……也許我們能看見的‘小孩子’只是一張外皮,真正在外作天作地的,還是寄生在皮內的流魂。”

雲遮歡聽罷眼前一亮,忍不住又開始班門弄斧地誇贊他道:“薛公子,看來你也不是完完全全的不學無術嘛!”

薛岚因被她誇得不知該高興還是該生氣,愣是将接下來的話一口氣全咽回了肚裏,險些悶出毛病。從枕倒是将那些要點悉數聽進去了,若有所思地颌首表贊同道:“嗯,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而且……那被晏先生一指逼退出來的魂魄,怕是還沒死透。”

“你是說,他還可能活着?”雲遮歡擰眉道。

從枕沉聲道:“不是可能……是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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