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放風筝
得了母親的示意後,付遠之不再一味藏拙,會巧妙地在父親面前露幾回臉,但又不會過于張揚,整個人依舊顯得謙遜有度。
轉眼間,一個更重要的“露臉”機會來了,春日風起,千鳶節将至。
這是盛都的舊習俗了,在貴族子弟間頗受歡迎,孩童們兩兩組隊,帶着自己做的風筝,放上長空,誰能拔得頭籌,便算得了“開春大運”,一年都會穩當順昌,家中也極有光彩。
因為風筝飛上青雲,是個好兆頭,付月奚也樂得讓孩子們參加,而今年,他竟破例讓付遠之也加入進來,讓他跟着哥哥們一同去奉國公府,找聞人家的小姐“組隊”放風筝。
那時奉國公府已嫁出了三個女兒,留在府上的便是最小的兩位小姐,聞人姝與聞人隽,一嫡一庶,閉上眼睛也知道怎麽選了。
付遠之從前也跟父親去過奉國公府,跟兩位小姐打過幾次照面,但都沒怎麽說上話,只記得一個生得極美,有些矜貴傲氣,另一個稍微矮點,眉清目秀,瞧起來文文靜靜的,聽說喜歡看書。
這次再來奉國公府,拿着自己親手做的風筝,付遠之心中便有了些計量。
事實上,他是不在乎什麽嫡庶之別的,他自己雖然也是正妻所生,但跟個庶子又有何區別呢?可惜他不在乎,他母親卻緊要得很,千叮萬囑,讓他一定要“拿下”那位正牌小姐,與她組成隊,參加千鳶節。
而顯然,他的兩位哥哥也是這般想的,于是,當他們三人拿着不同的風筝,圍上那道小小的嬌美身影時,場面俨然有些像“選妃”一般。
聞人姝轉着漂亮的眼睛,在他們手中的風筝上打量了幾圈後,最終脆生生地道:“兩位哥哥的風筝都好看,就他的不行。”
這個“他”,除了付遠之,還有誰?
聞人姝的語氣裏帶着一絲輕蔑,望向付遠之的眼神更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顧,這種眼神付遠之經常會在府中看到,母親告訴他,大人都是這樣的,拜高踩低,勢利萬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種眼神有一天會出現在一個小姑娘身上。
這比相府任何一個“大人”望向他時,都還要刺痛他。
明明他做的風筝才是最精致的,最漂亮的,卻因為他卑微的身份被一同看輕,無法言說的恥辱在心中升起。
付遠之拿着風筝,不再去湊這不屬于他的熱鬧,只冷冷聽着遠方傳來的歡聲笑語,孤伶伶站在長空下,一動不動。
當夜回了相府後,母親有些失望,又似早有預料般,叫他再想辦法,不要氣餒,一定要争取得到那位嫡小姐的青睐,他心中煩悶,頭一回不想應下這差事,只嘴上含糊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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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幾日,他依舊跟着哥哥們往奉國公府跑,結果自然不會改變,不管他怎樣把風筝做得更精美,那位嫡小姐也一眼都不會看向他,他心中冷笑,終于不再巴巴湊上去。
再次來到奉國公府時,他索性連風筝都不帶了,只帶了本書,尋了處偏僻院落,正打算獨自看書時,卻發現樹下已經坐了一人。
兩個孩子四目相對,有些心照不宣的尴尬。
“世兄好。”
“見過五姑娘。”
如此,便無話可說了,樹下清幽,兩人各靠一頭,靜靜看書。
一連數日過去,倒似有了默契般,兩人雖然說話不多,但相處融洽舒适,對書中一些內容的探讨也頗為投機,更別提……那隐隐之中的“同類”感。
付遠之才知曉,原來這個文文靜靜,眉目清隽如畫的小世妹,也同他一般,是不受父親喜愛的。
他一面在心中嘆息着,一面又覺得自己似乎沒那麽孤單了,看向那道纖秀身影的時候,也多了幾分說不出來的東西。
這一天,外頭又傳來一陣歡聲笑語,春光這樣好,付遠之有些怔忪,放了書遙望遠處長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便在這時,聞人隽從樹後探出一個小小腦袋,小心翼翼道:“世兄,我們……也去放風筝吧?”
她的聲音纖細動聽,讓付遠之為之一振,眼裏掩不住歡喜的光芒:“可,可我沒帶風筝來呢……”
那張清隽的臉上露出粲然一笑,提裙站起:“我有,我做了的,你等我,我這就回去拿!”
像是一陣春風,一道暖陽,風筝在小院裏放起的時候,付遠之心頭陰霾也一掃而盡,整個人是從未有過的歡喜愉悅。
他當夜回了相府後,立刻從匣子底下取出了自己的風筝,在燈下不住摩挲着,眼前躍現出那道清隽身影。
鄭奉钰見了,也不由高興道:“怎麽,那四小姐終于肯跟你一起玩了?”
付遠之手一頓,低下頭,含含糊糊,搪塞了過去。
等到了第二日,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找到聞人隽,拿出自己精心制作的風筝,“阿隽,放我的這只風筝吧!”
聞人隽眼前一亮,發出由衷的贊嘆:“好漂亮的風筝啊,世兄,你真是太厲害了!”
付遠之揚起唇角,心頭暖洋洋的,如飲蜜糖:“你喜歡就好。”
事實證明,付遠之做的風筝,不僅外形漂亮,骨架更是紮實精巧,他事先就做過嚴密的計算,畫了許多張圖紙,最後才完善出手上這一款,這只風筝能夠最大限度地減少阻力,順勢借風而起,直入青雲。
聽到他那些複雜數據的運算,聞人隽眼裏閃現出崇拜的光芒:“世兄,你真是太厲害了,我打小就最害怕撥算盤了,你怎麽樣樣都行啊,你難道不會覺得算術枯燥嗎?”
付遠之笑意更深,覺得聞人隽瞪大眼睛的模樣委實可愛,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其實算盤很好玩的,以後世兄教你一些小竅門,你就不會覺得算術枯燥了。”
風筝這就在院裏放了起來,果然,有了付遠之的匠心獨運,這風筝飛得又高又遠,簡直占盡了“先天優勢”。
聞人隽笑得眉眼彎彎,來回跑得歡快不已,猶嫌不過瘾:“要不,世兄,咱們出去放吧?”
外頭的天地果然更加廣闊,長空萬裏無雲,春日晴好,風筝高高飛上蒼穹。
這是奉國公府的一片園林,付遠之的兩位哥哥就陪着聞人姝在另一邊放着,再次與這幫人置身于長空之下,付遠之的心境卻截然不同,他眼中只能望見聞人隽奔跑的身影了,其他的都不萦于懷。
只是,他看不見旁人,不代表旁人看不見他。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更何況,他還懷了兩塊“璧”。
是的,他大哥看中了他手中的風筝,二哥卻看中了笑意燦爛的聞人隽。
那幫人很快烏泱泱地過來了,為首的正是付家長子,開口就是陰陽怪氣道:“怎麽,三弟,你也來放風筝了?不怕身子吃不消,摔個狗啃泥,被人擡回去呀?”
話音落下,他身後的那幫小厮哄堂大笑,聞人姝也擡袖掩唇而笑,那大哥繼續上前一步。
“我看你還是回去練書法吧,這風筝就讓給大哥好了,否則擱你這個病秧子手裏,不是白白糟蹋了好東西嗎?”
周遭笑聲愈甚,付遠之抿緊唇,臉色一陣鐵青,正要開口時,聞人隽已經在一旁道:
“風筝是世兄做的,憑什麽要讓給你們呢?他畫了圖紙,做了測算,不斷完善之後,才能讓這風筝飛得這樣好,正是因為有他的一雙手,寶劍才能變成寶劍,而不是随意到了旁人手裏,變成一堆廢鐵,你自己沒有本事做出精良的風筝來,就想搶奪別人的,當真是好不要臉。”
她聲音頗為動聽,說出的每個字都清晰可辨,如玉石清脆,卻讓那付家大哥瞬間煞白了一張臉。
聞人姝趕忙斥道:“五妹,你怎麽跟付大公子說話的?眉姨沒教過你禮教嗎?”
她不過短短幾個字,卻一來點出付家大哥的顯赫地位,二來點出聞人隽庶女的身份,三來點出府中姨娘失責,聞人隽缺乏管教,毫無禮數,不似她這位正統小姐。
聞人隽卻絲毫未想那麽多,只是依舊望着氣壞的付家大哥,冷冷道:“他用什麽樣的方式對世兄說話,我便用什麽樣的方式同理還他,禮尚往來,四姐難道覺得這禮數不對嗎?”
“你!”付家大哥怒不可遏,正要上前時,卻被付家二哥一把拉住,那張一模一樣的臉上,卻分明挂着不同的氣質神情,上下打量着聞人隽笑道:
“好伶牙俐齒的小丫頭,我去年見你的時候,還只當你是個書呆子呢。”
他越說越湊近,眼神越發肆無忌憚:“你怎麽比去年漂亮多了?看來姑娘家還是要經常出來玩,不能總埋在書裏,你瞧你笑起來多好看,只有一點不好,你身旁站着的這個人實在不入流,不配和你一起玩,也不配你一口一個‘世兄’地叫着,你不如跟了我吧,我們一起組隊,去參加千鳶節,怎麽樣?”
他的話直白而露骨,聞人隽下意識後退一步,付遠之已擋在她身前,皺眉喝道:“二哥,請你自重,這裏是奉國公府,小心你這些孟浪話被世伯聽去了,連累相府也顏面盡失!”
“喲,搬出這些來吓唬我呀,我怎麽就孟浪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過是求五妹妹跟我組隊呢,有你什麽事兒?”
付家二哥伸手去推付遠之,“病秧子,滾開!”
他眼神依舊灼灼往聞人隽身上探去:“五妹妹,怎麽樣,你跟了我吧,我一定待你好,我身強力壯的,包管比這病秧子讓你爽心,你不信可以試一試?”
他一邊湊近聞人隽,一邊在口頭上占盡便宜,聞人隽聽不懂,只在四周不懷好意的笑聲中,緊緊貼近付遠之,躲在他身後,握住他的手。
“你走開,我不要和你玩,我已經跟世兄組了隊,才不要跟你!”
付遠之血氣翻湧,眼神如尖刀一般剜向付家二哥,寸步不讓,那二哥還待上前,卻被付家大哥拉住了,揮揮手道:“行了,老二,逗逗成了,不要失了分寸,畢竟還在人家府上。”
付遠之牽緊聞人隽的手,不欲再與這幫人糾纏,轉身就走:“阿隽,我們走!”
“等等,你們走可以,把風筝給我留下來!”付家大哥一聲叫住。
那二哥也見縫插針,調笑了聲:“把五妹妹也留下來!”
一群人又将付遠之與聞人隽團團圍住,付遠之眼神冷若寒冰,沖擋路的小厮道:“讓開,奴才也配攔着主子!再不濟我也是相府的三公子,豈是你們這些混賬東西能動的!”
他嚴詞厲色下,竟讓那些小厮齊齊一驚,平日他們狐假虎威慣了,陡然被這麽一喝,想起自己奴才的身份來,竟有些生畏,個個面面相觑,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付家大哥也一怔,難得見付遠之動了真格,畢竟還在奉國公府裏,他也不想多生事端,不由壓低聲音:“老三,消消火,別把事情鬧大了,你把風筝讓給大哥,大哥就讓你們走。”
付遠之冷冷一回頭,猛地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吓了那付家大哥一跳。
“那行,我瞧你一對眼睛生得好,想讓你剜下來送給我,你現在就給吧,如何?”
“你!你簡直瘋了!”付家大哥心生膽寒,顫抖着後退一步,卻仍梗着脖子道:“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這風筝究竟給不給?”
付遠之一聲冷笑,陡然拔了刀鞘,寒光一閃,那付家大哥吓得嗷嗷叫,一把抱住腦袋,卻聽到呲的一聲,那風筝線被利刃狠狠割斷,一下飛入了獵獵大風中。
“你想要,自己去天上拿吧!”
衆人倒吸口冷氣,仰頭望去,只見那斷線風筝越飛越遠,竟遙遙挂在了一棵參天古木上,化作一小點,再難辨清。
一片瞠目結舌中,付家大哥二哥都傻了眼,他們到底還只是孩子,鬧歸鬧,還真從未見過這樣決絕的架勢,簡直玉石俱焚得令人可怕,一時間,一股寒氣無端從腳底升起。
尤其是付家大哥,伸手指着付遠之,話都說不利索了:“好,好,老三,你夠狠,不愧是跛娘生的小怪物,你太毒了,你就是個瘋子!”
一群人匆匆而去,付遠之這才身子一軟,一下跌跪在地,手中匕首滑落下去,眸光一黯:“完了,我又要惹我娘生氣了……”
他不怕徹底得罪大哥二哥,他只怕看到……母親傷心的眼神。
“世兄。”
聞人隽喚了他一聲,想将他扶起來,卻聽到他低垂着腦袋,沮喪道:“我是不是……很沒用?”
“那只風筝,我其實前前後後加起來,一共做了兩個月,爹好不容易讓我參加一次千鳶節,我想給我娘争口氣,我不想讓她失望,畢竟,她只有我了……”
滾燙的淚珠滴答一聲,墜落在草地上,晶瑩裂開,如稚子破碎的一顆心。
四野寂寂,冷風拂面,聞人隽衣袂飛揚,手心動了動,忽地歪頭湊到付遠之面前,沖他眨眼一笑:“世兄,我們去把風筝拿回來,好不好?”
“拿,拿回來?”付遠之淚眼模糊,望向遠處的參天古木道:“可那棵樹那麽高,哪怕找了梯子來,也是夠不着的。”
聞人隽溫柔地捧住他的臉,将他頭扭了過來,伸出手一點點擦去他眼角的淚水,輕輕湊到他耳邊,小聲道:“我悄悄告訴你,不用梯子的,我娘能飛上去,她很厲害的,她以前還帶我飛過,你別說出去了……”
阮小眉被叫出來時,還穿着一襲繁複的妃色長裙,看到聞人隽指着高高的樹頂,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她一時哭笑不得。
“好啊,阿隽,你又賣你娘了。”
阮小眉刮了一下女兒的鼻子,叉腰擡頭,虛眸道:“拿是拿得到,可這裙子不方便啊,伸展不開,都怪你爹,每年春天都要送些花花綠綠的衣裳來,還非逼着人穿……”
“爹疼娘嘛,你看爹就從來不給我送新衣裳。”聞人隽搖着阮小眉的衣袖,軟磨硬泡地撒嬌道:“娘,你就飛一次吧,我和世兄都不會說出去的,是吧,世兄?”
付遠之愣愣地點頭,模樣一時透着些傻氣,說來他還從見過高門深宅中,母女之間可以這般相處的,而阮小眉接下來的舉動,更是讓他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只聽刺啦一聲,她兩手一撕,麻利地去掉了一圈裙角,拍拍手痛快直起身:“看,這下方便多了,等着,娘這就給你們拿下來!”
話音一落,人也腳尖一點,翩若驚鴻般飛上半空,又在樹幹上踏了幾下,飛上高聳入雲的樹梢頂部,風中身姿俊逸飄灑,在春陽下全身發着光一般。
聞人隽興奮地直拍掌:“再高點,再高點,娘親最厲害了,就快夠着風筝了!”
付遠之在樹底下擡着頭,眼睛一時都看直了,直到阮小眉輕而易舉地摘下風筝,飛下來時,他還有些沒反應過來:“謝,謝謝眉姨……”
失而複得的風筝,重新又回到了自己懷中,他手心微微顫動着,千言萬語哽在喉頭,難以訴盡。
聞人隽善解人意地走上前,勾住他的一根手指,輕輕晃了晃,給予了他一種無聲的安慰。
付遠之眨了眨眼,長睫濕濡,對着聞人隽笑了笑:“阿隽,我們的風筝回來了,我們就用它去參加千鳶節,你說好不好?”
聞人隽忙點頭:“當然好了,世兄做的風筝這麽厲害,一定能拔下頭籌的!”
兩人在風中牽住彼此的手,相視而笑,天方晴好。
一旁的阮小眉看着這幅小兒女的美好圖景,不由雙手抱肩,啧啧嘆聲,上前揉了揉兩個小家夥的腦袋,笑眯眯道:
“兩個孩子多好啊,可要一輩子都這麽好才行。”
付遠之身子一動,擡首看向那張笑吟吟的臉,一時愣住了。
這是他記事以來,第一個對他這般和顏悅色的“大人”。
他眼眶一時熱熱的,正要開口說什麽時,阮小眉已經揚聲道:“來,先把風筝放一邊,眉姨教你幾招功夫防身,可得做個小小男子漢才行。”
她聽聞人隽說了先前的事,有心想教付遠之簡單實用的幾招,叫他日後再被人欺負時不至于毫無還手之力。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眉姨先說好,教你這幾招不是要你去攻擊別人,而是在被欺負得實在忍無可忍的時候,至少可以保護自己,人活在這個世上,能夠倚仗的到底只有自己……”
清脆的聲音傳入斜陽中,付遠之握緊雙拳,神情認真無比,聞人隽卻在一旁傻傻笑着,阮小眉看向自家女兒,不由也跟着笑了:“順便,也保護我們家阿隽。”
那一年,那個再平常不過的黃昏裏,阮小眉無意的一番話,叫日後的付遠之,牢牢記了一輩子。
他心中頭一回生出,除了母親之外……想要守護的人。
當天夜裏,他便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與阿隽的風筝飛上長空,飛得很遠很遠,天高雲闊,再也不受任何束縛。
作者有話要說: 那啥,問下追文的小夥伴們,大家站山君,還是付師兄啊?以及期待長書評呢~~碼字不易,每個看文的小夥伴都是精神動力呢!因為文章不會簽約入V,所以沒有任何榜單推薦,曝光度很低呢,只能靠大家多多安利出去了,覺得好看就推薦給身邊的人吧,筆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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