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師父,你真好看
雲從二人能明顯感到掌心一路蔓延傳遞自全身脈絡的寒冷觸覺,他們甚至無法想象這般堅不可摧的深厚內功究竟緣何得來,緊接着,手中原是沉睡不動的逐冥針竟随着晏欺指尖源源不斷傳來的真氣開始發生立竿見影的變化。
從枕眉峰一躍,登時喜道:“晏先生好功夫!”
話音未落,只見那逐冥針周身一顫,緩速旋動片刻之餘,最後不偏不倚地停在了正南方位。
雲遮歡低頭匆匆瞥了一眼,神色便無端生出幾分古怪,從枕亦是如此,怔然捧着那沉甸甸的逐冥針在手裏,像是捧了一塊燙手山芋。
晏欺倒是對此沒什麽特殊的想法,淡淡端詳一陣,便直言道:“……南域一帶,沽離鎮。”
雲遮歡唇角動了一動,終究是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時值夏日,北方湖葉鎮至不刃關外一路風沙漫天,近乎将頭頂熾烈的陽光遮掩大半。四人晨時出發,駕馬徑直南行,一路朝着沽離鎮所在的方位奔波不斷。
要說元驚盞此人行蹤不定,地鼠似的東南西北都能往裏鑽,卻沒人能料到他會在沽離鎮那遠在南方又偏又荒的鬼地方匆匆落腳——唯一能想出來的理由,大約也只能有一個。
“都說南方山水養真劍,沽離鎮外聆臺山,這聆臺一劍派坐鎮的地盤,怕是晏先生過去還有些麻煩。”從枕拽着缰繩前進數步,恰好同正前方的晏欺并肩而行,“元驚盞這般做法顯然是故意為之,晏先生如今貿然前往,果真是不怕中招?”
晏欺自遮擋風沙的黑色鬥笠下擡起頭來,一雙鳳眸眯得恰到好處:“那我不去了?”
他這冷不丁一聲反問出來,倒把從枕硌得心下一跳,一時也不知是真是假,只好立馬在他身側陪笑道:“晏先生這是說的哪裏話,江湖上誰人不知十六年前您老人家一朝踏平聆臺一劍派那樁舊事?先生武藝超群,非常人能及,眼前區區一個小門小派,又怎能擋住前行的道路呢?”
從枕為人圓滑機敏,待人接物之時多以笑臉相迎,然其內裏心思缜密深沉,不知在獨自謀劃些什麽。恰巧晏欺性子恬淡,對此一向見怪不怪,驀然遭他一通奉承,也僅是不置可否道:“此事牽涉聆臺一劍派本是必然——早前在不刃關外就曾撞見莫複丘夫婦二人身影,他們千裏迢迢一路從南到北,卻不想中途繞了一大彎子,元驚盞那廢物反而逃到聆臺一劍派的地盤尋求庇護。”
從枕奇道:“晏先生怎知莫複丘此行必是為了劫龍印而來?”
“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想法。”晏欺淡聲道,“各人為各事,劫龍印也只是表面一層幌子罷了——不過昔日舊怨未了,屆時若起紛争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從枕道:“這麽看來,要尋得劫龍印在手,還并不是件容易事了?”
晏欺道:“不僅不容易,屆時若稍不留神,恐怕還要丢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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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這世上竟還有什麽能讓晏先生心生畏懼的?”
“我早已了無牽挂,此行若是九死一生……我便權當是天命難違。”晏欺目光黯然,恰似一寸燭火燃下的白灰。然而聲音一頓,他回身望着薛岚因所在的方向,閉了閉眼睛,又緩緩開口說道:“只是……我這徒弟天生頑劣又不安分,放他日後一人在江湖上闖蕩,着實不能讓人省心。”
從枕亦是瞥了一眼身後那正忙着同雲遮歡調笑不斷的風流小子薛岚因,哼了一聲,挑眉對晏欺道:“晏先生大可放心,我瞧着咱們這位小族長對岚因兄弟甚是中意,若先生願意的話,不妨定了這門親事,将來家裏多位好徒媳,又能與我白烏族結為盟友,可不正是一舉兩得麽?”
晏欺:“……”
這廂,從枕成功将話題從劫龍印一路轉移至與正事毫不相幹的婚嫁問題上,而那頭話題的主角薛岚因卻仿佛對此渾然不覺,仍是吊兒郎當地牽着缰繩跟在距離晏欺十步開外的地方,眉開眼笑地偏頭對雲遮歡道:“雲姑娘,你猜從兄和師父在說些什麽呢?說得這樣起勁。”
雲遮歡滿腦子都是和沽離鎮有關的一檔子麻煩事,這會子沒心情理他,便草草回了幾句道:“不知道,反正多半和劫龍印脫不開關系。”
薛岚因見她神色凝重,似有無法化開的心結,大概也能順藤摸瓜猜出個所以然來,于是輕咳兩聲,佯裝一本正經道:“怎麽啦?怕屆時故地重游,觸景生情,想起你那位愛而不得的小情郎麽?”
他言語輕佻,眉目間亦不乏調侃之意,尋常女子若是見得此狀,怕是得被他激得當場惱羞成怒,只是雲遮歡性情并不似旁人那般內斂羞澀,她不光不會輕易生厭,反而偏偏愛好他這一點——瞧着那原本是愁雲慘淡的一張俏臉蛋,沒一會兒便讓薛岚因哄得笑逐顏開,直拿他取樂道:“好啊,好一個愛而不得!岚因,我老早不就說了,讓你直接娶我回家,也好圓我多年朝思暮想的一場美夢,可是你啊……非得拿各種理由來搪塞我,未免也太不仁義厚道。”
薛岚因笑了笑,仍是雷打不動地反複搖頭道:“好姑娘,使不得啊,你好歹可憐可憐我家師父,頭發都白了,還是個孤家寡人的,萬一日後沒了我陪在他身邊過日子,那得多辛酸啊!”
“呵,你上次才說你家裏有個媳婦,娶來我只能做個妾——這回又說是你家師父年紀太老了,怕往後沒人陪。”雲遮歡冷哼道,“我看你壓根就沒一點誠心,滿嘴胡話,沒一句是真!”
薛岚因讓她給說得生生一愣,半晌反應過來,忙是湊上前去反問她道:“媳……媳婦?我幾時說我家裏有個媳婦了?”
雲遮歡斜睨他道:“就你喝醉那回啊……我說,你這人究竟是個什麽記性?自己說的話,做的事,回頭一點也記不起來了?”
薛岚因眼角抽了抽,莫名有些心虛道:“我……做什麽了?”
雲遮歡擡手指了指前方不遠處那抹淡薄而清冷的背影道:“你那時醉迷糊了,一直管晏先生叫媳婦吶,還不止叫了一次。”
薛岚因心裏“咯噔”一下,險些直接從馬背上摔下來:“真的假的?為何我完全沒印象了?”
“當然是真的,我騙你作甚?”雲遮歡一板一眼道,“可憐晏先生他老人家,頭發都白了,上來還要被你一通胡亂撩撥——不過說到底,他也沒舍得對你發脾氣,當真是位值得欽佩的好師父啊!”
薛岚因聽罷登時眼前一黑,只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什麽毀天滅地的大事情一般,死死蒙住雙眼,伏在馬背上開始了連續不斷的哀嚎。
于是在接下來前往南方沽離鎮的整整一條路上,薛岚因在看向晏欺的目光裏,都會無端帶上一絲難以言說的愧疚與膽怯。
他認為自己簡直是罪該萬死。
若非是雲遮歡這回嘴大把事情給抖了出來,晏欺怕是一輩子都不打算同薛岚因說明這件丢人丢到家的醜事。
他起先還為輕松糊弄過此事而感到沾沾自喜,而現今細細回想起來,以他那副喝醉了便全然不認人的糟糕德行,很有可能借着酒勁占了不少晏欺的便宜——而晏欺之所以一直沒有說出來,大概也是為了留他一個面子,事後不光沒再追究他之前所犯下的一系列過錯,反而還默默縱容了他那撒潑打滾似的撒嬌方式,從某種意義上來看,也算是将人寵得天理不容。
是以,待到數日步履不停的颠簸奔波過後,随行的馬匹終究開始不堪重負地逐一倒下,而四人同時歷經了連夜匆忙不斷的騎行趕路和沿途愈漸熾烈的豔陽炙烤,亦難免生出幾分不言而喻的疲乏之意。随後不得不将勞累過度的馬匹引往湖邊小憩片刻,而一行人則就地安置下來,靠着一堆柴火和自帶的幹糧随手打發着過夜。
此番距離遠在南方的沽離鎮約莫還有三日左右的行程,且不說近日騎在胯/下的幾匹畜生感覺如何,薛岚因本人是差點累得趴下,而同行的另外三人也沒能好到哪兒去。這一路過來着實是山遙水遠,偏偏連歇下來喘口氣的功夫都少得可憐,這會子堪堪在水源邊上落了腳,雲遮歡便毫無顧忌地一屁股坐了下來,跟遍地是她家似的,只恨不能拿石塊當枕頭用,而從枕亦是比較随意的一副性子,喂了馬,燃了柴火,便胡亂挑了一塊還算順眼的樹蔭坐下閉目養神。
獨獨薛岚因這厮心裏虧欠着呢,做賊似的,一雙眼睛就往晏欺那頭瞟,好不容易見着自家師父要緊不慢地安頓下來了,便立馬抽風似的跟了上去,貼着人家胳膊直接蹲到旁邊——那模樣,要多風騷有多風騷,要多狗腿有多狗腿。
晏欺不知薛岚因在想些什麽,只當他是腦子又給人豁了個洞,不該漏什麽他就偏漏什麽,加上這陣子天氣又熱又悶,這麽大個人直接蹭在旁邊占一塊空地,多少總要擾得他一陣心煩意亂。
所以晏欺沒什麽好話,開口便直接道:“……做什麽?沒事閑的慌?”
薛岚因死豬不怕開水燙,臉皮厚得不行,湊上去,自認為很是虔誠懇切地說道:“師父,我有話要同你說。”
晏欺料定他一張狗嘴裏吐不出象牙,閉了閉眼睛,繼而平板無波道:“……你又要說什麽?如果只是單純想要找罵的話,還是閉嘴比較合适。”
薛岚因沒說話,擡眼端詳着晏欺那張俊美異常的側臉,開始費神琢磨自己當時是怎麽能管師父叫媳婦的。
——而且好像還叫了不止一次。
晏欺被他盯得全身發毛,好一陣子,終忍不住蹙眉反問他道:“怎麽了?”
“沒怎麽。”薛岚因随手撩了晏欺一縷發絲道,“……師父你真好看。”
晏欺:“……”
行了,他差不多能确定這小子是純屬沒話找話扯。
因而他揮手把人攔到一邊,沒什麽耐性地驅趕薛岚因道:“你去歇着吧,明早還得接着趕路,沒事別老過來煩我。”
而薛岚因這會子腦袋裏裝了一堆沒收拾的爛攤子,晏欺讓他歇着,他也沒多想,就着晏欺的腿就躺了下去,挺沒臉皮的,偏偏晏欺又不能拿他怎麽樣,僅是下意識裏僵了一僵,便順手掀了一層披風蓋他背上,道:“給你慣的,真是無法無天了……”
的确是有些無法無天了——薛岚因一聲不吭地想道,他原來怎就沒發現,晏欺每次一副要生氣不生氣的模樣,居然會這麽的……有趣……?
天知道那日薛岚因酒後直管晏欺喊媳婦的時候,他這位臉皮薄到可憐的師父大人,又該是怎樣一副好玩兒的表情呢?
就這麽想着想着,竟是鬼使神差地笑出了聲來。晏欺此時正靠在湖邊想要小睡片刻,忽覺腿上躺着那人在微微發抖,低頭一看,便瞧見薛岚因那一雙桃花眼彎成了兩輪月牙兒般的弧,也不曉得在一人偷笑些什麽,總之一副很是開心的樣子。
晏欺定神思忖一番,終是沒舍得擾這混小子的興致,只是将蓋在腿上那層披風又往上擡了擡,徹底遮住那張肆無忌憚的笑臉。
——若要說薛岚因心中沉澱了一些永遠無法割舍的謎,他晏欺又何嘗不是如此?
于這漫長而又煎熬的一生裏,晏欺背負了太多難以退卻的殺孽與痛苦。他疲憊不堪,卻又總是孤身一人,不知在徹底封閉自我的空間裏獨行了有多久的歲月,待回過神時,背後便只剩下了單單一個薛岚因。
他的笑容,便是予以晏欺此生所有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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