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師父,對不住
薛岚因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已是日薄西山,紅霞漫天。他這一覺足足睡過去了一天一夜,醒來之時難免要頭昏腦漲,活像是生生耗沒了大半輩子。
他這些天心裏藏匿了太多事情,憋得久了,便總能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恰好昨夜雲遮歡興致沖沖來邀他喝酒,他心下一松,索性不管不顧地來了一個不醉不休。
結果頭一遭喝得這般昏天黑地,再醒時險些連名帶姓都給忘得一幹二淨,便更莫說在醉極之後做的那些荒唐事情。
——昨晚灌了不少酒,好像是師父帶我回去的。
薛岚因略有些吃力地揉了揉太陽穴,一面掀開床帳穿起了鞋襪,一面努力搜刮着腦海裏所剩無幾的記憶。
然而什麽也回想不起來。
他雙目放空地坐在床沿上怔了小一會兒,回身将皺成一團的被子随手推到一邊,正琢磨着接下來再該幹些什麽的時候,一枚物什順着他的動作滾落到了地上,砸得脆生生一響。
薛岚因低頭瞥了一眼,本就迷蒙混沌的面色瞬間涼下去了一大截。
那只是一支樸實無華的雕花木簪。
可某種意義上來說,它又并不普通。如果薛岚因腦子沒坑的話,應該立馬能認出簪子的主人是誰。
薛岚因深吸了一口氣,某些不太好的感覺自心底一層層地蔓延了上來,像是一雙無形的細手在裏裏外外反複摩挲。他站起身,踉跄幾步想要将房門推開,正巧此時門外那人也在猶豫着要不要進來,兩人一個出一個進,便瞎貓撞見死老鼠似的當頭打了個照面。
晏欺今日難得沒再是一身雪白的素淡衣衫,也不知是緣何換了一身沉厚的玉青色長袍,領口細膩的竹紋順着屋外西下的陽光映入薛岚因眼底,是說不出的缱绻與溫柔。
可薛岚因偏偏就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他一把将方才的木簪攥回了袖口裏,轉而不知死活地探手撫上了晏欺的額頭道:“師父,你病了?穿這麽多,熱不熱?”
晏欺擡了擡眼皮,似乎狠狠地哽咽了一下。在确認對方并無什麽異常的行為舉止之後,他輕輕提了一壺熱茶遞了進去,看似若無其事地說道:“醒了就喝點東西吧,別像個二愣子一樣瞎轉悠。”
薛岚因的記憶仿佛還停留在昨日白天,他用力地晃了晃腦袋,轉而不急不緩地扶着桌椅坐了下來,心裏卻在忐忑地回顧着昨夜醉酒時所發生的一切。
他只記得是晏欺将他一路抱回客棧的,至于事後發生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早就在他腦海裏碎成了一地灰塵,拼都無法順利拼湊齊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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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一覺醒來,晏欺的發簪就好巧不巧地鑽到他的被子裏去了呢?薛岚因絞盡腦汁地想道,莫不是他醉瘋了以後對着自家師父做了一些不可描述的粗暴行為?若要當真如此,晏欺心裏得有多狂躁生氣啊!
然而,良久過去,薛岚因微一回頭,看見晏欺還是罰站似的杵在門口動都沒動一下,頓時腦子一抽,忍不住幹巴巴地喚了他道:“師父……”
晏欺“嗯”了一聲,随即有些漫不經心地別過了目光,望向了窗外漸生蕭瑟的晚霞。
“師父,我昨天喝多……”
“知道。”淡聲将他打斷,晏欺面無表情道,“是我出去找你回來的。”
“師父……”他突然又喚了一聲。
晏欺應聲側目,再次對上薛岚因的雙眸。
“對不住。”後者歪歪扭扭地自桌邊站起了身子,走向門口,然後踮起腳尖,将晏欺緩緩攬了過來,順勢推着半開的房門虛虛掩上一半。
薛岚因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向晏欺道歉,只是單單望着對方安靜而又柔和的側臉,下意識裏便将想說的話語脫口而出。
在過往近十六年或者更長的時間裏,他總能在不經意間觸及晏欺最後忍耐的底線——前陣子腳底抹油偷偷溜出了斂水竹林也好,此番情形下固執己見地追溯回憶也罷,到頭來,晏欺都不曾真正同他計較過什麽,即便是像昨日那般怒得不願再與他多費口舌,待到今日,還是會默默無聞地随在他身後,一路護他平安周全。
薛岚因覺得自己欠晏欺的實在太多太多了,數不清的人情債,不知該用什麽才能進行對等的抵還。所以,他只能閉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将人半攬在懷裏,借此安撫晏欺那副平靜面孔下早已浮動不安的一顆心。
晏欺推門之前千算萬算,獨獨沒料到會是這樣一種結果。他半個腦袋埋在薛岚因頸窩裏,呼出口氣,想了一想,還是輕輕把人推開了。
“沒事了。”晏欺垂了眼睫,淡淡出聲說道。
薛岚因沒往後退,一只手反而還握穩了晏欺的胳膊,而袖口裏那支木簪則像是點了火似的,無時無刻在心口灼燒。他自認為昨日夜裏沒做什麽好事,于是垂下頭,放低了聲音,半是貼心半是服軟地哄着自家師父道:“師父……你不會還在同我生氣吧?”
好巧不巧,這會子晏欺也在心裏內疚着昨夜那場荒唐,沉默良久,方要開口說些什麽了,偏被薛岚因這混賬小子搶先一步,眨着眼睛繼續說道:“師父,這些天都是我不對,總在惹你心煩——以後,師父說什麽就是什麽,師父讓我滾哪兒去,我就滾哪兒去,好不好?”
晏欺鳳眸微睜,無意識地朝後退了幾步,仍是被眼前舌燦蓮花的小徒弟給唬得發怔。他自身功底終究太淺,大半輩子都是給薛岚因的撒嬌使性給磨出來的。
因此,只要眼前這人稍稍使個心眼兒,嘴甜說上幾句嬉皮笑臉的好話,再大的怒與怨于晏欺而言,都會瞬間化為薄薄一層細沙。
“行了。”晏欺聲音低淡道,“少說些有的沒的,我若現下讓你滾回斂水竹林,你就當真願意滾回去麽?”
薛岚因頓了一頓,無意瞥見晏欺眼底愈漸緩和的層層光暈,便知他又是嘴硬心軟了,二話不說,厚着臉皮蹭了上去,貓兒似的往人懷裏貼,一邊貼還一邊恬不知恥地點頭應道:“滾的滾的,當然要滾,只要師父一句話下來,我立馬收拾東西便走。”
“你……”晏欺讓他纏得毫無辦法,眼看着胸前豎直蜿蜒的竹紋生生給蹭彎了一大排,終是忍無可忍,提着薛岚因的耳朵皺眉斥責道,“混賬小子,這麽大個人了,要點臉行不行?”
薛岚因眉眼一彎,笑眯眯地從他懷裏擡起頭來,聲音甜似蘸了一罐子蜜糖:“行,師父說什麽都行……”
于是乎,這師徒二人一個顧着笑,一個黑着臉,如此一來二去的,倒彼此心照不宣地将昨夜那樁麻煩事給糊弄了過去,誰都沒再去提起。
雲遮歡推門而入的時候,便正好瞧着是這麽一副“言笑晏晏”的和睦場景。她原以為晏欺這回氣得不輕,怎麽着也得拎着薛岚因打個七八十大板,然而事實卻和她一直預想的結果差之千裏。
只可惜雲遮歡心裏雖一時古怪得厲害,嘴上已來不及再提——因為緊随在她身後跨過門檻快步邁進來的,正是一路風塵仆仆自白烏族境內連夜趕回的從枕。
他不光回來了,手裏還緊緊捧了一只密不透風的青銅箱子。
巴掌大小,其間細碎蜿蜒的蟒蛇紋樣卻雕刻得格外銳氣逼人。晏欺一眼便猜出箱中為何物,上前一步,直接問道:“逐冥針?”
從枕點頭道:“我怕來去耽誤時間,一人回族中取的。我想,此番既能瞧出逐嘯莊內那少年人的異樣何在,用逐冥針來追蹤他的去向才是最快的方法。”
晏欺淡淡掃了一眼青銅箱上複雜繁密的蟒蛇紋樣,道:“昔日西北一帶誅風門,乃是控魂一術聚集之地。那占據少年皮囊的流魂是誅風門下首席弟子元驚盞,他行蹤不定,容貌多變,即便有逐冥針在手,也指不定能尋得他的具體方位。”
雲遮歡一聽就急了,“騰”的一下竄了出來,愣生生地追着晏欺問道:“照你這麽說,我們真就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不好說。”晏欺偏過頭沒再理她,轉而對從枕說道,“別拖時間,箱子打開,直接拿出來用。”
從枕應聲揚起左手,啓唇飛速念出一串音調極沉的白烏族古語,緊接着伸出小指指心,運功直抵箱前鎖頭,輕喝一聲,箱蓋即刻掀開,露出其間手腕粗細的銀質條狀物。
薛岚因一看這東西就傻眼了,心道這哪是所謂的逐冥針啊,說它是逐冥棒槌還差不多呢——這般粗細大小,要拿它過去砸人,指不定能把人腦袋砸出個天坑來。
然而還沒等他開口說上兩句,那逐冥針已讓從枕雙手自箱內捧了出來,千斤一般沉重,直壓得他手肘都沒法順利擡起,好在雲遮歡眼尖上去扶了一扶,才避免過重的負擔直接将他骨頭給碾斷成兩半。
逐冥針此物,乃是專屬于白烏族內核心族人使用的神器,自其初始創造至今近有百年悠遠的歷史背景,期間曾順利追回了無數窮兇惡極的厲鬼怨魂,卻大多是在白烏族一帶引起的內部紛争,而今頭一回用來追蹤一個術法一流的強勁人物,于初出茅廬的雲遮歡和從枕而言,多少有些顯而易見的困難。
他二人內功修為尚淺,加之白烏族一向以體能與力量作為主要的修行目标,所以即便有意合力運功将逐冥針徹底喚醒,也能為此同時耗空他倆本就不多的內力。
許是注意到這一點,薛岚因遲疑一陣,探手欲上前幫他二人一把,然正待運功之時,反被晏欺從身後拉住。
他皺眉對薛岚因搖了搖頭道:“我來。”
言罷,右手二指已随之驟然并攏,冰冷似風霜的真氣迅速自指尖飄溢而出,幾乎是在人無法看清的一瞬之間,運轉內功拂上了逐冥針的正中央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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