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殷院首

“殷雪崖”三個字一出口,滿場臉色大變,金陵臺上震驚難言:“殷院首?”

淩女傅坐在人群裏,急得就要站起,似乎想要阻攔什麽,卻根本提不起勁,只能徒然瞪大一雙含了血絲的眼。

那身白衣随風輕飄,開口間,果然是一個清冽的女子聲音:“辛兒,往事不可追,何苦來哉?”

這一下,全場都炸開了鍋,人人皆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殷院首,真的是殷院首!”

負傷在地的駱秋遲也瞪大眼,難以置信,他忽然明白過來,自己之前的話哪裏說錯了,什麽一生未娶,這“負心人”根本是個女人,哪裏會有娶親之說!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會遺漏這一點,這匪夷所思的一點!

眼前又閃過關雎之夜那身白衣,他撩開她一頭長發,難怪會覺得不對,沖姬文景道:“我怎麽覺着,這是個女人呢?”

可又有奇怪的地方,那夜他與她近身相搏,分明感受到的是一具男子骨架,比之現在要颀長許多,難道她是雌雄同體?還是練了什麽詭異功夫,骨架能忽伸忽縮?

腦中亂糟糟一片,駱秋遲擡眼看着場中,那襲白衣勝雪,衣袂飛揚,微微側過了身,對着金陵臺上的一衆師生,緩緩解開了臉上的面紗。

“是,我是殷雪崖,累衆位院傅與學子受此無妄之災,深愧難安,待我解決故人往事後,再自請辭去院首之職,向衆位告罪。”

她聲音清冽空靈,如谷中飛雪,不少人第一次得見她真容,确是玉骨冰肌,風姿無雙,臺中央的姬文景更是心念一動,這張臉他過目難忘,同他畫的那幅丹青一模一樣,她的确就是關雎院的那個怪人,再不會有錯!

一院師生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震撼得說不出話來:“怎麽會,怎麽會真的……”

淩女傅在人群中急了,厲聲下令:“閉上眼睛,堵住耳朵,不許看,不許聽!”

但如斯關頭,誰還會聽她的命令,連幾位素來穩重的老太傅都驚得瞪大眼,牢牢鎖住場中那身白衣。

殷雪崖遙望一眼淩女傅,涼涼道:“師妹,我既出來承認了,就不必再費心為我遮掩了。”

淩女傅紅了眼眶,搖頭顫抖站起,嘶聲道:“可是師姐,你沒有錯,都是這妖女惑你,都是她把你拉進了地獄!”

殷雪崖嘆了聲,目光有些空茫:“甘為情囚,死生不棄,這答案是我當年一筆一劃,親手刻進那鎏金珍珑九連環中的,沒有人強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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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轉過了身,對着辛如月凄然一笑:“辛兒,這麽多年了,你過得好嗎?”

辛如月狠狠抹掉臉上的淚水,咬牙笑道:“好,好得很,若沒有對你的恨意支撐,我恐怕早已投身琅岐島冰冷的海水中了!”

“恨意?”殷雪崖垂下眼睫,笑了笑,聲音輕缈:“你是該恨我,這許多年來,是我負你,你今日前來讨還,我無話可說。”

她微微擡首,目光瞥向身側,“但這金陵臺上的一幹人等,都是無辜的,還望你放過他們。”

她的語氣并不強烈,輕緩而幽幽,卻叫辛如月聽了,笑到又一行淚水滑落,她搖着頭:“殷雪崖啊殷雪崖,這麽多年不見,你還是這麽道貌岸然,高高在上,永遠擺出一副讨人厭的虛僞模樣,可為什麽,我見了你,偏偏還是……喜歡得不行呢?”

她笑聲才落,淩女傅已揮袖一指,怒斥道:“無恥妖女,休要輕薄師姐!”

辛如月眼角射出一抹精光:“閉嘴,你這個妒婦,這麽多年沒見,醋勁還是這麽大,我看就是你在從中作梗,才讓她當年沒有如約而赴,沒有來琅岐島找我!”

淩女傅被當衆這樣一辱,又羞又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恨聲道:“我才不會像你這樣無恥,百般勾引,亵渎師姐!”

“亵渎?”辛如月像聽到一個最好笑的笑話般,兩袖一拂,激起流水飛濺,長笑道:“是妖亵渎了神?還是神蠱惑了妖?就算我染指了她,可她為何在接受我一片癡心後,又要始亂終棄,這就是高高在上的神道嗎!”

“若不是,若不是……”她遽然看向殷雪崖,身子顫抖,笑得淚光閃爍,如癡如醉:“若不是那一天,大理的千尋塔外,我多看了你一眼,也不會……”

往事如煙,婆娑之緣,一眼生,一眼滅,江海前塵,心上神明,從來由不得自己。

十二年前,辛如月年少頑劣,從琅岐島上溜了出來,女扮男裝,化名辛烈,游歷山水,闖蕩江湖。

那時在大理的千尋塔上,她為争一時意氣,與當地的一幫地痞起了沖突,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論起真刀實槍來,個個都不是她的對手,奈何她江湖經驗太少,一不留神就着了他們的道,就在那迷煙撲面,她一陣頭昏目眩,以為便要栽在這裏時——

殷雪崖出現了。

她像春日一陣清冽的和風,出手搭救,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那幫地痞,将她帶出了千尋塔,還蹲在湖邊,為她洗去了臉上的迷煙。

她動作那樣輕柔,指尖微涼,她那時就在心裏想,她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

當洗淨了雙眼,她迫不及待地一睜開,一束陽光照入眸中,映出她白衣勝雪的身影,她還以為自己……見到了仙人。

那時水面波光粼粼,她發梢還滴着水珠,卻瞪大着雙眼,傻呆呆地望着她,舍不開挪開一絲一毫。

她此生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

那時殷雪崖扮的是男裝,同辛如月一樣,也是來大理游歷,辛如月幾乎對她一見傾心。

本就是少女多情的年紀,又遇到這般谪仙一樣的男子,還解自己于危難之中,試問如何能不動心?

辛如月開始悄悄跟在殷雪崖身後,從大理跟回了盛都,看着她進了竹岫書院的門。

她躍上牆頭,見到有人對她迎了上去,畢恭畢敬道:“先生可算回來了,大理風光如何,這趟游歷可還盡興?”

她恍然明白過來,原來“他”是這所書院的先生?是個滿腹才學,教書育人,了不起的先生,難怪氣度非凡,風姿動人,不似外頭那些粗魯的臭男人。

她心中更添幾分愛慕,一個主意登然冒出,她要進書院,她要做“他”的弟子!

琅岐島的人生來就帶了些海上的野性,想到什麽就會立馬去做,說一不二,在了解了一番書院收人的規矩後,辛如月以浔陽一帶的貴族身份,持名帖順利進了書院。

她天資聰敏,很快在男學甲班脫穎而出,得到了幾位太傅的喜愛,但她再也沒有見過那身白衣,直到半年後,全院的流觞曲水大會上,她才再次見到自己朝思暮想,日日惦于心頭的意中人——

一襲白衣,長發如瀑,坐在潺潺流水邊,一颦一笑,絕美動人,卻是個女子!

原來“他”不是書院的少傅,她是個女傅,是個女人,她從一開始就弄錯了!

在最初的震愕之後,辛如月隔着流水,深深望着殷雪崖,還是傾倒在了她的風華之下,不可自拔,即便她是個女子,她也放不下心中的邪念了。

她果斷“退學”,化名辛瑤,再度進了竹岫書院,這一回,卻入了女學那邊,如願進了殷雪崖執教的女學甲班,成為了她的學生。

她知道她喜歡什麽樣的弟子,開始收斂一身魔性,在她面前扮起了乖巧,靈秀又可人,終是讨到了她的歡心。

她把自己活成了她最喜歡的樣子,開始一天天去向她請教學問,膩在她身邊,漸漸的,得盡了她的全心信任。

與此同時,她的……邪念也越來越重。

這是種說不出的魔障,她知道自己在做大逆不道的一件事,可她醒不過來了,她情願為了她沉淪下去。

終于,在那一年的九月二十六日,她迎來了自己的生辰,卻誰也沒告訴,只悄悄跑去找了殷雪崖。

那晚月光很好,她現在還記得院裏斑駁的樹影,殷雪崖親自下廚,為她做了一碗陽春面,氤氲的熱氣中,她望着她,輕輕道:“我舍不得吃,我怕吃完……就沒有了。”

細聲細語中,帶了絲撒嬌的意味,果然,那身白衣清柔一笑:“吃吧,以後你每年生辰,女傅都會為你做一碗陽春面。”

“真的嗎?”

殷雪崖嗯了聲,她便眉開眼笑,還為她滿上了酒,兩人燈下一碰杯,她雙眸晶晶發光,她問她許了什麽願,她說,一個不可告人的奢望,一個沾滿邪念的願望……

這是她第一次在她面前說出這樣的話,那身白衣一愣,卻只當她有些薄醉,笑了笑:“小孩子有什麽邪念?”

“我不是小孩子,我是……”她唇瓣緋紅,泛着動人的光澤,一字一句:“女傅的弟子,女傅最疼愛的弟子,是不是?”

火光搖曳,酒香缭繞,那身白衣一笑,伸手似乎想撫上她的頭,身子卻顫了顫,目光迷離起來:“這酒……好似有些上頭,你感覺到了嗎?”

她順勢握住她微涼的指尖,傾身湊近,緩緩貼到了自己唇邊,眸光癡癡:“我當然感覺到了,因為這酒中,便是我一點一滴,一朝一暮,瘋狂滋長的……邪念。”

那身白衣一驚,察覺到不對,想要抽回手,卻已渾身乏力,頭也重得擡不起來,只能迷迷糊糊看着她起身,彎腰湊近至她跟前,氣息噴薄:

“你不記得我了,我卻日日将你挂于心頭,邪念自那天大理千尋塔外的湖邊,就已經再也無法斬斷了……對了,忘了告訴你,我今年的生辰願望,是你。”

燭火一顫,如同那身白衣顫抖的心尖,她想要掙紮起身,卻是再不能,只在少女幽幽的笑意中,徹底癱軟下去。

木桶中白氣氤氲,一室水霧朦胧,辛如月褪盡了自己與殷雪崖的衣裳,在溫水中抱住她的那一刻,她發出了一聲滿意的低嘆。

蒼天可憐,她終于,終于能夠染指,能夠觸碰到……心上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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