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領宴（三）

李宛黛在宮中撐了三天。到了初二的宮宴，她實在支持不住了。若非姜賢妃見她不對勁，提前安排人把她送到偏殿休息，她非當衆暈倒不可。

宮宴結束後，她被大力的宮女半抱半扶着送出宮門。姜賢妃的大宮女疏桐也過來親自送她，還帶來姜賢妃的囑咐，叫她明天不要進宮了。

秦濬向疏桐道了謝，也不騎馬了，坐進馬車裏陪李宛黛。看到李宛黛渾身無力地歪在隐囊上，滿頭是汗，心裏嘆息。

今日一早他便看出她的狀況不太好，想為她告假。但她不同意，堅持要去。因為他們最近受的非議多了些，若她再表現得那麽嬌氣，流言只會更不堪。畢竟一些女眷挺着八九個月的大肚子照樣入宮，挨饑受餓只為能向帝後磕頭。這是皇權給予臣下的尊榮與體面！

可是在秦濬看來，流言蜚語哪有身體重要？但即使他強行壓着李宛黛留在府裏，不讓她進宮，她也不會安心。相反，她這樣累倒了，心裏就覺得問心無愧，因為她已經盡力而為了。

秦濬把李宛黛抱在懷裏，拿出帕子擦拭她的額頭，接着摸了摸，沉聲道：“發熱了。”

李宛黛伸出柔夷搭在他的手背上，輕道：“無礙的。可惜還差一天。”

秦濬道：“已經很好了，剩下的你交給我，你回府裏安心休息。”

李宛黛聞言，很受鼓勵地彎了彎唇，慢慢安詳地合上眼。她的呼吸微弱而熾熱，吹拂在秦濬的手心，勾起一股難言的感覺。

回到王府，魏孺人和柳青娘已經等在正院。

秦濬橫抱着昏睡過去的李宛黛走進內室，柳青娘立刻為她診脈，施針開方。魏孺人則指揮下人燒水熬藥，一通忙亂。

秦濬幫不上忙，只能在旁邊看着。待柳青娘道無大礙，只要把熱發出來就好，他才放下心。

魏孺人趕他道：“王爺明日還要進宮，早點歇息吧！娘娘這裏有我們，不會有事的。”

自從李宛黛生産過後，秦濬與她便沒有再同房。因為李宛黛身體不适，覺淺容易驚醒，她又最不想秦濬看到她狼狽不堪的模樣，秦濬在身側，她無法安寝，所以兩人分了房。

魏孺人和李宛黛新收的兩個美貌侍女都明示暗示過自薦枕席，但秦濬不為所動。魏孺人立刻在他生氣前偃旗息鼓，也順手擋了李宛黛的侍女。

此舉倒令秦濬對她有點刮目相看，之後對她的防備也降低了一些。

秦濬奔波應酬了一天其實也累了，只是剛才被李宛黛的狀況驚到，精神緊張才清醒了幾分，此時酒勁重新湧上來，他覺得太陽穴一陣一陣地抽痛。

雖然秦濬在衙門表現疲懶，但他私底下有大把事要處理，不可能時時刻刻守着妻子。許嬷嬷她們的年紀大了，長時間地侍候人也吃不消。魏孺人和柳青娘能幫忙分擔，讓他少了許多後顧之憂。

秦濬看着魏孺人，淡淡“嗯”了一聲，慢慢道：“辛苦了。”語畢，轉身去休息。

魏孺人激動得眼眶一紅，目光癡癡地追随他的背影，直到消失。

初三的宮宴相比于除夕與初一的鄭重正式，業已變得輕松悠閑得多。開宴前，姜賢妃特地找了秦濬來玉陽宮說話。

自李宛黛難産後，這對母子一直沒有好好說過話。每次秦濬進宮都來去匆匆，從玉陽宮帶走各種珍貴的藥材，全是姜賢妃給的。姜賢妃不廢話，只有一句：“盡力醫治。”

秦濬手上不差錢，但要在短時間內高效而安全地湊齊各種藥材也不是一件說到立刻能做到的事。姜賢妃和姜家都幫了大忙。

安嬷嬷等人因為照顧宣王妃不力，全被姜賢妃罰了。就是一直在宣王府侍候的許嬷嬷和高嬷嬷亦挨了訓斥。

雖然這件事她們真心有點冤，但秦濬知道姜賢妃是對的，所以默許了。事實上，若不是姜賢妃細心，為他查漏補缺，他還想不到這一層。

秦濬終于發現，王府女主人不能履行職責對男主人來說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見着姜賢妃，秦濬先是跪下，結結實實地磕頭行了一個大禮：“祝母親新年萬事如意，健康長壽，福澤連綿。”他來歷不同，記事很早，撇開前世種種不談，這一世他深受姜賢妃的養育之恩。對秦濬來說，她便是他的母親。他的膝蓋，唯有對她才跪得心甘情願。

姜賢妃坦然受禮，然後讓人扶起他。

“這幾天行的禮還不夠多麽？到本宮這裏又跪一場。年年如是，你倒是不厭。”姜賢妃說道，臉上卻露出一抹真切的笑。兒子孝順，換作哪個父母都高興。

秦濬道：“那不同。于兒子而言，行完這個禮，才算真正祝賀過母妃您。”

“知你有心。別站着，坐吧。”姜賢妃道，“王妃可好些了？”

疏桐奉上茶，秦濬拿起茶盞喝了一口，嘆氣道：“回去就發熱了，折騰了一晚，我出門時她還未醒。”

“難産對身體損害大，你體諒着些。落到如此田地非她所願，她病中依然沒有忘記身為王妃的職責，還是個好的。你別太記在心上。”姜賢妃是過來人，知道這種苦處。李宛黛固然有做錯的地方，但遭的罪也夠她受了。不論其他人怎麽說怎麽想，秦濬沒有因此而嫌棄怪責李宛黛，在姜賢妃看來就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我只怪當時沒有在她身邊，讓其他人左右了她，鑽了空子。”秦濬說了真心話。

姜賢妃多少了解些前因後果。就是她也只能說一句造化弄人。畢竟秦濬特意弄了這麽一個民女進府，又正值李宛黛懷孕到無法侍候人的時候，連她都覺得他對柳青娘的意圖沒有那麽單純，何況當局者迷的王氏和李宛黛？沒人會想到如此平凡無奇的一個醫女居然是鼎鼎大名的神醫苗桑的傳人。

只能說李宛黛在最不應該妒忌的時候犯了小心眼。若她能大度些，怕也不至于此。但姜賢妃不會因此事而徹底否定她，因為孕婦的性情總不同于往時，當年她有孕時，心緒起伏大，變得很是古怪，不然也不會因此而得了癔症……對李宛黛難産一事，她是特別寬容。

“事已至此，再計較亦無益。你是做大事的人，怎麽可以因為家事絆住手腳？”姜賢妃道，“況且，聖旨已下，你如何反悔？”

秦濬的眼裏閃過一抹陰郁。南下平叛一事，永佑帝對他是利用得徹底。這也算了，還利用到李宛黛頭上。若李宛黛不是以為自己洩露了他的行蹤，怎麽會驚恐到方寸大亂？

不過一個兒媳的生死，永佑帝怎會放在心上？大概在他的想法裏，兒媳沒了可以再娶，沒什麽大不了。與他的皇權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秦濬抿着嘴不說話，姜賢妃問：“姣姣現在是魏孺人養着？”

秦濬道：“嗯，畢竟當務之急是王妃先養好病。”其實他覺得由魏孺人養女兒并不妥當。既然李宛黛要養病，精力不濟，他可以接手照顧女兒。可惜沒有一個人同意。還好現在魏孺人也搬到正院，只是夜裏照看姣姣，白天妻子和姣姣待在一起的時間比較多。

姜賢妃倒沒反對，只是囑咐：“如今天冷，叫侍候的注意，別讓她蹬了被子。”談起姣姣，她的語氣帶上淡淡的愉悅。

本來她沒有那麽喜歡這個孫女兒，畢竟她活了，她的同胞兄弟沒活成，實在打碎了很多人的期盼。一個嫡子，一個繼承人對于男人來說總是意義非凡。姜賢妃更希望李宛黛能為秦濬生下嫡子。結果令人失望。

不過到底是秦濬的第一個孩子，姜賢妃禮數上依然做得盡善盡美。玉陽宮賜到宣王府的物什，一半是給李宛黛的名貴藥材補品，一半則是給姣姣的禮物。

但架不住秦濬太會做父親。知道姜賢妃沒見過姣姣，心裏有些稀罕，他便畫了好些姣姣的畫像給她，都是十分生動可愛的畫像，還讓姣姣在紙上印下小手印小腳印送給姜賢妃。平時在姜賢妃面前提起姣姣，總是對小女兒贊口不絕，說她的事跡如數家珍，喜愛之情洋溢于表。引得姜賢妃對這個孫女兒也忍不住越來越關注，不知不覺在心裏勾勒出她的形象。

如今每逢秦濬入宮，姜賢妃都要和他說一會兒姣姣。若不是姣姣實在太小，她非得要他把她帶進宮讓她見見不可。

秦濬笑道：“母妃您可真料事如神。如今姣姣的腳可有勁了，确實能把被子蹬掉。”

姜賢妃瞟了他一眼：“你可是我養大的。小時候你也愛蹬被子。”

秦濬摸摸鼻子：“虎父無犬女。”

姜賢妃道：“這可不是好習慣。稍一錯眼容易着涼，你們要留心。”

秦濬道：“兒子記着了。對了，姣姣最喜歡您送她的鈴铛镯子。她揮着手聽響聲能自個兒笑半天。我告訴她，這是你祖母送你的。你祖母可年輕可慈和了……”

姜賢妃瞪了他一眼：“姣姣那麽小，哪裏聽得懂你說什麽……”但沒忍住微微一笑。

母子倆親親熱熱地說着話。時辰到了，秦濬率先起身：“母妃，兒臣先行一步。”

姜賢妃道：“去吧。”

秦濬一出去，臉上的愉悅之色便褪下來。留在玉陽宮的姜賢妃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