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幼年欺辱
付月奚官拜丞相的那一年,慶王的女兒也為他誕下了一對雙胞胎,而鄭家卻因為鄭汝寧的過于剛直,樹敵太多,大不如從前。
一時間,付月奚可謂是“三喜臨門”。
整個付府又被一片喜氣洋洋所籠罩,只有那個瘸腿的鄭家姑娘,被人遺忘在黑暗的角落裏,生命猶如枯槁一般。
在兩個小公子滿月時,付月奚又見了她一面,就像他們上一次那樣,只是這回,鄭奉钰比原來更瘦了,但臉還是美的,依舊是付月奚年少時最喜歡的那種美。
她說:“我不奢求了,你給我一樣東西就行了。”
付月奚心頭一緊,他以為她終于捱不過,要向他讨一份休書了,說起來,他其實也一直在等。
不管怎樣,他主動休妻,名聲總歸是不好的,會影響他的仕途,所以他一直在等她先開口,但他未料她倔強至此,這麽久以來也始終不願低頭,像也在争着一口氣般。
當下,聽到她終于這樣問出來時,付月奚呼吸微顫,有些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
是如釋重負?是隐隐愧疚?還是……莫名的不舍?
那個曾經坐在水榭亭臺間,美若仙子的姑娘,卻在這時,忽地擡起頭,對他粲然一笑:
“阿月。”
她這樣喚他,像那年初秋相識時一樣喚他,他呼吸一顫,那些年少時的回憶,那些情窦初開的悸動,那些溫香軟玉的甘甜,一瞬間如潮水般翻湧而來,他竟恍惚如昨,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而那張臉上的笑意,卻更加動人了,伴着點點淚光,她輕輕道:“你給我一個孩子吧……有了孩子,這裏也就不會那麽冷了。”
付遠之在第二年初冬來到這個世上,帶着他母親的一份隐秘期許。
說到底,鄭家人都太聰明,付月奚還是被鄭奉钰騙了,只有付遠之才真切知道,後來年年歲歲的相依中,自己的母親究竟有多麽剛烈。
鄭奉钰把年少時的那個“賭”,無限地拉長了期限,她篤定自己這次不會再輸了,因為她不再押注在那個薄情人身上,而是全部抛擲在了自己的親兒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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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月奚沒想錯,她就是在争一口氣,她這後半輩子,都為了那口氣在活着,在強撐着,在隐忍着,在僞裝着之後的每一天每一夜。
有了自己的孩子後,她再也不在乎付月奚又娶了多少女人進門,又生了幾個少爺小姐,她只是一心一意守着自己的孩子。
可惜老天太無情,付遠之生下來就體虛,直到兩歲了還站不穩,成天被那對雙胞胎哥哥欺負嘲笑,說他是“大跛子生的小跛子”。
鄭奉钰悶不吭聲,每天背着孩子去做針灸,可惜收效甚微,她開始疑心是府裏的大夫并未盡到全力,因為得了某些人的授意,她越想越不對,開始寸步不離地守着付遠之,不允許任何人碰他一下。
她娘家那邊是倚仗不到的了,也鞭長莫及,孤身在付府,她只能靠自己。
于是,她開始做一件旁人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情——自學醫術。
不得不說,鄭家人都很聰明,有着過目不忘的本事,在讀書一事上總能無師自通。
鄭奉钰每日看醫書至淩晨,速度是常人的十倍百倍,她漸漸學會辨識草藥、針灸走穴、搭配藥膳……她開始親自為付遠之調養身子,并當真起了效果。
付遠之五歲時,已與尋常孩子無異,只是不能像兩位哥哥那般,騎馬獵射,舞刀弄槍,但沒關系,他靠的本來就不是這些,他有着鄭氏一脈相承的聰慧,有着強過許多人的頭腦,還有着一個恨不能傾囊相授,把他一夜栽培成文曲星的母親。
所以當府裏請了先生來為孩子們開蒙時,他已經比其他兄弟姐妹領先了一大截,毫不意外地脫穎而出,但父親來了一趟後,卻只盯着他握筆的姿勢,皺眉說了一句:
“怎麽是個左撇子?”
這略帶不快的一句,成了付遠之噩夢的開端。
此後無數個深夜,母親都手持一把戒尺,守在他旁邊看他練字,強行逼着他糾正過來。
“沒有為什麽,你父親不喜歡,你就必須得改!”
才五歲的孩子知道什麽,只以為自己是個“異類”,哭着用右手握筆,艱難地從頭學起。
不僅如此,在平素生活當中,他也得小心翼翼地藏好自己的左手,一切以右手為主導,和普通人一樣,不能顯露分毫差異。
這種對“天性”的殘酷抹殺,痛苦地像被人活剝了一層皮般,付遠之生生咬牙忍了過來,等到七歲時,他的右手已經能運用自如,一筆書法更是讓府裏的先生贊不絕口。
但這時候,問題又來了,他的那對雙胞胎哥哥,委實不是念書的料,又叫自家母親寵得無法無天,每被他比下去一次,就會想方設法地尋一次他的麻煩。
他喜歡的書卷會被潑上墨水,毀得幹幹淨淨;
他用慣的毛筆會被折成兩半,插在蟾蜍的屍體上;
就連他藏在桌子裏的心愛算盤,都會被毫不留情地翻出來,每一顆串珠上都沾滿尿臊味……
一次又一次,一天又一天,他埋下頭,咬緊唇,在耳邊那些誇張嘲笑中,把所有侮辱通通都咽了下去。
他開始記住母親的叮囑,學會凡事藏拙,不鋒芒過露,因為母親告訴他,還沒有到時機成熟的時候。
究竟什麽時候才叫時機成熟呢?他覺得自己每一日都活在地獄裏一般,痛苦不堪,而最絕望的是,這一年冬末的時候,他的外公去世了。
鄭家徹底垮了。
鄭奉钰在父親病榻前,見了他最後一面,這個一輩子要強的老人,抓緊女兒的手,泣不成聲:“奉钰,過不下去了就和離吧,別帶着孩子一起受苦,雖然這麽多年了你從來不說,但爹知道,你苦啊,比誰都苦,是爹害慘了你,當年不該把你嫁入付家……”
那時外頭凄風苦雨,天地間黑沉沉的,付遠之就藏在門邊,聽到裏面靜了許久,傳來自己母親倔強的聲音:“不,我不甘心,我自己選的路,我就是瘸着一只腿,死也要走完!”
“你何苦争這一口氣,放不下這份執念,都怪爹自小把你教得這般要強,你這樣讓爹怎麽放心地走啊……”病榻上的鄭汝寧老淚縱橫,握住女兒的手更加緊了,鄭奉钰的眼淚也跟着掉落下來:
“爹,你放心吧,我還有遠之呢,他特別争氣,他體內流的是鄭家的血,他會讓鄭氏一族揚眉吐氣的,付月奚的那些孩子,沒有一個比得過他,他還會比他爹更強,終有一日,讓他爹也臣服在他腳下……”
轟隆一聲,一道驚雷劃破夜空,長廊上風雨呼嘯,小小的孩童一個激靈,抵着門一下滑坐下去,身子不住顫抖着,仰起的一張俊秀臉龐上,一時間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許是鄭汝寧死了,鄭家也垮了,付月奚當年的心結解開許多,一時對鄭奉钰也憐惜起來,在她從靈堂拜祭回來後,居然破天荒主動進了一次她的院落。
房裏只點了一盞微弱的燭火,月光透過窗口斑駁灑入,簾幔飛揚,鄭奉钰長發披散,身影單薄,正坐在床上出着神,甫一擡眸看到付月奚走進,微微一怔:
“老爺,你怎麽會……”
她掩住萬般情緒,起身相迎,付月奚卻有些失落。
這些年來,鄭奉钰溫順許多,會叫他“老爺”、“相爺”,再親近點就是“夫君”,但從來不會再叫他“阿月”了,那一年她向他讨要一個孩子,喚出的那聲“阿月”,竟像幻象虛影一樣,可又真切存在過,經常于午夜夢回時萦繞在他心間,時時提醒着他,她确實有過這樣的溫情。
燭火搖曳,兩人上了床,付月奚脫去外袍,伸手環住鄭奉钰的腰,枕在她膝頭,忽然輕輕問了一句:
“钰兒,這麽多年了,你恨我嗎?”
鄭奉钰正在為他捏着肩膀,聞言一頓,久久沒有出聲。
夜那樣寒,付月奚靜靜聽着自己的心跳,他這樣的人,鮮有這般時刻,大概是權勢地位已然鞏固,他可以來談一下風花雪月了。
只可惜,那道記憶中的谪仙身影,在長夜中沉默着,顯然并不是很想跟他談,他嘆了口氣,正要給彼此一個臺階下時,鄭奉钰忽然撫上他的臉頰,輕輕呢喃着:
“阿月,我曾經……是真的喜歡你。”
話一出口,付月奚瞳孔擴大,陡然抓住那只手,心頭狠狠揪了一下,但鄭奉钰卻像是清醒過來,臉上恍惚的神情一掃而光,抽回手,又換回平日那副溫順而疏離的模樣:
“老爺,夜深風寒,我再去給你泡壺熱茶吧……”
她說着就要下床,卻又被付月奚一把拽了回去,俯身壓住,長發散了滿床,“噓,別動。”
四目相對,兩人近在咫尺,付月奚望着那張依舊美麗動人的臉龐,有些無法形容的難言滋味。
他有時候是惱極了她的恭順,收起一切棱角,溫柔體貼,但面上分明蒙了一層紗,看似近在身側,卻與他相隔甚遠,無論如何也看不真切,觸不踏實。
就像今夜這般,她依舊滴水不漏,可他卻不知為何,一顆心因為她方才那聲“阿月”,那聲“真的喜歡”,莫名大亂,柔軟得一塌糊塗。
黑夜會将人的每一絲溫情都無限放大,他終是按捺不住,呼吸輕顫,一點點伸出手,捂住了身下那雙過于清醒的眼睛,慢慢吻了下去。
輕柔而動情,就像那年在鄭府的水榭亭臺間,少年第一次吻上心愛的姑娘般。
鄭奉钰長睫一顫,下意識想推開身上的人,腦袋裏卻浮現出兒子乖巧懂事的模樣,她手心用力握了握,到底忍了下來。
一夜無夢。
付月奚走後,鄭奉钰将自己泡在木桶中,幹幹淨淨洗了一身後,輕喚付遠之進來。
小小孩童像往日那樣向母親請安,卻一直未得到回應,他有些奇怪地擡起頭,這才發現母親正定定盯着他,目光微微失神。
心頭無來由一慌,他正要開口時,母親已将他攬入懷中,白皙纖秀的手撫上他頭頂,“好孩子,聽娘說,我們的時機說不定已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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