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聲名狼藉的晏清都對六扇門大名鼎鼎的神捕顧月息, 當衆說出輕佻放肆的調戲話語, 這嚣張跋扈不怕死的精神,帶給人的震驚, 已然超過冉小姐那句毫無理智的攀咬。

他話音一落, 嘈雜的庭院裏頓時落針可聞。

衆人木着臉面面相觑,當事人顧月息無動于衷, 那張清貴孤潔的面容,如冷玉如冰雪, 皎潔孤高, 無法打動。

只是,到底也因為晏無咎的放肆, 看了他一眼。

熟悉的人才會發現, 顧月息面無表情的臉, 冷靜得略顯生硬。

五月二十四日這天夜裏, 殷家發生的這出鬧劇,就在這樣一片鴉雀無聲中, 以晏無咎旁若無人地搖着折扇遠去, 作為最後的落幕。

至少當時,所有人都是這麽以為的。

晏無咎走出殷家大門突然站定,不笑的眉目淩厲冷淡。

他緩緩回頭, 略略挑眉看向殷家的匾額, 矜傲不遜地揚了揚唇角。

這一眼,豈止是記仇。

叫人後背不由一涼。

晏無咎走了,六扇門和衙門的人自然也一并離開殷家, 按照事前商定的那樣問詢他,與冉小姐談了什麽。

“一堆胡話,有什麽好說的?”

晏無咎毫不掩飾地臭着臉,輕佻嘲弄地看向六扇門那兩人。完全不在意其中還有一個,他剛剛當衆蓋章過的,完全符合他個人喜好的美人。

“倒是兩位大人,着實讓我意外,話本裏說得你們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怎麽查這樣一個案子,幾天了都毫無進展?”

顧月息面色冷清,淡然平靜問道:“之前你說,知道采花賊是誰?是什麽意思?”

冉小姐那般當衆發瘋污蔑晏無咎,晏縣令的臉色也極為難看。這一次他沒有阻止晏無咎,別過眼全當做沒聽到。

晏無咎手中折扇合攏,抵着唇似笑非笑:“冉小姐有一個未婚夫,不知諸位查過嗎?”

他點到即止,并不多言。在場的人沒有一個傻子,都明白這話背後的意思。

晏無咎唇角揚起,下巴微擡,轉身離去的時候,身體的動作先行,最後嘲弄的眼神才從他們身上無趣地掃過。

矜貴又傲慢。

搖着扇子嚣張跋扈走出幾步開外,晏無咎突然想起什麽,止住了腳步,略略遲疑。

回轉來的動作莫名規矩優雅許多,讓六扇門的兩人想起,第一次在清苑縣縣衙內堂見到晏無咎時的情形。

晏無咎執着合攏的扇子,神情收斂頗為乖巧的樣子,看向一旁皺着老臉,手指顫巍巍扶着額,不可思議瞪大眼睛的晏縣令。

這位……差一點被晏無咎遺忘的老父親。

晏無咎緩緩眨了眨眼,纖長濃密的睫毛便顯得眼神無辜起來,縱使清狂驕縱難掩,到底也有幾分優雅得體的樣子了。

“諸位大人,清都無狀失禮了。”這麽平靜說着,他卻只看着晏縣令,頗有些委屈似得又眨了眨眼,唇角跟眼角一樣略略下抿,“父親,我能走了嗎?”

晏縣令萬萬沒想到,晏無咎在六扇門兩位大人面前是這樣的,上回初見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

雖然也有點皮有點不禮貌,大體上還是很乖的。這是什麽時候,成現在這麽混不吝了?

但眼見着晏無咎乖乖回轉認錯,看着那雙無辜的眼睛,還跟小時候一樣。晏縣令頓時覺得,這一切反常都是因為晏無咎今夜受了大委屈,不能怪孩子。

此事殷家是禍首,六扇門的人也責無旁貸,怎麽還能要求孩子不對他們有脾氣?

這樣想着,他哪裏還在乎晏無咎這點乖張不遜?

晏縣令嘆口氣,慈和地揮揮手,語氣溫和:“回,這裏沒你什麽事。仔細你娘擔心了,跟她說,早點睡,我一會兒就回來。”

然後叮囑身邊幾個捕快護送晏無咎回去。無視了清苑縣就這麽大,年輕人走得稍快些,也就一炷香的功夫罷了。

雖說最近鬧采花賊,可他養的是兒子又不是什麽黃花大閨女,一路也不需要走偏僻的地界,哪裏就需要這麽些人護送了?

但衆人一想這位晏少爺的相貌,頓時又覺得,還可以再加幾個人一起送送的。

晏無咎一走,晏縣令立刻笑眯眯地拱手:“犬子無狀,讓諸位大人見笑了。是老夫教子無方。這孩子就是脾氣上來了不會說話,呵呵。”

二十歲的孩子,呵。

二十出頭的風劍破作為他口中的諸位大人之一,內心複雜。

這麽一段插曲,讓晏無咎方才那嚣張跋扈目空一切的驕橫放肆,就很是打了個折。

畢竟,無法無天的小霸王,和還會看老父親臉色的熊孩子之間,是有本質差別的。

不可否認,看到不可一世孔雀開屏一樣的晏少爺,也像尋常人一樣,會在尊長面前收斂脾氣裝乖,讓人的心底有一種古怪的微妙感。

就像,被壞脾氣的貓忽然舔了手心。

尤其是看到那張冷傲輕佻的臉上,也會出現委屈稚氣的表情。清狂又無辜,讓人的心都微微顫了一下,想……看他哭。

即便知道那是不走心的僞裝,用以博取恃寵而驕的偏愛。乖巧和委屈都只是一時旁若無人的心機手段。那人甚至根本不在意觀衆是誰,是否看穿,傲慢不屑得毫不掩飾。

但是,還是讓人不可抑制,如野草瘋長,生出荒誕的念頭來。

……

晏無咎回了家,小厮阿厮機靈地給了幾位捕快賞錢和晏夫人命廚房備下的點心,送走了他們。

晏無咎安撫哄了晏夫人去休息,自己回到院中,卻毫無睡意。

此時已經是醜時三刻了。

長廊上沒有人。

晏無咎站了片刻,覺得自己真是瘋了,難道居然還因為那個傻和尚就改變了自己的作息習慣嗎?他愛來不來,自己還要等着他不成?

本末颠倒。到底是誰欺負誰?

他自嘲一笑,果斷回房間去睡覺。

于此同時,房檐上夜色裏一路護持他回來的焚蓮,也倦怠漠然地回了自己房間。

一個時辰後,晏無咎醒了。

披着外袍,推開門,寅時東南方向的殘月灑落一地銀霜。

月白僧衣的和尚坐在昨夜的地方,盤膝打坐,阖目默默無聲誦念着經文,只有手中的佛珠轉動,證明他是醒的。

月光照得他的衣衫都發白如水。

晏無咎靠在門上,烏墨一樣的長發月下泛着微涼的光澤,陰影讓他的眉眼愈顯矜貴淩厲。他垂眸看着和尚,眉宇的神情疏淡華美。

院子裏有蟲鳴,天上有浮雲。這一隅卻覺阒然無聲,一片靜谧。

焚蓮念完了,才睜開眼,朝晏無咎看去,神情清靜無欲。但他笑了,眸光裏便全是溫熱專注。

“今夜很晚了,無咎去睡。小僧為你守夜。”

晏無咎看了他幾息,才緩緩眨眼,隐隐是笑了下。

他倚靠着門,雙手抱臂,閉上眼睛,臉上沒有絲毫困倦睡意,僅僅只是在思索着什麽。

焚蓮走到他面前,站在夜風襲來的方向,靜靜地毫無存在感地陪着他。

晏無咎唇角揚起,閉着眼睛笑容蜜甜,不甚經心說着漫無邊際的話:“我不是荼蘼花嗎?不需要睡覺的。”

和尚認真地說:“花在夜裏都是需要睡覺的,小僧觀察過了。”

晏無咎笑容弧度加深,散漫神秘:“那,大師呢?大師是人是鬼?怎麽太陽一出來你就消失不見了?”

明知故問。

他睜開眼,眉眼笑着,眼底卻冷靜,輕輕地說:“你怕光。”

“小僧不是鬼。”焚蓮說。

可是下一刻卻也解釋不清,為何他從未有過白日時候的記憶,也從未在白天見過晏無咎。

他也确實,下意識不敢被陽光照到。尤其是在晏無咎面前。

“我不知道。”

看到他的迷惑,晏無咎又笑了,絢爛蓋過了晦暗多一些。

“沒關系呀,是鬼也沒關系的。”晏無咎笑容濃烈眨着眼睛說,“我是花妖呀,就算蓮蓮是鬼,也喜歡的。”

焚蓮靜靜看着他,墨色的眼睛好像發亮,又像只是有月光落在暗河裏面被漫射。

晏無咎彎着眼睛,笑意似濃又淡:“大師怎麽不說話?”

“無咎想聽什麽?”

晏無咎輕忽眨眼,半掩了眼中冷靜,只看見笑得清甜:“想聽大師說喜歡我。”

焚蓮:“……”

“說呀。還是說,今天、現在,就已經不喜歡了。”他垮下臉,那張臉上一旦沒有了笑容,就像瞬間回到凜冬寒霜。

“喜歡。小僧喜歡檀越主,今天、現在,一直喜歡。”

晏無咎看着他,和尚禁欲聖潔的不像在表白,坦然專注,卻無一點旖旎暧昧,打碎禁忌破除戒律的掙紮。

這樣可不行。

晏無咎想起白日焚蓮閉目養神,冷漠堅定,岩石壘成的梵剎寶塔一般堅不可摧。想起他制止自己起身,那一瞬含而不露的危險鋒芒。

這種被壓制的感覺讓他很不舒服,打又打不過,武功又不能速成,總得從別的地方找補回來。不然久了,晏無咎懷疑自己會黑化。

他疏離冷靜的眸光便慢慢軟化,像真正花妖化身的精魅,蠱惑靜心修持的高僧一般,脈脈深深地看着焚蓮。

“不是這種喜歡。”

焚蓮疑惑:“什麽意思?”

晏無咎不動,笑容明暗交雜,在眉睫輕眨間隐現:“把我的衣服攏好。”

焚蓮注意到,即便入夏,淩晨時候的風也是有點寒意的,他走過來,小心細致地攏了攏晏無咎披在身上的外袍。

“冷的話,就進去……”

晏無咎抱臂而立的手垂下,輕輕往前就靠在他的懷裏,下巴擱在他的肩上,兩只手只是百無聊賴地垂着。

聲音都似笑非笑,淡淡地說:“傻蓮蓮,抱我呀。”

焚蓮的手虛張半空,沒有遲疑緩緩聽話地抱住他,不很用力。

晏無咎略略不耐地擡擡下巴:“不是說讓我進去嗎?地上涼,冷。”

懂了嗎?

這次不用晏無咎下指令,焚蓮直接抱起晏無咎,走向室內。

一路走到有絨毯的地方,卻突然将晏無咎沉默溫和地放下,讓他坐在椅子上。

晏無咎冷眼看着,臉上笑意似有若無。

焚蓮沒有擡頭,放下他之後,就盤腿打坐一般坐在晏無咎面前的地上。

卻是伸手握住他一只腳踝,在晏無咎驟然淩厲的視線下,自然地将略顯冰涼的赤足放在自己的腹部丹田附近,另一只手覆蓋住足背。

和尚輕輕地平和地說:“等一下就暖了。”

話音落了,他眉目卻微皺,擡頭看向已然收斂了淩厲目光的晏無咎。

“腳麻或者姿勢不舒服的話,要告訴小僧一聲。”

晏無咎笑不出來,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焚蓮專注地凝望着他,眉目禁欲寧靜,認真地說:“無咎,為什麽不高興?告訴小僧。小僧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那四個字代表的含義,未曾出口,焚蓮自己先為腦中的殺意一驚。

晏無咎在他沉默的時候自動補足空白,無外乎就是為他念經呗。

啧。聖僧的喜歡真是承受不來。

晏無咎腳尖微動,焚蓮的臉上也沒有任何特別的表情。

意動、失措、忍耐……都沒有。

晏無咎也不覺得意外。

他不高興地上挑着眉,緩緩俯身靠近。

焚蓮一動不動,眼底略有疑惑,在原地等待着。

晏無咎确定了。沒有臉紅,也沒有期待和緊張。

這禿驢還一口一句喜歡說得多癡情似得,不會是佛愛衆生那種,想騙他皈依的喜歡!

晏無咎臭着臉,在焚蓮的額頭唇瓣輕輕相貼,就拉開了距離。

焚蓮呆在那裏,身體微微僵硬,緩緩地慢慢地眨了下眼,好像多難以置信:“……”

“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檀越主,親了小僧額頭。”和尚呆愣坦然地回答,心亂如麻。

“不,這叫喜歡。”晏無咎輕佻不耐地看着焚蓮,居高臨下劃重點,“懂了嗎?這才叫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聖僧:不懂,請老師再示範一遍~

妖僧:老師的重點劃錯了,我跟老師正确示範一遍~(這樣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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