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師父還是或玉
東南長行居, 外繞禍水河畔碧光連天, 內隔白牆輕紗森藍如洗。
薛岚因心懷忐忑地跟在易上閑身後走了一路,但見他所居之地冷清無人,獨院落甚多, 大半是用以藏書藏劍, 而所經路途上山石環繞,偶設有一兩處池塘,亦是別有一番光景。
易上閑走得四平八穩,衣袂翩飛, 而薛岚因卻是在後跟得磕磕絆絆,三步一個回頭,時不時要往晏欺所處的方向偷瞥一眼。
半晌, 易上閑忽然停了下來,轉對薛岚因道:“你到底是想走還是不想走?”
薛岚因神色遲疑道:“我……”
易上閑不等他說完,緊接着又道:“我引你去見師祖,你卻在這裏猶猶豫豫的, 像個什麽樣子?”
薛岚因頓了一下, 亦止住腳步,慢吞吞道:“師父還讓你困在結界裏, 我就這麽出來了,他……”
“你慌什麽?”易上閑滿眼鄙夷道,“那廢物又跑不到哪裏去。”
“啧,我不是那個意思。”薛岚因擰眉道,“你既沒想過要取他性命, 何故不肯放他一回自由?”
“嚯?”易上閑訝道,“那不若這樣,你一人留下來,我放他出去,想去哪裏都可以。”
他原是拿來嘲諷說笑的,不料薛岚因卻答應得痛快:“行啊。”
易上閑回頭看他。
天外大片泛濫的光束籠罩下來,将年輕人英挺俊俏的眉眼刻畫得支離破碎,匆匆割裂了又重合于一處,倒像是一場碎了又圓的夢。
末了,易上閑只是冷笑一聲,擺手作罷道:“算了,你肯留,他未必肯走。”
——他這一顆心都實實穩穩系在你身上,縱然前方刀山火海,荊棘滿路,只要是為了你一人,他也能挺直腰背走下去。
薛岚因還想說些什麽,卻被易上閑搖頭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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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叫薛岚因?”易上閑道。
薛岚因想了一陣,不太确定道:“……是。”
“你可知我緣何要明知故問?”
“不知。”
易上閑眯了眼睛,仰頭望那雲間一星半點稀薄日光,忽又不曉得怎的,徒自念出一句詩來:
“煙光淩空星滿天,夕陽蒼翠忽成岚。”
薛岚因不知其意,遂疑惑道:“……什麽?”
“師父當年外出往北游歷,捎回一枚極為珍貴的上品瓷器,曾一度贊揚它‘似玉非玉,渾然天成’,“風姿秀逸,絕世無雙”——方才那句短詩,便是用來形容瓷器本身的。”易上閑道,“只可惜,運輸路途上出了趟岔子,讓那混賬趕馬人給碰碎了大半。從此,便成了美中不足,尚有缺憾。”
薛岚因不解道:“那又和我的名字有什麽關系?”
易上閑話正說至一半,卻又不再作任何解答了。沉默一陣,只道:“十六年前,洗心谷底大亂一場,你因此牽連至喪命,後有幸撿回半條魂魄,過往記憶卻所剩無幾。晏欺帶你出谷那陣,恰是與聆臺一劍派一戰過後不久,他滿身傷痕,遭各方人士追殺,身邊還拖了個半死不活的你——後來,是師父親自前去助他脫險,一連救下你二人性命,我才與他立下誓約,要求他此後不可再涉足外界半步。”
十六年前……
所有人都如是一說,薛岚因在恍惚間,還真覺得自己活了不止十六年。
說來也是,以往的記憶像是一張網,什麽重要,它偏就漏掉什麽。薛岚因垂頭凝向自己的雙手,後又一路不斷往下,盯向地上一雙腳尖。
年輕人的面龐清秀而又無痕,無論是十六也好,二十六也罷,随口說出來的數字,反正他也不記得,倒是這般含糊過去了,他亦沒去怎麽深究。
“你們人人一句十六年,說到底,師父屠殺聆臺一劍派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麽?我又是怎麽死無全屍的?”
薛岚因原當易上閑是個清醒的明白人,哪料他兀自諷笑一聲,反是斜睨薛岚因道:“發生了什麽,我哪知道?問你師父去。”
“你……”薛岚因悻悻道,“我以為你什麽都知道。”
易上閑嘲道:“我能知道什麽?我不過是給那廢物收拾爛攤子的——師父他老人家一生好不容易積那麽點德行,叫那廢物三兩下給敗壞個幹淨,你倒是有臉來問我他幹了什麽?”
薛岚因吸了吸鼻子,只覺晏欺在他嘴裏被貶得一文不值。片刻過後,突然又想起什麽似的,直視易上閑道:“我師父的事情你不知道,但和師祖有關的那些……你總該了解一點吧?”
易上閑挑眉道:“怎麽,晏欺真拿你當徒弟嗎?什麽都不曾與你說過?”
“……”薛岚因無言以對。
但見易上閑閉了閉眼睛,聲音中即刻染上幾分顯而易見的崇敬與肅然,道:
“二十年前,劫龍一印秘密現世于北域白烏族一帶,但因各方勢力對其虎視眈眈,白烏族最終的選擇,是将劫龍印徹底公開于衆人眼前,任由有能力破印者依次前來公平競争。但,所謂‘公平’二字本身便不公平,人人都想将劫龍印據為己有,過度的坦白與争搶,反而致使江湖上迅速掀起一陣腥風血雨。”
彼時夏光微渺慘淡,各自撕裂了濺落在長行居內外每一處高昂頭顱的廊柱之間,像是刀鋒疾走後留下的腥冷血光。
“首先破了規矩試圖以邪術取勝的,便是他西北誅風門中人。以其左護法聞翩鴻為首的一衆居心叵測之徒,擅自催使禁術抓捕了兩名隐居在外的活劍族人,試圖借活血來喚醒與之緊密關聯的劫龍印。但中途計劃敗露,聞翩鴻個人失手使其中一人逃之夭夭,至今未能尋其行蹤,聞翩鴻本人也因此獲罪,遭門中衆人追殺至死——而那另一名活劍族人,則被莫複丘和我師父聯手救出,安置于洗心谷底。”
薛岚因陡然一個激靈自其冗長無趣的敘述中驚醒,直到此時,方才意識到他口中所說的另一名活劍族人,正是他自己。
他眨了眨眼睛,将欲聽易上閑把接下來的事情一并闡釋完畢。但這吊半口氣的糟老頭子每每說至一半,便偏要停下來,這一回,面上還猶自帶了幾分複雜矛盾的傲然與悲怆:
“劫龍印一朝出世,天下大亂久而難平。師父心懷慈悲俠義,不忍看世人就此厮殺搏鬥,便傾盡修為将劫龍印毒素導入自身體內,以一己之力受盡其反噬之苦,後将魂魄悉數注入豐埃素劍中,拔劍自裁而死——劫龍印因此得解,亦在同時毀于豐埃素劍下,再無蹤跡可覓。此破印之法殘忍至極,非常人得以忍受,故百年以來,尚僅他一人成功解毒,平息紛争,但如今……他也因此身形俱損,只幸存一縷殘魂于鎮劍臺中,半年方可成形一次……”
“慢、慢着。”薛岚因神色僵硬,良久,那顆早已停止不轉的腦袋,方才模模糊糊憶及一些久遠而又淡薄的訊息來,“你方才說,上一次現世的劫龍印,是師祖……拿命去解的?”
易上閑道:“怎麽?”
薛岚因道:“敢問師祖……尊姓大名?”
易上閑笑了一聲,似是苦澀,又似是自豪道:“秦氏豐埃劍傳人,單名一字還。”
“秦……還?”
薛岚因瞳孔一縮,似大為驚訝。
早在數月前與那兩個白烏族人初遇那一回,他們便屢次提到過秦還這個名字。當時只知此人與晏欺關系匪淺,而晏欺又一直強調秦還是“已故之人”,所以薛岚因壓根沒想到那個點上。
如今再一看來,他們這些人,當真是話中處處有玄機,稍一不留神,便能被随便糊弄過去了,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正說話間,二人已步行至鎮劍臺外,易上閑立即止笑不語,俯首作恭謹狀,薛岚因亦不好再纏他閑談,轉而抿唇上前,靜立于數尺臺階之下。
此時正午剛過,天光如刺,直将屋外一方蓮池照得翠攜柔情,碧波無限。遠見水邊煙霧缭繞間,正端端坐有一人,一頭銀白發絲蜿蜒及地,背影淺淡近乎無形,手裏捏了一根兒十來尺的竹質釣竿,眯了一雙眼睛,也不知是守在池邊釣魚,還是等着魚來釣他。
易上閑上前一步,拱手道:“師父。”
老人家畢竟是老人家,記不來事情便罷了,耳朵也背。易上閑在他背後又叫喚了好幾聲,嗓子都快悶幹了,不知過了多久,老人家才顫巍巍地将釣竿放下,轉望向易上閑道:“……玉兒來啦?”
易上閑眼睛一黯,道:“他不在,師父。”
薛岚因在旁聽得疑惑,心裏直道,玉兒又是誰?想了半天,才記起前日在那鎮劍臺裏,正是他那一聲“或玉”,将眼前這位“秦還”老人家自木劍堆裏喚了出來。
玉兒?好名字啊!
薛岚因正耐不住輕笑出聲,忽又聽得易上閑繼續道:“或玉他沒來,但……徒弟且将薛岚因帶過來了。”聲音停了片刻,方接着補充道,“岚因您還記得麽?您老人家前段時間總挂念的,還記得嗎?”
秦還明顯一怔,随後便閉目開始沉思。好在他雖一把年紀,終沒将不該忘的東西忘得一幹二淨,許久過去,緩緩自袖中探出手來,對薛岚因道:“……岚因?岚因是好啊……岚因,甚好啊,好啊……”
他一連說了三個“好啊”,但到頭來,薛岚因也沒看出來到底是哪裏好。他把手伸過去,回握住秦還的。秦還的手很冷,薛岚因試了很多次,都沒能觸及那抹煙霧一樣的魂形,遂只能虛虛抓扣着,一邊對着秦還點頭問候道:“師祖。”
秦還淡淡擡首,似有意無意地瞥了易上閑一眼,易上閑立馬會意,稍一躬身施禮,便後撤離得遠了一些,轉默然守在鎮劍臺外,并不近身前去打擾。
薛岚因遠遠望了易上閑一眼,繼而安分守己地蹲了回去,挨在秦還身側,老老實實地又喚一聲道:“師、師祖。”
哪知這老人家閉了兩回眼睛,又開始泛迷糊了。他愣了一陣,瞧着薛岚因在了,便神志不清地念叨道:“玉兒來啦?”
——沒看出來,晏欺他這樣一個走了歪路的叛逆徒弟,倒還頗得秦還惦記?
薛岚因苦笑兩聲,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然而埋頭想了一會兒,忽又靈機一動,貼上去,照常沒臉沒皮地套他話道:“師祖,徒孫我鬥膽問上一句……玉兒,是誰?”
秦還側目看他。花白的碎發順着額頭垂落下來,淌在水裏,細長的一縷,挂在蓮池內折了半的葉莖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斷藕留下的殘絲。
“玉兒,是我的好徒弟啊。”
他輕聲說道。
“……或玉。”薛岚因勾了唇角,溫柔的眉心卻逐漸擰成一團,“畫圖歲久或湮滅,重器千秋難敗毀……師祖,是這樣麽?”
磊落光明其人如玉,慈祥豈弟與物皆春。
——恰似晏欺此人,驚才風逸,刻骨柔情。
秦還沒說話。不知又是愣住了,還是忘詞兒了,好半天,自喉間隐約發出一串笑聲,綿長又清苦。
不像在笑,反像是在嗚咽。
“似玉非玉,或為玉之人,可欺也,不可罔也。”秦還幽幽說道,“故當年他初時拜入我門下,我予他一名為欺字。原是想盼他日後心結疏解,再無苦痛折磨——而今看來,他不願見我,倒是又将自己繞進去了,欺己負己,終成遺憾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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