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牽師父小手
過着節的璧雲城裏人來人往, 摩肩擦踵。有那趕着商機搶做生意的小攤販, 推着一車啷當作響的小玩意兒滿街亂竄,偶爾一個不慎磕了碰了,那些個不值錢的物件便稀裏嘩啦的落了一地, 頓由來往不斷的過路人幾腳碾得粉碎——賣的還趕不上賠的。也有那成雙成對的年輕兒女, 紅着面将彼此輕輕挽着,分明都挨得那樣近了,時不時還得貼近耳朵說上幾句悄悄話,唯恐叫旁人聽見似的, 僅是張了張嘴,便要羞赧害臊得不成樣子。
薛岚因一路臭着張臉,也不曉得是哪根筋搭歪了, 自打從酒樓裏出來,就沒說過一句話,僅是抱了一雙手臂在晏欺身後跟着,步子踱得跟敲鼓一般響。而晏欺則在他前方不遠處慢悠悠走着, 氣定神閑的, 全程對自家狗徒弟一張臭臉視而不見。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 狗徒弟自己先憋不住了。猶豫半晌,終一個猛子将腳步死死頓住,揚起頭,瞪向晏欺雪白的背影道:“師父幹什麽去?”
……明知故問。
晏欺頭也不回地回答他道:“買胭脂。”
“你……”薛岚因喉頭一哽,差那麽一點兒, 就得喊破音了,“你真要給那老太婆送胭脂?”
晏欺道:“是。”
薛岚因臉色更差了,三步并作兩步追了上去,一把攥住他衣角道:“師父,她都六七十歲了,還當自己是風華正茂的小姑娘呢——一個勁地戲弄于你,你都不生氣的?該不會你對她……”
晏欺腳跟一停,不等人将話說完,已回過身去,揚起指節,往他額上狠狠一彈,輕聲喝道:“你腦子裏都裝的什麽東西?”
“嘶……”薛岚因讓他給戳得猝然往後一仰,好半天,才站直了身子,皺眉将腦門捂緊,尤是委屈可憐道,“你還為了那老太婆動手打我!”
晏欺無可奈何,只得道:“你都喊人老太婆了,也知她那個年紀,只是同晚輩開玩笑圖個樂呵罷了……你又在那兒較個什麽勁?”
薛岚因從鼻子裏冷冷哼出一聲,仍舊不服道:“那你還上街給她買胭脂?一把年紀了,随便往臉上搽點面粉得了,學着人家小姑娘臭什麽美?”
晏欺懶得睬他無理取鬧,回身一邊朝前走着,一邊與他慢慢解釋道:“……豐姨與我父親那一代人,原是舊識。我幼時家中父母長兄,皆以經商為生,曾一度與豐氏族人頻繁合作,聯系緊密。所以中間有那麽一層客套關系在,也并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情。”
薛岚因聽罷一愣,旋即很快反應過來,只覺今日這些話題,晏欺以前從來不會同他交代半點,眼下倒是破天荒地自己提了出來,反叫他這當徒弟的略微有些受寵若驚。
入了夜的街道人潮熙來攘往,夏末的熱風剛拂過人面,偏又要去招那漫天懸挂的紙燈籠,微薄而又無聲地,将連成珠串的明火掀得上下輕晃,仿佛再攢得多些,便能從那高空當中跌落下來,逐一陷進腳下齊整方正的石磚地裏,随後匆匆熄滅,亦或是選擇繼續燃燒。
薛岚因微微擡眼,便恰好見得面前一片光影葳蕤間,晏欺半張線條柔和的側臉。他那一頭發絲是蒼白的,為避免引人注目,便特意将之梳為發髻。天青色的發帶沿着白玉冠緩緩垂下一縷,有意無意擱在他一身輕軟如雪的外袍邊緣,總歸是一種出人意料的溫順與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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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薛岚因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竟是驟然上前,将晏欺冰冷的五指用力扣緊,幾近是毫無保留地,嵌進自己溫熱的手掌心裏。
晏欺渾身一僵,正說着話呢,忽又将腳步生生止住了,話題也沒再繼續,只偏頭看他,冷聲問道:“你幹什麽?”
薛岚因理所當然地,将他二人交疊一處的手掌揚了起來,無所畏懼地晃了兩下,很是無辜道:“牽手啊。”
“……放開。”
晏欺涼着面色,試圖用力将指節一根一根地往回抽離,奈何他這般輕輕一動,薛岚因便恬不知恥地握得更緊。
一時之間,十指相扣,難舍難分。
“薛小矛,你快放開。”晏欺迫不得已,壓低了聲音,勸阻他道,“這大街上,叫人看見,像什麽樣子?”
“這有什麽?”薛岚因道,“師父牽徒弟逛街,天經地義。”
晏欺忍無可忍,微怒道:“你搞清楚,現在到底是誰在牽誰?”
薛岚因笑道:“有什麽區別?難道你想反過來牽我不成?”
“你……”
“哎哎哎,不過牽個手而已,你看這人來人去的,有哪個不是這樣牽着的?”薛岚因一本正經地湊近前去,變着戲法兒忽悠他道,“況且璧雲城裏人這麽多,徒弟我又不認識路,萬一在哪兒走丢了,你是心疼還是不心疼?”
晏欺一時語塞:“……”
“走啊師父,買胭脂去!”薛岚因笑得滿臉惬意,直牽着他試圖轉移話題道,“你方才還與我說你小時候的事呢,接着說呗,我想聽。”
晏欺由他這麽緊緊扣着,再往前走時,多少有些不大自然。周圍人頭攢動,張袂成陰,大小的吆喝叫喚聲響交雜于一處,像是雨前滾滾而來的悶雷。
他頭一次,有了想要扭頭往回縮的想法。遂語氣麻木的,淡聲回應薛岚因道:“……懶得說。”
然而,狗徒弟畢竟是狗徒弟。他只要動了這個歪心思,便能立刻将自家師父吃得死死的。
“那算了,你不願說的事情,我也不逼你說。”薛岚因神神叨叨地瞥他一眼,刻意拉長尾音道,“反正,我這一顆心是敞開了放你身上的,我倒是挺想與你分享點什麽,卻一點也不記得了。”
這話說得可憐兮兮的,好像他晏欺有多自私小心眼兒,把什麽都瞞着自家徒弟似的。
“你想聽什麽?”晏欺扶額嘆道,“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到底有什麽好聽的?”
有什麽好聽的?
确實沒什麽好聽的。尋常人家的點滴過往,于旁人而言,也許只是再普通不過的雜碎舊事,但于薛岚因而言,偏就是端在心尖兒上可望不可及的珍貴記憶。
因為不曾擁有,所以會時常豔羨。
他無法想象自己作為活劍被人四處運輸關押的曾經,是怎樣吊着一口仙氣煎熬下去的。沒有所謂血脈相連的家人,亦談不清那些過往,活到如今,與之相關的記憶碎片也是蕩然無存。
人生如此漫長,有幸能來這世上走過一遭,只有他還是張空洞卻不純粹的白紙,薄薄那麽一層,載滿了心事,終究難以掘出半點真相。
“父母啊,兄弟啊,這些……原來師父也有啊。我還以為師父自打一生下來,就是師父呢。”
薛岚因眯了眼睛,細碎的目光糅進頭頂彌漫不斷的燈影之間,聚攏了又散開,散開了又聚攏,也不知在出神想些什麽,晏欺微一側目,便見他一副靈魂出竅的模樣,不由有些好笑道:“怎麽可能?入師門之前,我也只是個半大的孩子,仗着家有父母長兄撐腰,愈發頑劣懶惰,沒學什麽東西,整天混着日子罷了。”
薛岚因道:“後來呢?怎麽就拜到師祖門下去了?”
“後來?哪有什麽後來。”晏欺悠悠道,“歷來各地經商之人,無不是為財為利四處奔波勞碌。直至後有一日出海航期有誤,他們所駕駛的商船遇難沉海,自此人財兩空,無一人生還。”
“……”
他說得那樣雲淡風輕,好似所有往事已被歲月磨為一把塵土,再難在心頭掀起什麽大風大浪。
饒是如此,薛岚因還是難免皺了眉心,忽又有些懊悔無措道:“對不起。”
晏欺擡眼望他道:“對不起什麽?”
“我不該問的。”薛岚因吞吞吐吐道,“我以為你……尚有親人健在呢,就想……就想聽着過個瘾。哪裏像我,一個親人都沒有,從哪兒蹦出來的都不知道。”
“幾十年前的事情,老早忘得差不多了,你既是願聽,我便簡略敘述個大概,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晏欺邊說着,邊又想起什麽似的,頓了頓,順口朝他道,“只是……你非說你沒有一個親人,那為師又算是什麽?”
薛岚因讓他問得一怔,呆道:“……嗯?”
晏欺輕輕咳嗽一聲,不再看他,轉頭望天道:“為師難道不算你的親人嗎?”
“噢……你?”薛岚因一下子會過意來,定了定神,突然便朝他笑了,笑得有些促狹道:“你不算!”
晏欺眸光偏了偏,似有些冷淡地,想将手指自他掌心抽離。不料這小混賬既沒臉也沒皮,不僅将他牢牢抓着,還要不知好歹地貼近上來,笑嘻嘻地纏着不放,晏欺心中一時煩悶,便耐不住冷眼相待道:“不算親人,那算什麽?”
薛岚因眼睛一轉,空出一只手來,撈了撈他的肩膀道:“當然是——男人呗。”
晏欺先是一愣,很快又将輕輕他推開了,直低低斥道:“胡鬧。”
話雖是這麽說的,卻怎麽也沒法将臉板起,憋了好半天,終還是忍不住偏頭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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