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心酸事

禍水河畔, 已至深夜。

璧雲城中肆意泛濫的喧嚣逐漸遠去, 轉而被龐長夜幕所籠罩的沉冷死寂大片覆蓋。

沈妙舟将沾了血的巾帕浸入河水中反複清洗,用力揉搓,及至那鮮紅刺目的印痕有所消退, 方才将它撈起, 輕輕晾在一旁。

“薛爾矜那劍刺的不重,畢竟……沒多少功底。”

她将嶄新的繃帶汲了藥汁,一層層疊好,而後一絲不茍抓過谷鶴白的手掌, 道:“你該慶幸,他沒精明到直接用自己的血來傷你。”

谷鶴白低笑一聲,帶了些意味不明的嘲諷。

沈妙舟側目看他, 良久,揚手甩幹腕間凝結成串的晶瑩水珠,微微站直了腰身。

——随後,“铮”的一聲長劍出鞘, 分毫不差地抵在谷鶴白喉間。

咫尺之距, 只需貿然前進一分,即可立馬取了他的性命。

“師弟, 我需要你一個解釋。”

劍指咽喉,谷鶴白卻是安然不動,仿若沒有絲毫懼意。

沈妙舟眸色一淩,幡然喝道:“師弟!”

“是我做的。”谷鶴白同樣起身,迎上眼前冷厲一道劍光, 一字一句道,“……是我做的,師姐又打算如何?”

沈妙舟難以置信道:“谷師弟,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擅用厲鬼刀,私自闖入洗心谷底,還險些引起外族紛争——你……你是有多糊塗,才會做出這樣的事?”

“師姐,北域白烏族人選擇和晏欺聯手。”谷鶴白沉聲道,“而東南長行居表面與那魔頭不共戴天,實際易上閑将他那混賬師弟護得嚴嚴實實——都到這般地步了,你還看不明白麽?”

“明白什麽?”沈妙舟手中劍柄微顫,難忍痛心道,“就算是這樣,我聆臺一劍派……犯得着和他們那群人争強鬥狠嗎?你拿着厲鬼刀去對付一個魔頭,那又和魔頭本身有什麽區別?”

谷鶴白目光驟然加深:“那師姐情願讓劫龍印和薛爾矜同時落在晏欺手裏,日後在江湖上興風作浪,無人能敵嗎?”

沈妙舟蹙眉道:“你既有意阻攔晏欺奪印,為何不向複丘提前說明?他要是知道劫龍印會遭晏欺觊觎,必然會派人前來幫你。”

“師兄?……找他?”谷鶴白險些失笑道,“師姐,你二人多年夫妻,難道還不了解他的性子嗎?他自打十六年前薛爾矜一死之後,就一直久在山中內疚自省,堅持認為是自己失職造成的悲劇。那樣一個溫吞保守的人,根本沒法下狠手将薛爾矜和晏欺直接抓捕上山——師姐你若不信,便去問他,他保證會和你說少惹是非,約束自己。那麽多次了,哪回碰到薛爾矜,他不是手下留情的?”

沈妙舟輕嘆着說道:“事實上,的确如此啊……十六年前,是我們看守不利,才會害得那孩子失血暴死。人又是晏欺一手救活的,薛爾矜到底是最無辜那個,複丘自然不肯再傷他害他。”

“師姐就甘心如此了?”谷鶴白毫不留情地揭她傷疤道,“十六年前,你的丈夫,正與你燕爾新婚,情深意濃,孩子都沒能留下一個,就被晏欺一掌拍成了殘疾,你難道……”

“別……別,快別說了,師弟……”沈妙舟頹然搖了搖頭,眼神登時渙散疲弱下來,一時連劍都沒法握穩,咣當一聲脫力砸在地上,就像她那顆早已摔至粉身碎骨的心髒,全然失去了拼湊完整的能力。

她自幼便與莫複丘一同長大,當初執意嫁他也是她一人做出的決定。原該是檀郎謝女,天造地設一對極佳姻緣,哪知他二人成親沒過多久,莫複丘便在那洗心谷一戰中身受重傷,昏迷三年人事不省,聆臺一劍派中所有事務,都由谷鶴白一人代勞。

沈妙舟守了莫複丘足足三年。

三年的漫長時光。

一個剛出嫁的年輕姑娘,每日泡在聆臺山的男人堆裏守活寡,外界流言蜚語漫天飛舞,什麽難聽的猜測臆想能夠沒有?她忍,一直忍着,忍到莫複丘終于醒過來了,她便欣喜若狂以為,所有的苦楚都将化為甘甜,所有的等待都将變得值得——

可他偏偏卻變成了一個半身不遂的殘疾人。

說好聽點,那是腿疾。說難聽點,那就是個廢人,膝下本是無兒無女,卻是自此喪失了留後的能力。

“……師姐,你難道不恨嗎?”谷鶴白如是問道。

恨?

說笑了。

試問,她還能恨些什麽?

她理應恨些什麽?

她的丈夫,乃是名門正派之首,江湖中人人欽佩尊崇的莫大掌門。他的一喜一怒,一言一行,放在別人眼裏,都是良善與正義的最終标杆。

“你叫我如何能恨,師弟?”

晚風襲來,細膩的沙塵霎時暈紅了沈妙舟柔和如斯的眼眶:“我若是個浸在千愁萬恨中怨婦般的陰毒女人,整日裏灰頭土臉,永遠以那最醜惡的姿态示于人前——這不是叫人白白恥笑嗎?”

“可是師姐,沒人逼你去擔負那千愁萬恨。”

谷鶴白緩緩蹲下身去,将地上那柄隐有磨痕的細劍拾了起來,小心翼翼端放在掌心,溫柔摩挲,仔細擦拭。

“師兄受苦,我心裏又怎會好受?早在二十年前,我遭仇人追殺險些喪命,是師兄親自接納我為聆臺一劍派中一員,才有幸助我逃脫死劫。咱們三人朝夕相處這麽長時間,如今師兄已經體虛病弱,有些事情麻煩又棘手的,交由我來處理便是,何苦定要讓他費心呢?”

“師……弟?”沈妙舟微微一怔,半晌,多少有些醒過神來,偏頭将眼中淚痕掩去。

她一點也不傻,就算叫人一語道破心酸之事,也指不定會為此全然失智。

“不行的,師弟。”沈妙舟再次搖頭,語态堅決道,“你自己看看,你做的都是些什麽事?不是我不信……我知道,興許你有奪回劫龍印的能力和信心。但你之前擅自動用厲鬼刀在外挑弄是非,這無論如何都是錯誤的做法。我們聆臺一劍派,做事向來是光明磊落,容不得你這般胡鬧造次!這一次,的确是你的個人疏漏,別的不說,你先随我回聆臺山向你師兄請罪,至于事後該如何行動,他自然會有所安排。”

說罷,劈手奪過長劍,轉身将欲上船離開,不料前腳剛踏出一半,手腕便被人輕輕握住。

沈妙舟錯愕回頭,便見那谷鶴白一動不動地定身站在原地,神色僵冷強硬,似是心意已決:“……師姐,你想清楚。晏欺現在對我的一舉一動了如指掌,他下一步,沒準就夥同白烏族人一起将劫龍印徹底破解,同時利用活劍血脈擾亂武林上下,再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也不過是短短一盞茶的功夫。”

沈妙舟面色一白,仍是強自鎮定道:“所以我要先去通知複丘,讓他來……”

“你等他來磨磨蹭蹭下達命令,他會跟你說什麽?此事和平解決,斷然不傷及無辜的白烏族人?”谷鶴白冷聲嘲道,“還是指望他親自出馬,推着輪椅從聆臺山一路跋山涉水挪到北域白烏族領地?”

沈妙舟腳步頓住,無力垂頭道:“那你準備怎麽樣?莫非還想讓我替你瞞着複丘不成?”

“師姐,我有辦法,先人一步破解劫龍印,置晏欺于死地,直接帶薛爾矜回聆臺山。”

“什、什麽?”沈妙舟當即雙目圓睜,倉皇失措道,“你瘋了?這樣的事可不是說來玩兒的!”

谷鶴白傾身上前,笑容森冷道:“師姐難道不想看那魔頭如何自取滅亡麽?”

沈妙舟失神道:“你想表達什麽?晏欺修的遣魂咒術,生死自逆,根本沒人能夠殺他。”

谷鶴白目光陰鸷道:“那要是他自己呢?”

沈妙舟只作不解道:“師弟,你究竟在一人盤算着什麽?你說的這些,我聽不太懂。”

“從沽離鎮那次見面開始,應該是晏欺十六年來第一次踏出斂水竹林。”谷鶴白道,“他分明閉關多年,功力卻遠不及從前那樣強勢逼人。”

沈妙舟道:“他那日強收截靈指遭到反噬,自然無法與從前相提并論。”

谷鶴白立刻搖頭否認道:“晏欺內息衰微,修為更是每況愈下。尤其在今日交手之時,我能明顯感覺到他一身真氣散亂稀薄,無法凝聚成形。”

沈妙舟顯然不信,甚至有些不以為然地笑了起來:“你想說,晏欺快死了?”

“遣魂咒一術攝人活魂,逆人生死——施術者亦會因此經脈扭轉,修為日夜流失不斷。”谷鶴白道,“晏欺往日在那竹林中閉關不出,為的就是緩解此狀。”

沈妙舟道:“可他……”

“他時日無多了,師姐。”

谷鶴白微微一笑,托起沈妙舟雙手,一字一句道,“我知道怎麽做,讓他眼睜睜看着我們破解劫龍印,最後死不瞑目,含恨而終……”

沈妙舟驀然擡眼,昏暗燈影照耀下的瞳仁裏,濕冷的目光如同河岸退卻的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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