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活劍鄉
晏欺也仍是那副老樣子, 一天到晚不曉得是誰欠了他一籮筐苦情債了, 從頭到尾繃着張臉,一聲不吭,倒是由薛岚因将他袖口仔細牽着, 好像勢必要走到哪兒, 就一路拉到哪兒,不論是去做些什麽,都決計不會放手。
——尋常人家的師父徒弟,能黏和成這樣?
雲遮歡眉角一抽, 悻悻迎了上去,應承那點禮節,率先向晏欺揖手道:“……晏先生。”而後挑了挑眉, 又龇牙咧嘴地沖薛岚因道:“哎!姓薛的,你一人在胡說八道些什麽呢?這兒可是我家,你再多哼哼兩句,當心我叫人把你嘴給撕了。”
“說你好話還不行麽?”薛岚因笑道, “要當族長的人啦, 提前替你攢點威風,讓大家都知道你的厲害……”閑話正說至一半, 晏欺在旁木然擰了一把他的胳膊,登時将他飄遠的思緒硬拉了回來,急忙清兩下嗓子,轉而一本正經地說道:“咳,那什麽……長話短說, 我們大老遠跑過來,不是專程為着敘舊的。”
雲遮歡奇道:“那是為了什麽?”一面順口問着,一面喚了雲翹雲盼迎師徒二人進屋落座。
彼時瓜果茶點已然在桌邊備好,白烏族特有的磚石小屋內外各自間隔數層沉厚長簾——這樣的房屋構造如若放在冬天,可謂是禦寒禦至滴水不漏,但在尋常季節如此擺設,充其量也就拿來擋擋沙子,別無其他用處。
薛岚因同晏欺來時趕路實在匆忙,一人一身披風上已然堆滿土黃沙礫,明顯沒有多餘時間換洗,雲遮歡側目瞥去掃過一陣,便料知事情定不簡單,正揮手吩咐着雲盼上前倒茶,已耐不住再次迫切出言問道:“到底出什麽事了?可是與那劫龍印有關的?”
“是。”薛岚因應聲點頭道,“我和師父一路快馬加鞭趕往北域,為的就是能夠親自确認劫龍印的完整性如何——雲姑娘如果方便的話,最好還是喚從兄一齊前來商讨。那日‘任歲遷’手握厲鬼刀一并蒸發消失的時候,他也在場,想要做出正确判斷,多一份依據總歸是沒錯的。”
從枕從枕,又是從枕!
雲遮歡心中雖微有惱意,卻僅是咬牙強忍道:“你們來時,我已遣人去通知他了,沒一會兒大概能到,有什麽能說的,直接先說與我聽便是。”
“沒什麽要說的,直接向你們老族長通報,請求暫借劫龍印一觀。”晏欺做事向來雷厲風行,即便此刻身在異鄉外域,也容不得規劃好的行程出現半點磨蹭失誤,“他老人家若要盤問起來,便說是豐埃劍主的徒弟到訪,眼下只要他記性不算太差,想必都會點頭同意。”
“為何如此心急?”雲遮歡皺眉低道,“如果貿然向我阿爹通報,怕只會驚動一些不明真相的其他族人,屆時引起過度恐慌議論,劫龍印的存在,不就成了威脅?”
說話間,雲翹正唯唯諾諾靠近為二位遠客解下披風。姑娘到底是膽小,縱然平日裏招待慣了形形色色的新客熟客,在面對晏欺這樣凜若冰霜的冷美人時,難免還要一邊臉紅一邊手抖,分明是一只手便能完成的簡單差事,她愣是杵在人跟前上下倒騰半天。薛岚因在旁瞅着只覺好笑,耐下性子等了一會兒,終上前将雲翹輕輕推至一邊,道:“我來吧,照這麽解披風,我師父得被你勒死。”
雲翹聽罷,臉更紅了,愈發腼腆地躲回雲遮歡身後,只拿一雙眼睛時不時朝外偷觑。雲遮歡一屁股擠邊上定定瞧着,也莫名有些頭皮發麻——普通徒弟盡心盡力伺候自家師父,那确實是理所應當的事情,但凡事只要栽到薛岚因手裏,便不自覺地變了味兒了,分明解件披風而已,他那眼神活像是要給人寬衣解帶似的,直叫人瞧了倍加羞赧。
雲遮歡尴尬地動了動嘴唇,似想開口說些什麽,話剛卡在嘴邊,忽而聽得屋外有人輕輕叩門道:“……遮歡。”
——從枕。
她眼神稍暗了一些,卻還是硬着頭皮上前幾步,探手将石門緩緩推開一條細縫。長簾迎面掀起,隐約露出來人深邃鋒利的半張面龐,從枕天生具有着極強的壓迫力,但并不影響他待人接物時的謙和有禮,這一點,是雲遮歡不論如何都無法順利追趕的後天優勢。
“久違了,晏先生,岚因兄弟。”從枕俯首一揖,随後大步朝前,正對桌椅從容不迫地落了坐席,直截了當道,“方才來時一路,便聽聞二位日夜快馬加鞭趕至北域,想來必是為着要緊急事罷?”
晏欺微微颔首,凝聲問道:“……話不多說,眼下劫龍印安置在何處?”
從枕回道:“北域氣候一向幹旱燥熱,人皮為防沾染風沙,便長期深埋地下暗室封閉保存,平日若非族中高層應允,尋常族人并無機會近身觸碰。”言罷,頓了一頓,複又微笑望他二人道:“二位千裏迢迢到訪北域,莫不是研究通透了破印之法,特來此地助我族未來興盛一臂之力?”
薛岚因側目與晏欺對視一眼,只道:“從兄想太多了——你族興盛與否尚且難料,但那張人皮即将興風作浪倒是真的……”
“什麽意思?”話未說完,雲遮歡已是猝然變了面色,“劫龍印怎麽了?”
薛岚因搖了搖頭,道:“雲姑娘先聽我把話說完……前陣子我和師父在那璧雲城裏,不巧正撞見持厲鬼刀進城的谷鶴白和沈妙舟二人。那石刀受寒氣重創,刀身隐有開裂趨勢,幾乎可以确定是崖塵劍所致……”
從枕何等聰明,一點就通,雲遮歡還在迷蒙不解之際,已聽他迅速脫口問道:“岚因兄弟是想說?當日在那洗心谷暗道下憑空消失的‘任歲遷’,乃是谷鶴白一手操縱?”
“不是操縱,那實際就是他本人。”晏欺道,“他辛辛苦苦下地一趟,真要什麽都沒撈回手裏,那不是白瞎折騰?”
雲遮歡尤是半信半疑道:“這……這說不通啊,你說那姓谷的能借着旁人的皮囊出來四處作妖,那他多少也得算是半個誅風門的人,為何偏又要一刀砍了與他同門的元驚盞呢?”
“你都說了,他只能算是半個……”薛岚因笑嘆道,“他另半邊是向着哪頭的,又有誰能知道?”
從枕倏然聞言至此,臉上半點說笑興致登時駭得煙消雲散,一個猛子站起身來,轉而沉聲對晏欺道:“晏先生的判斷沒有錯……那谷鶴白為了一張人皮費盡周折,且不說他究竟隸屬何人,但最終目的必然與劫龍印有所關聯。”言罷,再不擺出分毫質疑拖沓時間,當即揚聲下達命令道,“雲翹雲盼,速向族長及長老們通禀。就說……就說是小族長有幸尋得破印之人,需立刻到暗室中開封取出人皮,不得有半點耽擱——還有,別讓他們知道是劫龍印出了問題,不然叫人怪罪下來,難免要引起非議。”
——這從枕到底是從枕,做起事來,當真嚴謹周到得讓人心生佩服。雲遮歡遠在一邊默默看着,心底卻渾然不是滋味,冥冥中倒真像被人給硬比下去似的,從頭到腳,竟沒一樣如他一般過人。
不過介懷單歸介懷,雲遮歡亦不再是當年那脾氣又臭又硬的蠻橫丫頭,有什麽心事漸漸學會了強壓嘴裏不說,畢竟有些東西,說多了便要平白招惹是非,是非招惹得多了,也就變成她一人的過錯。
過不多時,族中內部消息四散互通,四人得了上頭應允,便匆匆前去查探那張封存已久的人皮。
說起來,這白烏族人也不知是怎麽想的,上一次劫龍印現世之時,他們選擇将之公開面向武林中一衆貪婪之士,而今逐漸認清諸方紛争産生問題的嚴重性,卻還是在關鍵時刻疏于看守,由那任歲遷帶着劫龍印從北域一路運往芳山古城,如此一來,又一次鬧得江湖上下人盡皆知。
“秦老前輩尚還在世那一代,白烏族與中原邊界一代地域關系相對緊張,按照族長當時的意思來看,劫龍印呈遞出去,多半帶了幾分交好的意願在內,所謂‘公平競争’,也只是想借此化幹戈為玉帛。”
專程用以封閉劫龍印的坎坷石道之下,挖了一處走不盡也填不平的細遠深坑。這一回的白烏族人,是卯足了勁要将東西藏在地獄十八層裏,凡是要從此處跨越過去的,那都非得和地底下的閻王老子打打交道。
從枕單手提了一盞紙燈走在一片漆黑的石階正前方,一邊仔細探清前方歪曲的路面,一邊側頭對身後衆人說道:“我族史學得不精,但近十年來圍繞劫龍印所發生的各類重要事件,大多都記得還算清楚——劫龍印的劇毒起始于初代族長,而初代族長則是遠古活劍族人,按照谷鶴白之前的說法來看,劫龍印上的絲狀紋路如若成功得到破解,便是對活劍真跡的一種指引。”
雲遮歡緩步跟在他身後,百思不得其解道:“真跡說是真跡,那到底又是什麽東西?人?還是別的什麽稀奇物件?”
從枕頓了一頓,半晌,方眯眼長聲嘆息道:“誰知道呢?晏先生以為如何?當年秦還老前輩曾是破解劫龍印的唯一一人,難道不曾留下一星半點與之相關的提示?”
“他存心不肯讓劫龍印現世引起衆人争鬥不息,破印事後不久,便毫不猶豫地自裁身亡。”晏欺揚眉道,“你覺得他都能對自己如此心狠,對待劫龍印還會留半點後路麽?”
那确實不會……這豐埃劍主門中師徒三人,個個都是要了命的狠角色——這狠意也往往不是對着別人,而是單單對着自己。
從枕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自覺問得多餘了,低頭将手中紙燈輕輕甩了兩下,無奈又惋惜道:“哎,興許那所謂的真跡,是一塊兒地盤呢?與白烏族類似的某一類部族領地——呃,那差不多也算是岚因兄弟的故鄉了?岚因兄弟可有回家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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