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彎的是劍,不是人!

是以, 及至木船順水一路最終抵達河岸, 此夜已是将近過了卯時,天外隐隐泛白,正是黎明破曉之際。

薛晏二人匆匆辭別船夫, 便沿着碼頭邊緣往城中心走。經過一夜不停的勞碌奔波, 任何人的身體狀況都難吃得消,遂他二人自入城以來,也不急着直奔目的地,轉在路邊乘涼的草棚下尋了塊空地暫且歇着, 以免過于疲憊的狀态久不經調理,反在關鍵時刻容易壞事。

——所謂南域璧雲城,素有“撥雲見日, 珠璧聯輝”之稱,雖說恰與都城之間地脈相連,前後也不過一條河的距離,但真要對比起來, 裏外人來之間, 又似缺少了那麽幾分森嚴刻板的意味在內,而多出來的那些小斤小兩, 反倒為這座與衆不同的城池平添些許煙火人情。

如那老船夫所言,璧雲城之繁華喧嚣,實非尋常小鎮可比。這不,天才亮了沒多久,街邊往來不斷的人群便迅速聚集起來了, 趕集的,買菜的,推車的,上下吆喝的嘈雜人聲不絕于耳。

彼時夏至方過,處暑即刻而來,恰又逢得七夕佳節,街頭巷尾挂滿了各色彩飾,描了金的大紅紙燈還未點燃,及了地的明豔光澤已搶先暈人滿目,生得如火如荼。分明還是旭日東升的初醒時刻,那些個紅牆綠瓦下星點斑駁的咫尺陽光,卻似要将漫天晨曦揉碎了嵌進人來人往的石磚地裏,自擁它長眠。

師徒二人就地歇過一陣,到底決定不再拖沓。恰好晏欺也是個識得路的,入了城便拖着薛岚因七彎八拐地一個勁鑽,薛岚因見他一路以來腳步就沒停過,耐不住好奇上前問了兩句,這才了解到距離晏欺上回光臨璧雲城的那陣,已是近二三十年前的往事了。

晏欺初出江湖之時,也不過是個血氣方剛的毛頭小子,打打殺殺的事情幹得自不會少,這一度風裏來雨裏去的,一把絕世好劍栽在他手裏,便硬生生磨成了一塊廢銅爛鐵。

“……後來我路過璧雲城的時候,有幸遇見了韶齡酒樓家的女掌櫃,她見我那柄崖塵劍實在損得不成樣子,于心不忍,便執意拿回去打磨養護。”

“女掌櫃?”薛岚因聽罷一驚,不由饒有興致道,“女人家的曾以打鐵鍛造為生?厲害啊!”

“也不能這麽說,打鐵鑄劍只是其中一個方面。”晏欺耐心同他解釋道,“那女掌櫃家底深厚,乃是古璧雲城豐氏一族後人。豐家族人向來精通一手回複術法,且不論是磨損過度的刀劍□□還是支離破碎的書畫紙筆,都能通過自身施術将之修複為原樣。”

“回複術法?”薛岚因奇道,“這可比打鐵厲害多了,我要是會這玩意兒,那得多賺錢啊!”

晏欺冷笑一聲,嘲諷他道:“別想了,人家傳內不傳外,除非……”

薛岚因湊過去抓他袖子,死死往裏攥道:“除非什麽?”

正說話間,二人已順路行至傳說中的“韶齡酒樓”門外。薛岚因原當是時隔至今數十餘載,多大的酒樓都得蕩平成灰了,卻不想這沿途跟着晏欺兜兜轉轉,還真尋見了這麽一處神仙似的地盤。

說是酒樓,它也确實算是座矮樓。只是年代隔得久了,朱紅的雕欄木窗已褪了大半色澤,隐約透出點零星的灰白。浸了苔的屋檐下豎直挂了張牌匾,其間龍飛鳳舞地刻有“韶齡酒樓”四個大字,從底色來看,原是鑲了金的,卻不知為何舊得失了顏色,只剩下一串明豔的燈籠挂在角邊,将那字裏行間染上一縷虛實不一的殷紅。

酒樓裏沒什麽人,大多都是熟客,稀稀拉拉的那麽一點兒,卻不曾反複進出叨擾。進門一股子酒香味兒溢滿鼻尖,不濃也不算淡,剛剛恰到好處,不至讓人頭腦發昏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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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岚因方随着晏欺緩步跨過門檻入了室內,便見那圓木桌前歪歪斜斜搬了張椅子,椅上百無聊賴地坐了一人,約莫該是整間酒樓的女掌櫃。瞧她雖身着一襲尋常布裙,卻是不同尋常女子那般豔俗。輕紗攏肩,烏發盤起,梳為雙刀髻,額頂插有一支淺藍的簪花,将那半是慵懶半是妩媚的一張面孔襯得別致有神,顧盼生姿。

“大中午呢,店門兒沒開,老娘可懶得費力招呼。出去出去,待太陽落山了再來也不遲。”人長得确實好看,脾氣也絲毫不見小,這人還沒進來坐下片刻,她倒嫌棄似的趕着送客了,好似見不得旁人光顧她的生意。末了,尤是懶洋洋的,靠回椅背裏正準備打個盹兒,不知怎的,忽又一個閃身坐了起來,變了臉色,揉揉眼睛望向晏欺道:“……嗳呀,這、這不是晏家那位小老弟麽?我可真是瞎了眼睛,大白天裏做着夢呢?”

等等……小老弟?

弟?

薛岚因眉角一抽,趕忙斜着眼睛去觑晏欺臉色。卻見他眸光平板無波的,僅是抱拳不鹹不淡地對女掌櫃道:“豐姨。”

“唔,看來不是做夢。”那被喚作豐姨的女掌櫃眨了眨眼,上下打量晏欺一陣,眼神像釘子一樣,黏在他身上,從頭到腳,一處不漏。半晌,又回過神來,朝他咧嘴一笑道,“早前就聽說你在洗心谷底幹了番大事業,怎的?現在解了禁啦,敢在人前抛頭露面?”

晏欺回道:“璧雲城是個什麽地盤,但凡長了眼睛的人都知道,又有誰敢無故在此造次?”

豐姨一聽,登時樂了,連連撫掌大笑道:“晏賢弟,你知不知道?我就喜歡你這性子,天塌下來,也沒見得有多怕的!”言罷,又将袖口一把挽起,反手往桌上一拍,格外豪爽放蕩道,“說吧,時隔這麽多年,你終于舍得從那竹林裏挪出腳步了,又打算上哪兒玩趟大的啊?”

晏欺搖頭,只将懸在腰間那柄涯泠劍輕輕取了下來,順帶連着折了半的猙獰劍鞘一并遞與她道:“誰還有那勁頭四處招惹是非?如今只想回趟北域安生歇着,路上總不能帶着一把破劍防身。”

“铮”地一聲清脆鳴響,涯泠出鞘,寒光頃刻漫沒如雪。豐姨一雙纖長細手自袖內緩緩伸出些許,随後曲起指節,“铛”一下傾力叩在劍鋒磨損處,往來摩挲數回,半晌,終是擰眉嘆道:“這把涯泠劍讓你帶在身邊,真真是暴殄天物喲……啧啧啧,你瞧瞧這劍尖,怎麽使的?彎成這樣?”

晏欺淡淡看她一眼,道:“報酬好說,能修便是了。”

“那可不一定。”豐姨揚眉道,“我們豐家的回複術法呢,也不是用來專治刀劍的。”停了停,又擡手輕拍了兩下自己光滑如斯的俏臉蛋兒道,“不然我這年逾花甲的可憐歲數,哪兒還能長久保持着貌美如花啊?”

薛岚因聞言一怔,及至再望向她青春永駐的清麗五官之時,總算是有所了然地想道——就說一個女人若是平白活過了二三十年,早該變成滿臉細紋的黃臉婆了,哪還有這樣吹彈可破的年輕姿容?原是那豐氏一族的奇特術法在後撐着腰的,縱是生得一副與世無争嬰兒模樣,年紀在那兒擺着,連晏欺都得硬着頭皮稱她一聲姨。

只可惜晏欺并無意與她周旋,微微擡眼,便直截了當道:“……你想要什麽?”

“素聞昔日豐埃劍主座下二弟子晏欺絕代風華,才情無雙——只可惜一朝為禁術所惑,從此沾得滿手葷腥,再無年輕時候那般光彩。”豐姨微微一笑,軟下了聲線,尤為勾人道,“可我偏偏……就愛好眼下你這模樣——悲憫不在,柔情尚存。”

正說話間,方才那雙觸碰劍身的玉手亦在無聲擡起,似有似無地,撩過晏欺弧線優美的下颌。晏欺眸色一沉,方要下意識裏偏頭躲過,不料在那之前,已被薛岚因猛地朝後一拉,用實了力道,箍在他手臂間,似要将人骨頭生生捏碎。

“好姐姐,說話歸說話,可莫要動手啊。”薛岚因臉上笑盈盈的,目光卻不似初時那般乖順柔和,“真要那麽喜歡,那便站遠一些,豈不看得更完全?”

晏欺恐他胡言,忙是反握他手腕道:“薛小矛……”

“哎!我說晏賢弟,這小俊娃子,又是從哪兒帶來的?”話正說至一半,且不料那豐姨又突然偏過目光,饒有興致地盯向薛岚因道,“長得倒是有模有樣的,嘴也甜得像蜜,挺招人喜歡。”

薛岚因面色隐有不善,直道:“我是……”

“豐姨。”晏欺搶先一步,攔手将薛岚因輕輕推往一邊,轉而加重了語氣,對那座椅間翹首以盼的妩媚女人面無表情道,“如若當真需要一定報酬,還請長話短說,勿要拖沓時間。”

“瞧你這話說的,我這生意做了有大幾十年,還真沒想過要怎般刁難熟客的。”豐姨整個人漫不經心地彎腰陷進椅子裏,一雙漆黑透亮的眼睛猶在薛岚因與晏欺之間穿梭不斷,“只是呢……這不收報酬,總歸是不合适的。你瞧瞧我,昨個夜裏才掐着修為給人整過一柄半人高的大石刀,累得我,別提多慘……今天你這破劍又給送上門來了,你說我,到底修是不修?”

晏欺有所會意,遂淡聲詢問她道:“豐姨想要什麽樣的報酬?”

“這樣吧,我也不想與你為難。”豐姨彎了唇角,莞爾而笑道,“你若非要說我貪人美色,那也沒辦法,試問有誰家姑娘,不願盼得美人垂青呢?”言罷,又朝他攤開手掌,勾勾指節道,“……眼下正逢七夕時節,璧雲城的街頭巷尾裏什麽都有賣的,我便貪心一些,朝美人讨要一盒胭脂水粉,權當是贈我作禮的——這,該不過分吧?”

于是乎,當天傍晚時分,正是夕陽西下。最後一縷霞光為黑夜的降臨所悉數吞并耗盡,璧雲城街頭串滿的大紅燈籠總算是接連不斷地燃起大半,争先恐後地,在那溫熱晚風中徐徐搖曳。

韶齡酒樓周遭洶湧的人流開始驟然增多,跟那河水漲了潮似的,卯足勁兒地跨過門檻進進出出,吆喝聲與腳步聲響紛紛不絕于耳,連帶着外圍一圈茶樓酒肆一并喧嚣升騰,一時之間,醉舞狂歌,觥籌交錯,人人皆是縱情于此,可當真是好不熱鬧一副場景!

偏偏此時,薛晏師徒二人卻是沒在歇着的,僅将那柄斷了鞘的涯泠劍安置在豐家女掌櫃手裏,便轉身空手一道邁出了大門——那走得可叫一個行色匆匆。

——為的什麽?

嚯,誰也沒想到,竟是奔着給人買胭脂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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