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徒弟,被胖揍一頓

薛岚因默默望着他, 這會子反是忽然覺得, 這老爺子,也不是真如人所見的那般糊塗。

忘了歸忘了,腦子卻有一半是醒的, 旁人瞧不見的東西, 他倒看得很是通透。

薛岚因閑時總共沒讀多少書,真要深究起人名來,還是頗要廢上一番力氣。加之他對晏欺的過往一無所知,晏欺有何苦楚也不曾輕易出口, 久而久之,他亦識趣沒再反複追問。

“師父心裏裝着許多事情,這我倒是一直知道, 不過……”薛岚因想了想,又道,“師祖所說的‘心結’是什麽?你師徒二人既是互相挂念,他又緣何不肯見你一面?”

他說得這樣玄乎, 圈着晏欺的名字打了個彎, 最後兜兜轉轉地繞回了原地,不知道的東西, 終究還是不知道。

秦還一雙朦胧的眼睛睜了一半,瞳底水光氤氲,映滿一池白蓮碧葉。他擡手,顫抖的指節微微貼近了薛岚因左胸口處,上下點了點, 語速緩慢地說道:“心在此處。”

薛岚因應和道:“是……是啊。”

秦還猶是道:“心結,亦在此處。”

——這不是廢話麽?

薛岚因翻着白眼想道。

半晌,見那老人輕輕将釣竿放下,轉而佝偻着腰,将身子朝蓮池深處探了幾分。薛岚因不知他要做什麽,伸手将欲扶他肩膀,後想起這半縷魂形是觸摸不到的,便又讪讪将手縮了回去。

“心結未開之前,他必然不會前來見我。”秦還彎着老腰,在池塘裏忙活了半天,最後僅是摘下了兩只嫩生生的大蓮蓬,遞予薛岚因手中,笑道,“這樣,你回去且先問他一問,待套出話來了,明日午時,我便在此處,将你想知道的東西,都說與你聽。”

“……”

薛岚因默默接過兩只蓮蓬,捂在懷裏,像是橫抱了兩塊沒頂的巨石。

合着來,他累死累活地跑這麽一趟,就是聽秦還将晏欺的名字念詩一樣徹頭徹尾地讀了一遍。

那薛岚因呢?劫龍印呢?還有洗心谷裏發生的那些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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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祖。”薛岚因硬着頭皮,眼角抽搐道,“咱能別賣關子,一次把話說完麽?”

秦還懶洋洋地擡了擡眼皮,一面朝不遠處的易上閑抛了個眼色,一面慢悠悠地道:“年輕人,一心急于求成,別到最後,幹脆将心給丢了。”

話方說完,還不等薛岚因再開口駁回什麽,易上閑已是有所會意地點了點頭,一個揚手運功前來,發動內力直接牽制其胳膊,堪堪往回猛一拉扯,但見半空一抹人形瞬間化為一道悠長弧線,随後狠狠朝地墜了下去,轟然砸出一聲巨響。

薛岚因四仰八叉地被易上閑摔在地上,兩只大蓮蓬咕嚕咕嚕地滾了一地,午後的太陽沿斜線一路折射下來,鏡子似的緊貼在他後背上,反彈出一長串刺目光暈。

真他媽的……疼啊。

易上閑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半是嘲諷,半是好笑地說道:“就你這麽點技術含量,還想從師父他老人家嘴裏套話?”

薛岚因被他砸得骨頭發酸:“是你帶我來見他的,怎的我見了,你又嫌我不會說話?”

易上閑道:“也不是嫌你不會說話。”

“……啊?”薛岚因有些受寵若驚地看着他。

“是什麽都嫌。”

話剛出口,只聽耳畔“铮”地一響淩空劃過,易上閑瞬步後撤數尺之遙,同時将腰間長劍拔鞘而出,劍風似火灼一般,正指向單手撐地絲毫不知所措的薛岚因道:

“那廢物與你相處十六年之久,卻從不曾教過你什麽,所以才導致你如今一副頑劣成性,愚不可及的窩囊模樣——今日我便在此,代你師父,好生教你一道。”他擡手撫在劍尖鋒利處,周遭氣場立如寒冰道,“這,也是你師祖本來的意思。”

薛岚因回屋的時候,正值夕陽西下,日落夜歸。倦火燒盡了漫天長雲,亦将大半高聳的屋角燃起無數洶湧尖利的邊。

——他被揍了個鼻青臉腫。

再說準确點,應該是被易上閑從頭到腳單方面完虐了一通,其美名曰,“傳道受業解惑”——用的是雖是師門祖傳的木劍,但劍劍出招狠厲,專往人要害處捅,然每逢臨近危險的邊界線了,偏又驟然撤力回去,就此點到即止,見好就收,徒留薛岚因一人呆在怔在原地,驚魂久久難定。

末了,這要命的糟老頭子還不忘轉頭向秦還總結彙報道:“……爛泥扶不上牆罷了,成不了幾個氣候。”

易上閑是個聰明人,下手也知輕重,原本不過是有意前來試探一番,遂傷人不曾見血,出手亦不逼致命,縱是如此,還是将薛岚因這堆人形爛泥直接給揍得癱了,別說上牆,連走趟路都顯得極其困難。

他一瘸一拐地挪過長檻,推門進屋時,裏間的燈火已經悉數熄滅了,徒留牆頭一扇雕窗錯開一條細縫,将室外熾烈灼燒的紅光引了一絲半縷進來,隐約照亮晏欺側面瘦削蒼白的每一處棱角。

薛岚因探出小半顆腦袋,輕輕喚道:“師父?”

沒人應。他仰着脖子朝前一看,卻發現人已閉着眼睛睡着了。

易上閑确實沒打算取晏欺性命。

但他親自在房屋外圍設下的四面剛硬結界,任何人都可以從中自由出入,唯獨晏欺一人不可,甚至連最簡單的輕輕觸碰,都會瞬間傷及身體大半經脈。

結界之力道實厚沉重,雖性同屬極寒,但其運轉的內功根基與晏欺畢生所修逆道禁術截然相反,可以說是無時無刻裏,都在反複減損着他日漸衰微的內功修為。

長此以往下去,就算是大羅神仙再世,也得活生生給他耗成一杆兒枯柴。而晏欺本人非但不急不躁,反倒像是滿不在乎一般,終日在此樂得自在。

白日裏薛岚因跟着易上閑出去晃蕩了一圈,晏欺便坐在案前研墨謄抄咒文,後抄得累了,索性窩進軟榻裏閉目養神,這躺着躺着,一不留神就睡過去了,別說,睡得還挺沉,人來了都沒給驚醒。

有那麽短短的一小瞬間裏,薛岚因有種晏欺是來長行居享福的錯覺。及至他湊上前輕輕搭過晏欺毫無溫度的一雙手背,方才皺了皺眉,順着薄衫一路探了過去,将那兩只冰冷的手握實在掌心裏,像是捧住了心尖兒上的珍寶。

眼下已是過了夏至的酷暑時節,薛岚因渾身發着燙,連額角都隐約挂了一絲細密汗珠,晏欺身上卻是時常冷着的,那雙骨骼分明的纖手讓薛岚因握了一陣,冰得舒坦,便忍不住想要往軟榻上靠。

偏就是這麽不經意的一靠,晏欺醒了。他眼睛沒睜,只将雙手用力自薛岚因掌心抽了出來,攏回袖口裏,也沒出聲說話。

薛岚因怔了一會兒,很快又苦笑一聲,繼續纏過去,上下摸索着晏欺一雙藏起來的涼手。這一回,晏欺自然不能當沒看見了,他猛地一個翻身坐起,連帶着将薛岚因徹底掀至一邊,冷斥道:

“你幹什麽?”

薛岚因望着他,眼神無辜道:“幫師父暖手,不好嗎?”

晏欺:“……”

他仰頭盯了薛岚因片刻,不知怎的,又偏過身去對着牆頭,不說話了。

“師父生氣了?”

不用問,多半是又生氣了。

理由有一萬種,薛岚因暫時找不出來是哪種,只好貼上去,腆着臉反複讨好道:“師父別氣,徒弟這就給您賠罪,瞧瞧,手這麽冷,徒弟給您捂着成不成?”邊說着話,邊同手同腳上了軟榻,晏欺背對着他,只聽身後幾番起伏動作,一時疑心扭頭回去,便正對上薛岚因一張無限拉近的大臉盤子,嘴上還笑嘻嘻的,一副極其漫不經心的狗腿兒樣。

于是二話不說,一巴掌直接招呼了過去,堪堪拍上薛岚因一顆毫無防備的小腦殼子,“啪”地一聲脆響,少頃之餘,聞得一聲凄厲慘叫,狗徒弟仰倒着一咕嚕滾下了軟榻,徹底沒聲兒了。

從此,世界和平安寧。

晏欺躺下睡了一陣。沒過多久,忽又覺得有些不對,猶豫片刻,忍不住開口喚道:“薛小矛?”

徒弟不說話了。

晏欺又是一個翻身自榻上坐起,順勢燃了盞油燈,提在手裏,低頭朝下一看——自家徒弟正仰面朝天地躺倒在地上,雙眼緊閉,一身青紫淤痕猙獰可怖,額頭還磕紅了小半塊兒邊,頗有幾分發腫的趨勢。

“怎麽回事?”晏欺聲音都變了,忙不疊彎腰将他撈了起來,小心翼翼地,擱回軟榻上,抽出一只枕頭給他墊在腰下,繼而追問道:“易上閑打你了?”

薛岚因沒吱聲,眉頭卻擰着,滿面皆為痛楚之色。晏欺沒敢猶豫,轉身翻箱倒櫃地捧出一盒藥膏來,彎腰坐回榻邊,正待伸手旋開盒蓋,卻見薛岚因驀地倒抽出一口涼氣,顫巍巍地,将眼睛睜開了。

“薛小矛?”晏欺道,“你……沒事罷?”

薛岚因緩緩支着枕頭坐直腰身,擡起頭,眼底卻像是無端罩上一層大霧一般,迷迷蒙蒙的,渙散而又恍惚。

他開口,正望向對面神色緊繃的晏欺,聲音有些混沌不清道:

“你……你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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