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徒弟,假酒害人

薛岚因原來調皮的時候,上山下水,捉魚捕蟬,什麽驚險刺激的混賬事情沒做過?

他摘果子從樹上摔下來,晏欺就在下面接着;他下河被水沖跑了,晏欺就過去一把将他撈起來——有那麽幾次差點把半條小命給搭進去了,都是晏欺出來救的場。

晏欺平日雖一直在閉關,也不喜歡搭理人,但在某種程度上來講,當真算是薛岚因從天而降的守護神。

“我師父啊……他說什麽都是在理的,以往從小到大,只要好生聽他的話,走路就不會摔跟頭。”薛岚因揉着腦袋,頗為懊惱地說道,“唯獨這一次,我……唉,我該怎麽說?師父很少這樣同我置氣,我也知道方才是真把他惹火了。可是……可是……”

薛岚因想了半天,再找不出什麽合适的詞來形容這樣的感覺。他相信晏欺不會在背地裏盤算着如何害他,但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對過往的糾葛與紛争全然視而不見。

他可以沒有摯親,也可以沒有自由——但卻無法容忍自己曾擁有的記憶被徹底遺忘。

一個人的過去若僅僅只是一張空白的草紙,別人在說什麽,在做什麽,分明與你息息相關,你都只能像個二愣子一樣瞪大眼睛聽着,絞盡腦汁,卻連一點碎片都無法回憶起來,那是一種何等痛苦的煎熬?

“……可是,你想知道,對不對?”雲遮歡偏頭望着他,寒月一般陰柔的雙眼裏,是說不出的複雜與寂寥。

雲遮歡來自北域,身材體格比一般的中原姑娘都要修長些許,她搭着薛岚因的肩膀一路往前走,二人身量相近,一左一右地站在一起,倒格外像是一對關系親近的好哥們兒。

這會子太陽剛要落山,懶洋洋斜照在路旁稀疏的樹影上,漸漸映出一片耀目的斑駁。街頭巷尾的人影皆是一片行色匆匆,鮮少有邁着小步子胡亂溜達的,薛岚因和雲遮歡二人沿着客棧外圍繞了幾個圈子,一時也覺得沒什麽意思,便在路邊随便找了間小菜館兒坐了下來。

“這種感覺我懂——就是明明你忘了什麽很重要的事情,可偏偏就是記不起來。”雲遮歡一邊擡手招呼着小二過來上茶,一邊一本正經地對他說道,“不過最慘的還是晏先生明擺了什麽都知道,他就是不肯告訴你。”

薛岚因随手從竹筒裏挑出兩根筷子把玩道:“師父興許有他的苦衷呢?他自己也說了,是時候會同我闡明清楚的……唉,算了,不說這個了,他一生氣起來就軟硬不吃,我都不知道怎麽哄。”

雲遮歡一聽就樂了:“你這做徒弟的挺辛苦啊,還得天天給師父陪笑臉。要不別跟着他了,随我回白烏族吧,只要娶了我,你就是下一任白烏族的族長。”

薛岚因心道這姑娘怎麽就這麽口無遮攔呢?嫁娶一事是能随口說出來的嗎?

因此他幹咳了一聲,以他自以為很正人君子的語氣說道:“使不得啊雲姑娘,從兄先前不都說了,你們這回出來只是為了單單一個劫龍印,屆時帶我一個男人回去,未免太不成體統。”

“劫龍印”三個字一出口,雲遮歡瞬間就頹了,全身乏力地趴在桌上說道:“可別說了,這回可算是丢得大。一族人都在等着我将劫龍印帶回去呢,我卻硬生生把它給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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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岚因捧了一杯熱茶安慰她道:“反正現在我們曉得了盜印人是誰,沿着線索一路去追便是。等從兄拿了你們那什麽逐魂針回來,鐵定能把那人找着。”

“話是這麽說,可我真是恨死那天殺的任歲遷了!他拿什麽東西不好,偏要把劫龍印給帶到中原去,這下好了,留下一堆爛攤子,收都沒得收拾!”

薛岚因瞧她越說越火大,連頭發都豎了起來,唯恐她怒極一把将桌子給掀了,連忙将手中茶杯放下,轉頭給她倒了一杯新的,小心遞上去勸道:“行了行了,消消火吧。師父都說了,任歲遷那王八蛋就是唯恐天下不亂,故意惹的茬,許是背後有人在操控的,源頭深着呢——這終究不是憑你一己之力就能直接平息的事情,你又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雲遮歡略微掃了一眼他手中清淡而又普通的茶水,很是輕蔑地一把拂開,轉而拍着桌子揚聲呼喝道:“出來散心的,喝個什麽茶?小二——來壇燒刀子!”

這丫頭,還折騰上頭了不成?

薛岚因心裏這麽诽謗着,身體卻意外的誠懇。他以往幾乎沒怎麽沾過酒,這回酒壇子實實在在地端放在面前了,他便想也不想,直接揭開蓋子湊上去聞。

那味道很是濃郁,順着鼻尖一路竄入肺腑,卻并不易引人生膩,反而自那絲絲縷縷的纏繞當中,無意勾出幾抹熾烈到狂熱的陳香。

“以往從枕在的時候,做什麽都要攔着我。”雲遮歡捧着酒壇子順手斟滿一杯,當着薛岚因的面一口抿了個幹淨,“今天他既是不在了,我定要喝到痛快為止。”

薛岚因沒見過女人家是這樣喝酒的,一時有些呆住,可是呆完了又開始稀裏糊塗地想道,如果自己還沒一個大姑娘來得爽快,那不是挺丢人的嗎?

于是一大杯酒就這麽順着喉嚨灌了進去,眼睛都不帶眨的。

北域人釀的燒刀子酒就是不一樣,那股潑辣勁橫沖直撞地滾進胃裏,沒一會兒便能把人的四肢百骸都給點上一把大火。

薛岚因将酒杯重重扣回桌上,只感覺整顆腦袋都被燒成了一鍋沸騰的漿糊,再擡眼時,連帶着一雙眼眶都在微微發紅,仿佛是剛剛痛哭了一場。

“其實我這幾天一直都很好奇……”他道,“你總在說我同你一位故人長得很像,那到底是位什麽樣的故人?”

雲遮歡愣了一愣,随即低低笑了一聲,答非所問道:“是真的像。尤其是你們笑起來的時候,那雙眼睛,唉……簡直是一模一樣。”

薛岚因皺眉道:“那……你覺得有沒有可能,我就是呢?”

雲遮歡想了想,遲疑道:“有那個可能……但,其實我自己心裏也知道,你倆年齡壓根對不上。”她轉過頭,無意瞥見薛岚因一副傾聽得格外認真的模樣,登時駭得心下一柔,又主動靠過去繼續說道,“岚因,你記不記得我方才同你說,我小時候總喜歡跑到湖葉鎮來玩兒?”

她再沒管他叫薛公子,而是直接喚了他的名字。

他聽着有些別扭,卻也并沒有往心裏去:“當然記得啊,我腦袋又不漏風。”

“我四歲那年,也是一個人偷跑出來,結果在湖葉鎮外被我阿爹的宿敵給拐走了。那人把我帶入中原,從北方一路運往南方,最後在沽離鎮的時候不慎放松了警惕,讓我抓住縫隙溜了出去。”雲遮歡道,“那會兒我年紀小,人生地不熟的,漢話也不會說幾句,逃出來沒多久便流浪成了乞丐。之後,我過了很長一段昏天黑地的日子,直到我在沽離鎮遇到了那個人——我至今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只記得他把凍暈過去的我抱在懷裏,用自己的體溫給我取暖,甚至給了我很多好吃的東西。我想啊,他大概是我這小半輩子裏遇到過最溫柔的陌生人。”

薛岚因接過她遞來滿滿的一杯烈酒,看也不看便仰頭一飲而盡,道:“後來呢?那個人怎麽樣了?”

雲遮歡垂了眼睫,聲線淡淡道:“後來,他讓人給抓走了。”

“抓走了?”薛岚因怔道,“他是犯了什麽罪?還是得罪了什麽人?”

雲遮歡搖了搖頭,模樣頗有些沮喪:“我不知道……事情來得實在突然。我跟着他沒多少天,就突然來了一大群人,黑壓壓的上來将他圍住,就這麽直接拖走了。我那時候年紀太小,什麽都不懂,只能眼睜睜看着他離開——等到後來我竭力回中原找他的時候,已經沒有任何有關于他的消息了……”

薛岚因重新趴回桌上,許是喝多了腦袋不清醒,說話便開始有些沒頭沒尾:“你這哪兒找得到啊?中原人這麽多,你找一個名字都不知道的人,還不是大海撈針麽?”

“是啊,我找不到他……可是,我也并不想放棄任何一次機會。”雲遮歡将酒杯捧在手心裏,仔仔細細地凝視端詳着,就像是在捧着自己的心肺一樣,喃喃低語道,“岚因,你……可有試着喜歡過什麽人麽?”

喜歡人……?

喜歡誰?

薛岚因腦子一熱,直愣愣地反問她道:“不是吧……雲姑娘你這就喜歡他了?”

雲遮歡眉目一橫,嫌棄他道:“你懂什麽?咱們白烏族的人一向專注又長情,一眼認定了那就是惦念一輩子的事情,不論發生什麽,我都不會忘記他的!”

那照她這麽說的,他薛岚因自有意識起便忘記了一籮筐的前塵往事,萬一曾經有欠過那麽一兩條刻骨銘心的桃花債,那不就是殺千刀的花心又薄情麽?

他覺得話不能這樣說,可一時又覺得自己着實是理。于是思忖半晌,幹脆揚着眉毛揭她老底道:“你方才還說讓我娶你呢,這就是你們白烏族人的‘專注又長情’麽?”

雲遮歡面色一紅,萬萬沒想到他會突然來這一招,目瞪口呆了好一陣子,索性豁出去和他拼了:“好啊,你既是這麽厲害,我問你,你到底是娶還是不娶?”

薛岚因:“……”

這丫頭,是真的不知臉皮為何物吧?還是說,他們白烏族人就是這麽随随便便的,說一句話就能嫁人?

雲遮歡見他憋了半天沒憋出一句話來,俊俏的小臉上反而浮上一層菜色,二話不說,一壇子烈酒狠狠砸在他面前,豪邁攤手道:“說不過我了吧?喝!”

這不是正在說着故事麽?何時又變成了鬥嘴大會?

薛岚因有些懵了,可一方面想着能把嫁啊娶一類的話題給糊弄過去就是好的,便雙手抱過那酒壇子給自己斟滿了一杯,尤為爽快道:“……喝就喝罷,你說什麽就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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