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仁安堂的少東家

“禹餘草、昆布皮、朱栾、苓夜黃……”仁安堂的胡掌櫃捧着藥方,喃喃出聲,那來買藥的人穿着古怪,一臉不耐煩:“怎麽樣,有這些藥材沒,能不能就地熬幾枚藥丸來?不用太精細,粗制幾丸便成,趕着急用呢,動作麻利點。”

那胡掌櫃一激靈,忙不疊點頭:“能,能的,老朽這就去後院挑揀藥材,吩咐人熬藥,小哥您稍等。”

穿過內堂,長廊上花草盎然,一進後院,胡掌櫃舉着藥方,還不及向自家少東家請示,便先聽到一陣琴聲——

一陣難聽無比,宰雞殺豬,堪比酷刑,直教日月無光的琴聲。

胡掌櫃下意識捂住雙耳,豁出性命地踉跄上前,急道:“少,少東家,先別彈了,前堂收到一張奇怪的藥方……”

那彈琴的男子不過雙十,一身水色長袍,烏發随意散落胸前,只斜斜插了一根紫檀釵,腳上是一對紅木屐,坐在一樹瓊花下,整個人顯得慵懶而風雅,渾似畫中人一般。

“什麽了不得的藥方,先擱一邊兒去,讓我彈完這曲《洞仙游》再說……”

只見他面上陶醉,廣袖輕揚,修長十指撫過古琴,似沉浸在仙樂中一樣。

那胡掌櫃忍着頭皮發麻,胸悶作嘔,依舊拼了老命上前,遞上藥方道:“少東家,您還是瞧瞧吧,這藥方古怪得很,全部是用最冷僻的古稱,非內行人看不分明,有一兩味老朽我都一時記不起來,還得翻藥典古籍琢磨琢磨……”

那少東家不甚在意,只漫不經心地一瞥,随口道:“不就是個藥方,能古怪到哪裏……咦,這不是遠之的字跡嗎?”

琴聲随之而停,胡掌櫃如蒙大赦,還不待松一口氣,手中藥方已被那少東家一把奪去,他越看越稀奇:“遠之這是在跟我打什麽啞謎呢,好端端的,幹嘛将藥方寫成這樣……”

“怎麽,卓少,是那付家的大公子?”

“可不就是他嘛,上回還說要親手做把古琴送來,教我一些新的曲子,結果左等右等,人和琴沒等來,倒等來了一張莫名其妙的藥方……”

說起來這仁安堂,與付遠之的母親鄭奉钰,也有些淵源。仁安堂是當朝太醫署之首,卓院使所開設的,得允帝授意,就立于書院對面,帶了些官家性質,平日由卓院使的獨子,卓彥蘭全權打理。

鄭奉钰曾為了付遠之先天孱弱的身子,自學醫術,與那卓院使有些交情,兩家的後輩也便相識了。

卓彥蘭喜好音律,在一次聽過付遠之撫琴後,便纏上了他,還要拜他為師,偏生他又是個音癡,五律不全,琴聲猶如殺豬一般,付遠之那般好定性的人都不忍耳聞,輕易不肯踏足卓彥蘭的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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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仁安堂開設在辛如月離去之後,平常人也不知它的官家底細,唯付遠之與卓家的這一層關系,才令他有了可乘之機,能夠在生死攸關之際,瞞人耳目,糊弄過辛如月,将這特殊的“藥方”傳到卓彥蘭手上。

當下後院之中,瓊花樹下,卓彥蘭踏着一雙紅木屐,對着手中藥方嘀咕道:“這小子究竟在打什麽啞謎呢?禹餘草,不就是蟾蜍宮嗎?昆布皮,不就是石斛血嗎?朱栾,就是雷柚啊,至于這苓夜黃……等等!”

他忽地眼皮一跳,電光火石間,有什麽在腦中一閃而過,他捏緊藥方,猛然對胡掌櫃喊道:“快,快去取紙筆來!”

金陵臺上,流水潺潺之聲入耳,和風花香沁脾,衆人卻無心欣賞這番美景,只緊張圍住付遠之,牢牢盯着他手中的那個鎏金珍珑九連環。

時間緊迫,宣少傅湊近道:“遠之,我來幫你吧。”

付遠之手心一動,擡首看着宣少傅,眸色深深,忽地一笑,帶了幾分疏離客氣:“不用了,老師,我幼時與一世妹常把玩鑽研這九連環,解過各式各樣的,默契非常,由她從旁相助,再合适不過。”

說着,付遠之看向身旁的聞人隽,再自然不過地拉起她的手:“阿隽,你來幫我吧。”

聞人隽一愣,無數雙眼睛掠向她,各有驚奇,她亦張了張嘴,有些沒反應過來:“我,我可以嗎?”

付遠之溫柔一笑,将她的手按在那鎏金珍珑九連環上,“當然,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不用緊張,當作一場指尖游戲,你還記得怎麽解嗎?”

覆住她的那只手修長而溫暖,仿佛為她灌注了無數的力量,聞人隽心頭一動,終是舒眉展顏,點頭笑道:“好,那我們就一起來解這九連環,世兄不要嫌我笨手笨腳,幫倒忙才好。”

付遠之似乎很欣悅,一雙眸中只能映見聞人隽的身影,“怎麽會,有你在,我很安心。”

兩人旁若無人的親密之态,似乎又回到了小庭院裏,那些年依偎相伴的無憂歲月,看得一旁的聞人姝咬緊雙唇,指甲掐入了手心,百般不甘。

那時候,她也記得那時候,付遠之的兩位哥哥還沒有去世,他還不是付府的大公子,身邊只有聞人隽陪着他玩那不起眼的小東西,而她每回從樹下經過時,都嗤之以鼻,不僅瞧不上,甚至有一回還摔壞過他們的九連環……

那是多麽令她後悔的過往啊,如今每每想起都懊惱不已,可是,這能怪她嗎?那時她怎麽會知道,他日後會變成相府的大公子,會變成竹岫書院的第一人,會是那般明亮耀眼……

她只是,只是天意弄人,晚了聞人隽一步罷了!她不甘,她會挽回來的,不惜一切也會挽回來的!

陽光灑下,鎏金珍珑九連環光彩奪目,付遠之與聞人隽埋頭聚精會神,苦嘗解法,沉浸其間。

駱秋遲坐在不遠處,靜靜望着這一幕,若有所思。

當日那個帶兵一舉剿了他老穴,逼得他九死一生,多年心血毀于一旦的付遠之,似乎回來了?

這才是他認識的那個付府大公子,心有城府,越是大難當前,越是沉着冷靜,平日裏的隐忍退讓都不過是種藏拙僞裝罷了,或者說是不願多生事端……他必定極受家族與身份的牽制,無法任意而為,只有在這生死攸關的境地下,才能激他出頭,行平日所不能行之事。

而那張藥方,也一定是動了什麽手腳,藏着辛如月瞧不出的名堂。

很好,長空之下,駱秋遲唇角微揚,心頭升起一股隐秘的興奮之感,這樣一局棋,才算得上有意思,不是嗎?

他閉上眼睛,繼續調整內息,付遠之的出手也為他拖延了時間,他得趕緊恢複功力,不浪費這好不容易得來的一炷香。

“禹餘草(蟾蜍宮)、昆布皮(石斛血)、朱栾(雷柚)、苓夜黃(紫葉楠)……”

仁安堂後院,卓彥蘭持筆,快速在藥方的後面,寫下幾味藥材對應的通俗用名,招呼胡掌櫃過來:“老胡,你看出什麽沒?”

那胡掌櫃頭上下掃了一遍,搖搖頭,卓彥蘭用筆杆子一敲他腦袋:“你傻啊,快看這幾味藥材的尾字!”

“宮、血、柚、楠、粟、斑……”胡掌櫃按住頭,費力讀出各個尾字,讀到一半時,他忽地深吸口氣,陡然看向卓彥蘭,顫聲不止:“是,是宮學有難?”

卓彥蘭雙目迸出亮光,捏緊了毛筆,“對,一共八味藥材,連起來就是——宮學有難,速搬救兵!”

他眸光灼灼地看向胡掌櫃,“我要進宮一趟,你去應付那前堂送藥方來的人,別露出馬腳了。”

辛如月走近金陵臺時,一炷香恰好燃到了底,她負手喊道:“如何?”

付遠之自人群中站起,青衫飛揚,一張臉比之先前蒼白了幾分,想是那九連環解得艱難,耗損神思過多,他薄唇微抿,沉聲道:“陳太傅的藥呢?”

辛如月冷笑一聲,将袖中一個小瓷瓶随手一擲:“粗制了兩丸,拿去。”

那瓷瓶帶着內力飛旋進了付遠之懷中,他身子一顫,抓穩拿起,放在鼻下嗅了嗅,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是這個味道,是凝碧丸,沒錯……”

“還會有假不成?”辛如月有些不耐煩,攤出手:“該你了,我的鎏金珍珑九連環呢?”

“師姐別急,這就拿給你。”付遠之一邊應着,一邊垂下眼睫,斂住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一雙漆黑眼眸更是深不見底。

“幸不辱命,師姐接住!”

鎏金珍珑九連環抛向半空,辛如月腳尖一點,飛身而起,耳邊只傳來付遠之清朗的聲音:“只差最後一步,特意留給了師姐,藏在裏面的那方玄機,我等不欲窺探,那個答案,還是由師姐自己親手打開比較好。”

辛如月一手抓住那鎏金珍珑九連環,旋身落地,激動得難以自持,長風拂過她的紫衣烏發,她連聲道:“你真的,真的把它解開了,果然只差一步……”

無數目光注視下,她再按捺不住,雙手猛顫間,拆開了九連環的最後一步,只聽咔嚓一聲,玄機閃現。

“打開了,打開了,終于打開了,這麽多年了,我終于打開了……”

即便書院衆人對這段愛恨情仇再不感興趣,此刻也不由被勾起好奇,個個伸長了脖子,想知道那裏面究竟刻了個什麽答案,卻見辛如月渾身一震,拿着那九連環站在長空之下,如被定住一般,眼皮不住跳動,神情似難以置信,又似震驚莫名。

像過了一世那麽久,她忽地長吸口氣,眸帶淚光,仰頭放聲而笑,寬袖飛揚,激起流水四濺。

“甘為情囚,死生不棄,好一個甘為情囚,死生不棄,既然如此,你為何要負我,為何要舍我于島上不顧,我等了你這麽多年,你都沒有來找我,你有何臉面留給我這個答案,你這個騙子,你出來見我,出來見我啊……”

凄聲響徹長空,愛恨交織,哀婉百轉,有什麽跨過斑駁年歲灼熱入骨,叫金陵臺上一衆師生都莫名受到觸動,怔怔看着那身紫衣,“甘為情囚,死生不棄,原來是這八個字麽,可為什麽……”

他們的疑惑還沒問出聲,辛如月已捏緊手中的九連環,紅着一雙決絕淚眼,掃過全場,狠狠道:“好,你不出來,那就莫怪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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