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互贈發簪

岸邊,話一出口,滿場暗流愈湧,各色目光精彩紛呈,那股微妙的氣氛掩都掩不住了。

月冷風涼,付遠之長裳飄飄,幽幽看着眼前遞來的兩支發簪,許久未動。

聞人隽莫名有些不安,輕輕喚了聲:“世兄。”

付遠之睫毛顫了顫,看向她,嘴唇翕動間,似乎想要說什麽,卻到底一語未發,只是眸色又深了一分。

他一擡袖,極自然地拿起聞人姝手中的那支發簪,溫聲笑道:“我更喜歡這一支,紫檀煙環繞,燭花落年少,別有意蘊,恰适今夜游湖賞月。”

這一下拿起,便是二中擇一,塵埃落定了。

周遭一片嘩然,夾雜着各種“果然如此”之聲,尤其是女公子們那邊,看戲同情唏噓皆有之,衆人當中,唯獨那道白衣眸光一緊,帶着些許的不可思議,轉瞬間卻又明白過來,眸中湧起萬千情緒,面色愈發冰冷了。

最驚訝的還是聞人隽,她似乎懷疑自己耳朵聽錯了,拿着手中的發簪傻傻道:“怎麽,怎麽會……不是杏雨含芳簪嗎?”

她看着付遠之,勉強露出一笑:“世兄,我們,我們不是……已經約好了嗎?”

風有些大,吹得她衣袂飛揚,更顯身姿單薄,纖秀楚楚,付遠之輕喚了聲“阿隽”後,似有不忍,只低低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聞人隽的臉色白了一分,唇邊的笑也有點挂不住了:“可是,可是我們,不是都約好了嗎……”

她話還未說完,旁邊已傳來一聲譏诮:“誰跟你約好了?不就是被拒絕了嘛,至于這麽給自己找臺階下嗎?”

正是雙手抱肩,一臉看好戲的孫夢吟。

聞人隽臉色愈白:“我,我沒有找臺階下,我說的是真的……”

她将發簪又向前一遞,雙眸瑩然地望着付遠之:“世兄,你為什麽……不選我呢?”

周遭有好事者發出噗嗤笑意,大概覺得這行徑頗像個“怨婦”,很是死纏爛打,可憐又厚顏,實在無一絲宮學弟子風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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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人姝也在旁邊笑了笑:“五妹,贈簪儀式講求你情我願,我知你心中難過,可不過是一場泛舟夜游罷了,付師兄不選你,你大可向旁人再相贈,這麽多師兄弟裏,總有一個人會願意陪你游湖,你又何必不忿于懷,抓着付師兄不放?”

她三言兩語,無形間更讓聞人隽陷入一種難堪之境,周圍的竊聲議論也越來越大,趙清禾在不遠處看着這一幕,心頭一揪,急着就想上前,替聞人隽說句話,卻又被孫夢吟搶先一步:“耳朵聾了嗎,聞人隽?你臉皮到底有多厚,付師兄都收了姝兒的發簪,你還死纏爛打做什麽?”

辛辣的譏諷中,聞人隽呼吸急促,搖着頭:“不,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分明是……”

“阿隽。”

付遠之忽然一聲打斷,他上前,低頭望向她,目光溫柔,哄稚童一般:“有什麽話晚點再說吧,先讓儀式進行下去,這麽多人看着呢,好不好?”

語氣依舊是一貫的溫雅,卻讓聞人隽怔怔瞪大眸,望着眼前這張熟悉的面容,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付遠之不再看她,取出懷中另一支紫檀簪,淡笑遞向聞人姝,“以簪相贈,攜手同游。”

月下兩支紫檀發簪擺在一起,光華奪目,分明是事先準備好的一對,衆人一看恍然大悟。

“原來真正約好的另有其人啊,第一公子攜第一美人,這才是天生一對,姝兒你可學狡猾了,居然還瞞着我呢!”

孫夢吟拍手打趣,周圍人也跟着起哄,笑聲不絕,唯獨冷風之中,聞人隽伶仃而站,身子微晃,煞白了一張臉。

她看着那一對紫檀簪,似乎明白了什麽,卻又沒有明白過來,或者說是……不願相信。

“世兄……”

她喃喃着,睫毛微顫,眸中已有波光閃動,不少女公子于心不忍,紛紛想起當日青州岩洞裏的一幕,個個唏噓搖頭。

“果然還是這樣,阿隽真是可憐……”

“可這本就是你情我願的事情,又有什麽辦法呢?”

“是啊,從來一廂情願都怨不得旁人,阿隽想開些才好。”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傳到聞人隽耳中,她依舊蒼白着臉,望着那對簪子一動不動,仿佛一腳踏空,身心跌落萬丈深淵。

趙清禾心中一酸,再按捺不住,正要上前時,人群裏忽然傳出一記清朗笑聲——

“小師姐,今夜月皎皎,你願不願意收下我的發簪,賞臉陪我去游湖?”

所有目光齊刷刷望去,駱秋遲一身白衣,從人群中走出,烏發飛揚,雙眸粲然,一步步走到聞人隽面前,微微低頭,笑得迷人無比:

“小師姐,說話啊,我可有這般福氣?”

場中一片嘩然,孫夢吟更是傻了眼:“駱,駱師弟!”

聞人隽也震在了原地,仰頭愣愣看着那道白衣,眼眶泛紅,身子微微顫動起來。

有種心情叫作,原本不委屈,但看到那個人之後,忽然就委屈起來了。

駱秋遲唇角一揚,見她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也不再多說,只掏出懷中那根碧玉簪,溫柔遞去:“小師姐,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嗯?”

發簪瑩瑩剔透,月下流光溢彩,不僅映在了聞人隽的眸中,更是一下照進了她心底,她霍然望向駱秋遲,呼吸急促,胸前激蕩莫名,難以自持。

駱秋遲俊逸一笑,當着所有人的面,輕巧地将碧玉簪插進了她發間,動作珍重呵護,叫一衆女公子都看直了眼,紛紛流露出羨慕之色。

月光籠在聞人隽身上,她一襲柳色長裙随風搖曳,那碧玉簪将她襯得愈發清隽秀美,她卻只紅着雙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駱秋遲,駱秋遲打量了她一番,似乎很滿意自己的眼光,旁若無人地笑道:“碧玉纖纖,雙瞳盈盈,這發簪再配小師姐不過了。”

兩人身影如畫,彼此對望,一時間溫情脈脈流淌,直如一對璧人般。

付遠之藏在袖中的手猛然一握,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

“好了,該以簪贈我了。”駱秋遲揚唇一笑,攤開手心,對着聞人隽道:“還愣着做什麽啊,小師姐,快将你手中的簪子給我吧,咱們這就去游湖,好不好?”

“游,游湖……不,不能将這支簪子給你!”聞人隽一激靈,反應過來,将手中那支杏雨含芳簪一把收回,駱秋遲目光一沉,身子不易察覺地僵住了,聞人隽卻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掏出另一根發簪,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是這支,我要送你的,是這支!”

她将發簪按在駱秋遲手心,駱秋遲長睫動了動,只見那支簪子通體碧綠,觸感細膩溫潤,造型別致清雅,與他那支碧玉簪交相映照,再匹配不過。

駱秋遲倏然明白過來,擡頭看向聞人隽,雙眸一亮。

他壓低了聲,輕喃道:“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

聞人隽點點頭,露出清淺笑意,笑中還帶着些羞赧。

兩人心有靈犀,四目相對間,夜風拂過長發衣袂,有什麽徹底消融,雪霁天青。

沒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唯一能看懂的人……是付遠之。

他站在月下,身影半明半滅,俊雅的面容無甚表情,卻隐隐透着一股凜冽寒意。

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他最珍視的東西,正被一股不可抵擋的力量推遠,一點點流失在他的生命之中……

湖邊眨眼間便結成了兩對,雖有波瀾,到底算皆大歡喜,其他人也不再耽誤,場上氣氛很快又活絡起來,各人紛紛持簪走向心屬之人。

孫夢吟仍是氣惱不過,拿着簪子就想上前再争一番:“憑什麽,憑什麽她和駱師弟湊一對,明明我才是……”

孫左揚忙拉住她,低喝道:“你有完沒完,先前還說別人死纏爛打,你自己又好到哪裏去?”

這邊兩兄妹拉扯着,那邊趙清禾已經深吸口氣,看見阿隽終成好事,自己也受了鼓舞般,提起勇氣,揣着發簪,小心翼翼地走向姬文景。

因為姬文景的壞脾氣,吓跑了身前無數女公子,此刻一個人站在月下,衣袂飄飄,臭着一張臉,從頭到腳都寫滿了五個大字——

不要靠近我!

所謂,美則美矣,駭人不已,大家都選擇保命為上,誰也不想被尖刺紮得遍體鱗傷。

趙清禾咽了下口水,察覺到姬文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腳步一抖,像個蕭蕭赴易水的壯士一般,咬緊牙關,繼續義無反顧地朝前走去。

有眼尖的女公子瞥見了她,大為驚奇,一拉旁邊人:“快看,趙清禾還真敢挑,居然敢選中了姬世子!”

“我天,她也太沒自知之明了,姬世子非将她罵哭不可!”

“就是,她結結巴巴的,肯定話都說不全!”

姬文景看着趙清禾走到自己跟前,臉上的神情依舊很“吓人”,眸中卻閃過一抹異色,唇角也幾不可察地勾了起來。

“姬,姬師兄……”

“幹嘛?”姬文景仿佛很不耐煩。

趙清禾哆嗦了下,雙手背在身後,“我,我能不能,送你……”

“抖什麽?拿出來給我瞧瞧先。”

“哦……好……可,可是……不知道,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聽你說句話能急死人,平日也沒結巴成這樣,快拿來吧!”

姬文景這一喝,吓得趙清禾趕緊雙手奉上,眼睛緊緊一閉,睫毛顫動不已,風中抖得像只小白兔。

月光照在那根白玉簪上,流光熠熠,打眼一瞧便知是上好的質地,換句話說,看起來就“很貴”,趙家畢竟家財萬貫,恐怕今夜所有的發簪加在一起,也不及這一根來得值錢。

有女公子瞧了心中不是滋味,酸溜溜道:“用點錢就想砸下姬世子嗎?左三姑娘的教訓還不夠嗎?人家可不食人間煙火,最是清高的,哪看得上這銅臭味滿滿的發簪,真是個土包子!”

趙清禾顯然也聽見風中傳來的這些嘲諷,雙手一顫,更加閉緊了眼眸,她感覺到姬文的視線落在那根白玉簪上,不由屏住了呼吸,心跳不止。

她索性把心一橫,自己先坦白道:“我,我這個也很貴,也花了很多錢的……”

“嗯?”姬文景看着她,“所以呢?”

“所以……”趙清禾捧着那根白玉簪,雙手抖得不行,臉上是羞愧又委屈的神情:“所以,對不起,我,我開始不知道你……我只是覺得這白玉簪很襯你的氣質,你插上應該會很好看的,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不是想用……”

想用錢來折辱你,想用錢來買到自己心儀的東西,想用錢來玷污這樣……高潔不染纖塵的畫中仙。

看着眼前瑟瑟抖如白兔的少女,姬文景怔了怔,啞然失笑,眸光輕柔了許多。

原來,這就是她先前不敢過來的原因?

“你說,我插上會很好看?”清冷的聲音在風中響起,趙清禾愣愣地擡頭,只見姬文景拿起那根白玉簪,對月映照了幾圈。

他眼波一轉,忽地悠悠道:“世上只道錢財乃身外俗物,卻不知這俗物上若添幾分真情實意,便不算多惹人厭。”

趙清禾呼吸一緊,那張俊俏的面容忽地湊近她,似笑非笑:“你的真心,在這上面嗎?又有幾分?”

趙清禾忙不疊道:“在,在的,有,有許多分……全部,全部的真心都在上面。”

“怎麽證明?”姬文景長眉一挑,依舊似笑非笑着。

趙清禾滿臉通紅,絞盡腦汁,結結巴巴地道:“我,我這些天睡覺都不離手,日夜揣在懷裏,不知撫摸了多少遍,那白玉上的每一絲紋理我都……”

姬文景萬沒料到趙清禾會說出這樣的“證明”,他冷不丁就想到一些香豔的畫面,忙咳嗽兩聲:“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他臉上升起可疑的紅暈,還好有夜色的遮掩,并不瞧得太出。

趙清禾緊張又忐忑地望着他,“那,那,我可以證明……”

“可以什麽?”姬文景反問道,趙清禾下意識後退一步,姬文景道:“你站那麽遠做什麽?過來點。”

他将那白玉簪又遞了回去,趙清禾臉色有些慘白,卻忽然被姬文景拉起了一只手,“你不走近點,怎麽幫我插上這發簪?”

“啊?”趙清禾被這突如其來的話驚住了,瞪大了眼,半天沒回過神來。

姬文景長身玉立,站在月下,唇邊似乎浮起一絲清淡笑意,故作無所謂道:“你不想啊,那便算了。”

“不不不,我願意,我願意!”趙清禾如夢初醒般,一把接過那發簪,猛地上前,差點撞到姬文景懷中。

身後奚落她的幾位女公子全都呆住了,面面相觑:“怎麽,怎麽可能?姬世子真的收下這結巴的發簪了?可不對啊,明明……”

姬文景一記眼風掃去,冷不丁道:“比起沾滿銅臭味的發簪,我更讨厭聒噪無禮,鴨子一樣叽叽喳喳的嘴巴。”

那幾位女公子的聲音戛然而止,漲紅了臉看着姬文景,半句話也不敢再多說,灰溜溜地急忙走開。

姬文景收回冷冽的眼神,這才看向眼前的趙清禾,拿起她的手,輕輕道:“來吧,替我插上發簪。”

趙清禾手心發熱,臉頰也發熱,雙眸定定望着姬文景,點點頭,屏住呼吸上前。

姬文景身姿俊挺,比她高出不少,她不得不微微踮起腳,紅着臉貼近他胸膛,這下連耳尖都紅透了。

夜風吹起她的長發,那股月梧花香又萦繞在了姬文景身側,兩人貼得極近,姬文景幾乎能感受到胸前那柔軟的觸感,他心念一動,倏然在趙清禾耳畔輕聲道:

“不用管別人說什麽,發簪是送給我的,我中意便可,天上地下,誰也管不着我的喜好,不論是發簪,還是……”

後面幾個字小了下去,趙清禾沒聽清,心撲通撲通跳着,好不容易微顫着收回手,盈盈若水的眸子看向姬文景,正要開口時,旁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呼——

“你們互贈發簪了?”

孫左揚才與妹妹拉扯完,豈料轉過頭就看到這一幕,月下身子晃了晃,臉色煞白,一副大受打擊,瀕臨崩潰之狀。

趙清禾忙後退兩步,與姬文景分開,低頭紅着臉道:“是,是我送了發簪給姬師兄,幸得他不嫌棄……”

“你,你,你為什麽要送給他?”孫左揚心痛難言,臉上寫滿了不可置信。

他像受傷至極:“為什麽不等等我?清禾師妹,你知道我為這一天準備了多久嗎?我将所有心意全部付在這根發簪上了,不信你看看……”

他說着持簪上前,灼熱的眼神似要将趙清禾活吞了般,趙清禾目露驚恐之色,步步後退,“孫,孫師兄,對不起……”

“孫左揚,瘋夠了嗎?”姬文景拂袖一攔,擋在了孫左揚身前。

他冷笑一聲,下巴微擡,拉過旁邊的趙清禾,當着孫左揚的面,從懷中取出一支瑩白若雪的長簪,輕巧插進了趙清禾烏黑發間,趙清禾呼吸一顫,扭頭看向姬文景,一雙眼眸能掐出水來。

“我們走,不與瘋子論短長,莫負長夜好時光。”

姬文景又笑了聲,攬過趙清禾,衣袂飄飄而去,看也未再看孫左揚一眼。

孫左揚氣血翻湧,許久一聲低吼,萬般不甘地追出幾步:“姬文景!”

卻被一只手冷不丁拉住了,一回頭,只看到孫夢吟幸災樂禍的一張臉:“大哥,你剛才還說我呢,現在又是誰在死纏爛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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