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交心
——那要是我這輩子注定命短呢?
晏欺是這樣想的, 可到底也沒直接說出來。他将側臉輕輕貼在薛岚因溫熱起伏的胸口, 眯眼枕了有小半片刻,方才心平氣和地緩緩開口道:“你先聽我把該說的說完。”
薛岚因手腳并用地纏在他身上,仿佛極不情願地讷讷應允道:“……那你說罷。”
“我今日執意一人留在韶齡酒樓等待谷鶴白歸來, 是因為我自始至終都在懷疑一件事情。”晏欺道, “而且事實證明,我的懷疑不假——我們那日在洗心谷底見到任歲遷扛着厲鬼刀就地斬碎了元驚盞的流魂,實際上那個‘任歲遷’,只是一張被人用以僞裝的外皮, 裏面真正擱着的,是谷鶴白的魂魄。”
薛岚因皺眉道:“可是殺人奪皮,不是誅風門才會幹出來的惡心勾當嗎?”
“起初我也想不通, 元驚盞的确是死了,那整個洗心谷底,還有誰會是誅風門的人,既扳得動厲鬼刀, 又能輕而易舉操縱任歲遷的?”
“谷鶴白?”薛岚因脫口道, “谷鶴白原來是誅風門的人?”
“那之後,我只是在表面上胡亂猜測, 畢竟洗心谷那塊地盤挖的那麽深,底下什麽妖魔鬼怪能沒有的?”晏欺凝了眼眸,沉聲道,“直到今天聽聞酒樓夥計提起那柄豐姨趕工折騰的巨型石刀,加之事前又正好在街上撞見了沈妙舟和谷鶴白, 我才開始确定厲鬼刀是真的被谷鶴白拿在手裏用過。”
薛岚因幽怨無比地直瞅着他,陰陽怪氣道:“還真是呢……我的師父,英明神武,算無遺策。”
晏欺無奈道:“……我去聽人牆角,如若要将你捎着一起,成什麽樣子?”
薛岚因翻白眼道:“是是是,您老人家聽牆角,都是橫着往人臉上沖的,舉着劍聽,邊砍邊聽。”
“你……”
“那麽敢問咱們精明能幹的師父大人,您都聽到哪些好東西了?”
“厲鬼刀刀身有損,是涯泠劍寒氣所致,也就是說,那日在洗心谷底殺死元驚盞的,正是谷鶴白本人。”晏欺沒好氣道,“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在作妖,沈妙舟和莫複丘有可能對此毫不知情。”
“……嗯?”薛岚因明顯一愣,“他一個人來回倒騰,能掀起什麽大風大浪嗎?”
晏欺嘆道:“如果他僅僅只是聆臺一劍派的副掌門人,那肯定是掀不起來的。”
“什麽意思?”
“今日交手的時候,我趁機摘下了他的帷帽。”晏欺淡淡擡眸,冰冷漆黑的目光不帶任何掩飾地單刀直入薛岚因的眼底,“你知道他長什麽樣子麽?”
薛岚因朗聲笑道:“能長什麽樣兒,三只眼睛五張嘴?”
“他與你的相貌,大概有七八分相似。”
薛岚因面上所有笑容瞬間凝固。
——敢問……薛公子多年前可曾到過北方沽離鎮?
——岚因兄弟的模樣……同遮歡以往在沽離鎮遇到的一位故人,很是相似。
——那你可有什麽親人,同你樣貌相似的?
“師父,我……”
薛岚因極度艱難地動了動嘴唇,似想說些什麽。然而倉皇失措之下,喉嚨竟嘶啞到無法出聲。
晏欺探手擰上他的耳朵,聲線尤為清明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不是認為,谷鶴白也許會是你某個失散已久的親人?”
薛岚因怔忡道:“是……”
“巧合的确是有,但你沒有那麽幸運。”晏欺道,“谷鶴白既然和誅風門沾了道邊,那他現在頂在身上的,很有可能只是一張人皮。”
此話如是聽來,倒當真是叫人不寒而栗。薛岚因原本一顆複雜而驚恐的心髒又一次狠狠地砸回了原地,其間起伏落差大到無以複加。
“他每天将自己裹在大帽子長烏紗裏,不願以真容示人,我想,大概連他最親近的沈妙舟和莫複丘,都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單從這樣一個角度來看,他身上披着的那張人皮,必然有它不能見光的原因。”晏欺一眼瞥見薛岚因魂不守舍的萎靡表情,當下便欠起身來曲肘撞上他胸口,好氣又好笑道,“我現在說話你邊聽邊漏,以後沒機會說了,你可別又怨我把什麽都悶着。”
“哎哎哎,我都聽着呢,一句沒漏!”薛岚因慌忙将他摁住,同時惋惜又不舍地小聲嘀咕道,“剛才不還好好躺着的,我懷裏又沒刺……”
經他這張爛嘴一說,晏欺原是想要窩回去的,這會子也覺得很不合适,索性一掀被褥坐回枕邊,抱着手臂漫不經心道:“反正說得也差不多了,眼下谷鶴白頂着誰的皮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曾是西北誅風門的人,在處理人皮這一方面,自然是不在話下。所以我擔心,他之前費盡心思引你們下地追蹤元驚盞,肯定是在劫龍印那張人皮上動過手腳,不然讓那兩個白烏族人直接撿了便宜回去,未免實在荒唐。”
“好像是這樣……他平白無故下地一趟,就把劫龍印拱手讓人了,自己連摸都沒摸過。”薛岚因若有所思道,“當時我還在想,他一直窩在那地底下裝神弄鬼玩兒失蹤,到底是來幹什麽的?如今由你一說,倒瞧出一些蹊跷來了……谷鶴白這人城府如此之深,必定不願刻意去做賠本的買賣,那時候的劫龍印近在咫尺,他要不添油加醋地折騰些什麽,必然不會善罷甘休。”
“是啊……”晏欺長長舒出一口氣,仿佛如釋重負地說道,“你現在可算能理解,為什麽我打從一開始着手追查整件事情,就不希望你過度參與了吧?”
整整十六年的漫長光陰,都沒能使他對薛岚因的死亡有半分釋懷。
——那是他日夜朝夕都在反複輪回重現的一場噩夢。即便如今的薛岚因已經如願回到了他的身邊,當初面臨死別的鑽心痛楚也仍舊日複一日地徘徊在側,永無止息可言。
這樣的經歷如若再來第二次,晏欺自己大概也離死期不遠了。
“恕我直言,師父,我……不能理解。”
非常直截了當的,薛岚因如是回答了晏欺方才的問題。随後他又伸長手臂,勾在晏欺臂間,直接将人整個兒打橫抱起,順理成章地撈到了自己腿上。
“你又幹什麽?把手拿開!”晏欺一時疏于防範,竟被自家狗徒弟如此對待,當下只覺狼狽又惱怒,連連喝道,“我剛剛的話都白跟你講了?挖空心思為你一條狗命着想,你還說不能理解?”
“就是不能理解。”
狗徒弟今天出了奇的放肆敢為,仗着他家師父有傷在身反抗不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揮出一手扯下床幔,熄了蠟燭,又蹬腿卷了截被子蓋在二人腰間,順勢連扭帶拐地裹着晏欺一并躺回了枕上。
這樣一來,肩膀并着肩膀,鼻尖貼着鼻尖,彼此的呼吸心跳皆是清晰可聞。
“以前,是我這豬腦袋無知又莽撞,總在害你涉險以命相救。從現在起,就換我來保護你,不管未來發生什麽,我都會一直陪在你身邊,你去哪裏,我就跟着一起去哪裏。”
失去火光照耀的小屋子內外漆黑一片,唯有城郊靜谧的高空透過破舊的紙窗朝裏映襯出水紋一般的深藍。
晏欺滿面怒容悉數掩入這無盡漫長的夜色裏,片刻過後,便只剩下心頭熬不盡的焦灼與苦楚。
“你說的……都是些什麽蠢話?”他情不自禁地出聲問道,“我要你什麽保護?我只盼你能早日遠離是非,別再和這些事情扯上關系。”
薛岚因順口道:“那挺簡單啊,你不管了,我也就不管了。”
晏欺冷笑一聲,反嘲道:“是挺簡單。咱們都不管了,就在這吃飽喝足,等着谷鶴白過來收屍。”
“是啊,都這樣了,還能有什麽辦法?谷鶴白掌管聆臺一劍派近十餘年,區區一張人皮算不了什麽,他手裏拿捏的其他東西根本多到數不勝數。”薛岚因一把拉過晏欺手腕,一本正經地在他掌心規劃分析道,“師父,你總預備着讓我藏起來徹底遠離是非,然後你一人過去和他硬碰硬的——可這世上有絕對安全的地方嗎?肯定沒有!所以光靠躲着他,也不能完全解決問題啊……”
晏欺斜睨他道:“那你想怎樣?”
薛岚因微微一笑,很是了然道:“您老人家既然一口氣掀了谷鶴白的底子……接下來又想往哪處溜達,跟徒弟報備一下呗?”
晏欺閉上眼睛,波瀾不驚道:“……之前說好的,回斂水竹林罷。”
“又想騙我!”薛岚因立馬轉過彎兒來揭穿他道,“你是想把我關回竹林裏,然後自己跑出去吧?”
晏欺仍是淡然,面不改色道:“沒騙你。”
薛岚因哼哼唧唧道:“好好好,你沒騙我。騙我的都是狐貍精,可以吧?”
“放肆!”晏欺倏而冷下聲音斥問道,“誰教你這樣和師父說話的?”
薛岚因笑嘻嘻道:“你又沒騙我,我也沒說你,這有什麽放肆不放肆的?”
晏欺狹眸微眯,眼看下一刻就要真的翻臉,薛岚因連忙止了笑意,黏上前去攬住師父肩膀道:“好了好了,師父,要不咱倆來打個商量。你讓我來猜一猜你接下來再準備去哪兒——要是猜對了,你就必須帶上我一起,走到哪兒帶到哪兒,吃飯洗澡睡覺,寸步不離。”
晏欺毫不留情道:“要是猜錯了呢?”
薛岚因道:“那我就自己滾回斂水竹林,沒你允許,絕不出來。”
“好……那你猜罷。”
薛岚因那雙漆黑的桃花眼悠悠一轉,旋即深信不疑地朝晏欺道:“依我看啊,劫龍印在谷鶴白手裏出了問題,你又對此一直保持懷疑态度,為了确認真相,首先會前往北域白烏族親自查探那張人皮……你說,我判斷的對不對?”
晏欺沒說話,半張臉頰埋在黑夜落幕所圍繞的大片陰影之中,也看不太清表情如何。
薛岚因得意洋洋地開口催促道:“師父?”
“……你猜錯了。”晏欺翻了個身側往床榻裏端,頭也不回地驅趕他道,“滾吧。”
“嘶……你這人怎麽這樣?”薛岚因瞬間方寸大亂,趕忙湊上去扳他胳膊道,“哎!喂,師父!”
“快滾。”
“你簡直是……唉,我的師父,您多大年紀了,老騙小孩兒,有意思嗎?”
晏欺冷笑一聲,不知是方才哪句話又戳他心窩兒了,愈發咬牙切齒道:“……我多大年紀?我自己心裏有數!”
“不、不不不是?!”薛岚因立刻誠惶誠恐道,“師父您……貌美如花,青春永駐!師父,我真的知道錯了!……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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