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駱衡會淹死,駱秋遲不會

斜陽西沉,古鐘敲響,飛鳥歸巢,天地一片暖黃靜谧。

聞人隽來找駱秋遲時,只覺得一屋子怪怪的,怎麽個個鼻青臉腫,目光閃爍,還急着擡袖遮掩?

她站在門邊,對懶洋洋走出來的駱秋遲努了努下巴,小聲問道:“這是怎麽回事啊?”

駱秋遲回頭看了眼,“哦”了聲,不在意道:“沒什麽大事,不過是有幾只老鼠,到處亂竄,咬壞了書櫃,書櫃砸了下來,便殃及了一屋子人……”

“老鼠?書院怎麽會有老鼠呢?”

“怎麽沒有,還大得很呢,又蠢又作死,臭不可聞……”

兩人的對話傳入屋內,那謝子昀再忍不住,一拍桌子:“駱秋遲,你有完沒完!”

聞人隽連忙踮腳望去,謝子昀一邊臉還腫着,趕緊埋到書桌下,不敢讓人瞧見他這副狼狽樣子。

聞人隽更奇怪了,還想再看仔細些,卻被駱秋遲屈指一彈額頭,“行了,小師姐,別看了,咱們去吃飯吧。”

他動作随意,語氣親昵,叫屋裏一直靜觀的付遠之臉色一變,再也忍不住,起身走了出來。

“阿隽,我與你們一道去西苑吧,我正好有些功課也想和駱師弟探讨……”

駱秋遲斜睨他一眼,不去拆穿他的用意,只幽幽一笑:“好啊。”

聞人隽倒吓得臉一白,一把推開付遠之,想也未想道:“不不不,世兄,你不能和駱師弟待一塊……”

她手裏還拿着幾卷書院的古籍史載,打着“投石人”的幌子,邀駱秋遲一同去西苑,不過是為了看住他,讓他不要有機會對付遠之“下手”,但付遠之居然自己主動跳了出來,簡直要把她吓死了。

當下,付遠之卻不知聞人隽的真正心思,只以為她也像書院其他女弟子一樣,被駱秋遲身上的光芒迷住了眼,更何況還被她這麽一推,避之不及似的,他臉色不由微微一變:“阿隽,你……”

聞人隽這才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大,慌亂擺手,解釋道:“世兄,對不起,是,是這樣的,院首交代了,讓我盡快幫駱師弟熟悉書院的史載,到了月底,八大主傅會來考他的,他時間緊迫,恐怕無暇分身,還請世兄你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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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她也顧不得付遠之再怎麽想了,只一把拉起駱秋遲就走,腳步如飛。

付遠之在身後連喚數聲:“阿隽,阿隽!”

聞人隽卻頭也不敢回,一路疾行到無人之處,左右望了望,這才松開了駱秋遲,靠着牆壁猛拍胸膛,連連喘氣,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

駱秋遲伸手往牆壁上一撐,圈住聞人隽,低頭看她,露齒而笑,笑得她心裏一陣發毛:

“小猴子,你是有多怕我一刀宰了那家夥啊?”

聞人隽一激靈,心頭狂跳,一下抓住駱秋遲的手,抖如篩子:“老大,求你,求你放了付師兄吧,不要傷他性命,他只是為了救我……”

駱秋遲冷笑一聲:“要是我定要下手呢,你還能阻止不成?”

“你,你當真的?”聞人隽目光幾個變幻,忽然咬住唇,也似發狠了一般:“你要是對世兄下手,我,我就去揭發你的身份,讓你給他償命!”

說完,見駱秋遲神色一變,聞人隽才猛然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麽,悔得恨不能咬掉舌頭:“不,不是的,老大,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真的……求求你,求求你放過付師兄吧,求求你了!”

她急得眼裏都有淚光打轉了,駱秋遲哼了聲,甩開她的手:“你對他倒是情深意重嘛,可惜你太蠢了,你以為殺一個人,只有奪去他性命這一種方式嗎?”

他背過身去,語氣涼涼:“對付遠之這種人而言,取他性命,恰恰是最簡單的,但要真正‘殺’掉他,才是難的。”

“我要殺他,是殺掉他的銳氣,殺掉他的驕傲,殺掉他最為珍視的一切東西,讓他跌落雲端,有朝一日,寧願自己一刀抹了脖子,也不願面對一敗塗地的下場。”

“這個過程,想必才是最有趣的。”

冷風吹過,聞人隽心頭跳動不止,驚得說不出話來:“老大,你,你……”

“我什麽我?”駱秋遲轉過身來,俊眸一挑:“是不是覺得我這樣做很過分?那如果我告訴你,我要‘殺’的不僅是付遠之一個人,還有整個竹岫書院,乃至整個大梁,你會怎麽想?”

那雙漆黑的眸子盯住聞人隽,唇邊泛起嘲諷一笑:“是覺得我十惡不赦?還是覺得我失心瘋了?”

聞人隽手心微顫,瞪大眼睛望着駱秋遲,越發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

駱秋遲一聲輕哼,又微微側過了身,負手而立:“千百年來,大梁等級森嚴,貴族與寒門不可逾越,有些東西生來就是不平等的,即便同樣在世為人,就像你之前看到的,甲班那群酒囊飯袋,他們憑什麽坐在天字甲班,坐在竹岫書院裏?是憑出衆的才學?還是高潔的品性?抑或是過人的能力?通通都不是,不過是靠着家族恩蔭,不僅能夠輕而易舉進了宮學,還可以拉幫結派,橫行霸道,随意欺辱一個寒門學子,若是今天考入宮學的不是駱秋遲,而是十年前的那個駱衡,此刻恐怕早已被他們踩入泥中,身心受辱,再不能翻身了吧?”

“老大,原來,原來你說的老鼠就是他們?他們尋你麻煩,反被你打了一頓,所以才鼻青臉腫的,是不是?”聞人隽腦中急轉,瞬間反應過來,駱秋遲斜瞥她一眼,不置可否,冷冷一笑:“這幾只老鼠算得了什麽,學堂裏發生的一切又算得了什麽,不過是個小小縮影罷了。”

他扭過頭來,霍然盯住聞人隽,一字一句道:“竹岫書院,是整個大梁的縮影。”

聞人隽怔住了,有什麽隐隐浮上心頭,呼之欲出。

駱秋遲兩只手漸漸握緊,瞳孔漆黑幽深:“放眼整個大梁,青天白日下掩藏着多少不公之事,血統門第大過一切,凡事不講求能者居上,反而一味看重家世權勢,一個個纨绔蠢蛋生來就高人一等,什麽都不需要付出,倚仗家中就能平步青雲,而那些有才有德的寒門子弟,卻在這世道上苦苦掙紮,被那些所謂的權貴踩在腳底,永無出頭之日,子子孫孫也跟着卑賤下去,無論怎樣努力也無法改變自身命運,這公平嗎?”

聞人隽被沖擊得說不出來話,駱秋遲卻已攫住她的眸,沉聲道:“而我,寧願相信,王侯将相,寧有種乎?”

“沒有誰生來就是蝼蟻,就是草芥,就該承受千百年舊制所帶來的不公,人之性命,生來平等,貴族又如何?寒門又怎樣?大梁用來衡量人才的标準只剩這個了嗎?偌大一國,泱泱四海,千秋萬代下去,若都不改這可笑的沉疴舊制,遲早自取滅亡。”

“從前的魏于藍,魏少傅,他殚精竭力,傾命以付,寧願失去恩師愛人,衆叛親離,也要拼死開了麒麟擇士,為了什麽?就因為他知道,寒門不會只出他一個魏于藍!”

“天下還有那麽多有才有志之士,他願意用自己來搭路,願意為他們多争取這一點點出頭的機會,他做到了,即便付出慘重的代價,但他亦不負生平所願,欣慰而去。”

“有人罵他欺師滅祖,有人諷他薄情寡義,這又如何?功過是非,百年之後自有分說,但天下寒士都不會忘記他,也自有同道中人,願追随他的腳步,将他未盡之事延續下去,走到——”

駱秋遲低下頭,對着聞人隽瞪大的眼睛,輕輕吐出四個字:“不、死、不、休。”

聞人隽心一顫,像有把大錘重重敲在耳邊,振聾發聩,她猛一激靈地拉住駱秋遲:“老大,你,你是想像那魏少傅一樣,為天下寒士出頭,對抗世家貴胄,動搖,動搖大梁千百年的……”

“小猴子,吓到你了嗎?瞧你這慫樣,得了得了,不用把我擡這麽高,我嘛,不過俗人一個。”

駱秋遲看出聞人隽心中驚怕,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腦袋,“舍生取義這種事永遠不缺人去做,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我不過是恰巧有點反骨,既然閻王爺沒收我,竹岫書院收了我,那就且看看,我能不能把一灘千年死水攪一攪,攪出些不一樣的名堂來。”

聞人隽雙唇顫動起來:“可,可這千年‘死水’太深不見底了,一不留神,一不留神你就會被卷進去,活生生淹死的……”

“淹死?”駱秋遲撲哧一笑,“小猴子,你忘了,駱衡會淹死,駱秋遲不會。”

他與她四目相對,聲音似帶了蠱惑一般:“況且蜉蝣撼樹,也是極有趣的一件事,不是嗎?我只是想試一試,以一己之力,看能在這灘渾水中,走得有多遠,有多深。”

他伸手撐住牆壁,又圈住了聞人隽,俯身低頭,幾乎要湊到她鼻尖了。

“小猴子,你猜,倘若一個寒門學子在竹岫書院裏,不倚仗任何外力,僅憑自己,反而一步一步,站到了最高峰,壓過了一衆世家貴族,這是不是很諷刺?”

聞人隽看着那張近在咫尺的俊臉,咽了咽口水,心頭狂跳不止,只聽那個清冽的聲音接着在耳邊道:“而這,只是第一步,魏少傅能做的事情,我也能做,但要站到更高處,才有機會做更多的事情。”

“有些東西,一朝一夕是難以改變的,可若沒有人去做,那就連一丁點改變的可能都不會有了,人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總要替自己找點樂子,不然豈不是太無趣了?生命一眼望到了底,還不如早早買好棺材,埋進黃土裏了事,你說對不對?”

聞人隽怔怔地眨了眨眼,沒有開口,駱秋遲道:“嗯?小猴子?”

他忽地壞壞一笑:“話說,你的臉為什麽這麽紅啊?”

聞人隽一激靈,猛地推開那只伸過來的手,一個彎腰鑽了出去,大口呼吸着:“對,老大,我覺得你說得太對了,簡直擲地有聲,可歌可泣,感動神明!”

她伸手不住給自己扇着風,滿臉嚴肅,一派正義凜然之态:“你要做的事情太有意義了,我也想一起做,緊跟你與魏少傅的腳步……”

駱秋遲似笑非笑,忽地屈起手指,一彈聞人隽額頭:“你就算了吧,還是先長長個頭,以及……胸前那二兩肉。”

“你你你……”聞人隽一張臉登時熟透,剛才那幾下風都白扇了,她又羞又惱:“老大,你又耍流氓!”

駱秋遲把兩只手背到腦後,吹了聲口哨:“對着你有什麽流氓可耍?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色狼不盯無料之胸,這點道理都不懂?”

聞人隽退後一步,一把捂住胸口,羞惱到不能自已:“你,你,你簡直無恥下流……”

她真懷疑自己腦子是否進水了,為什麽前面有那麽一刻,會覺得他形象很高大光輝?

“你什麽你,行了,餓死了都,走!老大帶你吃好吃的去,給你長長那二兩肉……”駱秋遲一把拽過聞人隽擋胸的手,不由分說地把人往外拉,聞人隽欲哭無淚,擡袖擋臉:“老大,我不想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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