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書閣鬥嘴

藏書閣,長陽透過窗棂灑下,有細碎的塵埃撲簌舞動,染着金色的光暈,檀木的書架下,兩道身影席地而坐,棋盤上黑白子錯落交雜,山河璀璨。

姬文景攜趙清禾登上頂樓時,見到的便是這副光景,他一愣,旋即笑開:“你們倒是閑情逸致,跑這兒下棋來了,那十方亭還不夠你們私會的?”

對弈的二人正是駱秋遲與聞人隽,姬文景的調侃一出,聞人隽拈起棋子的手便一抖,紅了半邊臉:“什麽私會呀,姬師兄注意措辭,我,我是駱師弟的投石人,大考将至,我是來督促他溫書的……”

“哦,溫書溫到地上去了,他是個野蠻人不講究,師妹你怎麽也跟着學了起來?這倒讓我想起一個成語,再貼切不過……”

“夫、夫唱婦随。”趙清禾在旁邊脫口而出。

“清禾!”聞人隽嗔怒了聲,趙清禾乍然反應過來,連忙擺手:“我,我不是跟姬師兄一塊打趣你們,就是腦子,腦子轉太快了,它自己就蹦了出來……”

她結結巴巴的話在閣樓響起,別帶一股嬌憨之味,叫人忍俊不禁,一時間,其餘幾人都不由笑了起來。

暖陽金黃,和風輕拂,四人像又回到了游湖泛舟那晚,氣氛再好不過,卻是一道目光從樓梯口遙遙望來,染了冰霜一般。

付遠之抱着幾卷書,像道靜默無聲的影子,不知在樓梯口站了多久,又聽去了多少。

直到一陣腳步聲傳來,伴随着一個輕快欣喜的聲音:“付師兄,你說的就是這一層樓啊,姝兒還從沒來過這兒呢,這裏風好大,陽光真好啊……”

一襲紫羅長裙搖曳而來,正是笑靥如花,眼睛一心往付遠之身上紮的聞人姝。

書架旁的幾人聞聲望來,正對上樓梯口的兩人,付遠之神情淡漠,一雙秀致的眼眸沉靜如水,看不出所思所想,聞人姝卻是一愣,神色有些不自在:“你,你們也在這啊?”

駱秋遲白衣飄飄,臨風而坐,望也未望聞人姝一眼,只徑直瞥向付遠之,微微一勾唇,似笑非笑。

他一扭身,驟然朝聞人隽打了個響指,爽朗笑道:“小師姐,發什麽愣啊,繼續下啊,下完這一局,咱們就去後山釣魚,不跟這些書呆子處一塊了,你說好不好?”

“駱師弟,你,你說誰是書呆子呢?”

頂樓一衆人間,聞人姝最先開口,還望了身旁的付遠之好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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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秋遲撲哧一笑,悠悠下了一枚白子:“誰先吱聲就說誰呗,師姐這麽急着跳出來幹什麽,畢竟我可沒點名道姓,你看人小姬、小禾苗怎麽就不巴巴往上湊呢?”

“你,你怎麽能……”聞人姝被一嗆,臉上紅白不定,她一直以來頂着書院第一美人的名頭,還從未被人這樣無禮對待過。

“行了行了,算師弟我說錯行嗎,我下完這盤棋就走,好不容易尋個僻靜地方,還真不願聽麻雀叽叽喳喳的叫……”

“你,你簡直是……”聞人姝一跺腳,又惱又羞,絞着裙角說不出一句話來。

倒是聞人隽不想做無謂的口舌之争,拂袖将棋盤打亂,随手拉起駱秋遲:“不下了不下了,駱師弟,這局我認輸,趁天色尚好,咱們現在就去後山釣魚吧?”

駱秋遲順勢收了棋盤,懶洋洋地起身,卻腳步一歪,裝作站不穩似的,往聞人隽身上跌去,聞人隽趕緊将他一扶,兩人身子貼個正着,不遠處的付遠之臉色驟變,手心陡然握緊。

駱秋遲餘光一瞥,視而不見般,只繼續賴在聞人隽身上,笑嘻嘻道:“哎喲,下了半天棋,腿腳都坐麻了,不如小師姐你幫我捏捏吧?”

“呸!”聞人隽低聲一啐,知曉駱秋遲的戲瘾又犯了,湊近他壓低聲道:“老大,快別鬧了,你可重死了!”

駱秋遲“咦”了聲,滿臉欣喜的模樣:“什麽,到了河邊再給我捏?那怎麽好意思呢,小師姐,我看你不如現在就将我背下去吧?”

這無恥嘴臉姬文景都看不下了,目露鄙夷:“這家夥臉皮也忒厚了。”

聞人隽卻是哭笑不得,攙着駱秋遲,伸手在他腰間暗暗擰了一把:“小駱駝哥哥,你改行去唱戲好不好?”

駱秋遲笑意不減,只站直了腰,親昵地在聞人隽額頭上彈了下,語氣再自然不過:“好了好了,小師姐,不逗你了,小師弟背你還差不多,既然你發話了,那我們現在便去後山釣魚吧,不跟閑人浪費時間了,走吧?”

他仿佛絲毫沒注意到付遠之眸中的異色,倒是聞人隽被肉麻得身子一緊,也不想再多待下去了,趕緊匆匆收拾了東西,才準備離去時,旁邊的姬文景長眉一挑,上前道:“喂,你們兩個家夥等等!”

他身影沐浴長陽下,臉龐清美如畫,語态悠悠:“不叫上我一同去嗎?閑情逸致也該多些人作陪才是,天光這般好,深鎖書中也恁無勁,我也跟你們去後山走一走,畫上幾幅麻雀圖,如何?”

不遠處的聞人姝目光一動,被那“麻雀”刺得又是一番羞惱不已。

駱秋遲卻是白衣一拂,一把勾住姬文景的脖頸,将他一扯入懷,綻開大大的笑容:“好呀,大美人作陪,求之不得。”

“喂喂喂,我說你這野蠻人,快給我撒手……”姬文景還在那頭拼命掙開時,駱秋遲已經一揚眉,沖趙清禾吹了聲口哨:“小禾苗,你去不去呀?”

趙清禾臉一紅:“我,我不是小禾……”

“廢話,她自然跟我一道了。”姬文景三兩下将駱秋遲的手拍開,拉過不知所措的趙清禾,護犢子一般:“你們去釣魚,我同她作畫,別瞎叨叨了,要走快走,天光不等人。”

駱秋遲也不在意,笑了笑,四人結伴這便要下樓了。

付遠之與聞人姝臉色均一變,幾人自他們身邊經過時,竟都默契非常地選擇了無視,還是聞人隽遲疑了下,到底對着他們點了點頭:“四姐,世……付師兄。”

自從上回游湖贈簪之事後,聞人隽就再沒同他們打過什麽交道,對付遠之甚至連面都不大見了,路上迎面遇到都要先一步避開,有什麽東西隐然間發生了改變,似乎再也回不到過去。

畢竟,脾性再好的人,也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被抛棄,被舍下。

這一點,莫說聞人隽,付遠之更是心知肚明。

如今閣樓上巧遇,倒帶了些避無可避的意味,付遠之抱書而立,見到聞人隽閃躲的眼神,以及那生疏的稱呼,心頭猶如被刀尖一刺,鮮血染滿了整顆心,叫他一時間都有些呼吸不過來。

他很想開口喚她一聲“阿隽”,但喉頭像被烈酒澆灌了一般,怎麽也無法張開,只嗆得他滿心苦澀,胸膛如火燒一般。

像是有意無意瞥了付遠之一眼,駱秋遲一聲嗤笑,徑直拉起聞人隽的手,揚揚嘴角:“點什麽頭,你跟他們很熟嗎?人家有拿你當五妹和世妹嗎?別在不必要的人身上浪費時間了,我們快走吧。”

“站住!”

這一聲發出的,卻不是付遠之,而是再也抑制不住心頭怒意的聞人姝。

她從未被人這樣冷嘲熱諷過,如今是再也忍不下去了,貝齒緊咬,但面上依舊極力保持着世家貴族的淑女風範,只是呼吸略微急促:

“駱師弟,你可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為人處事切忌張狂無知,你不過是奪了個麒麟魁首,就能在書院裏目中無人,橫行跋扈,誰都不放在眼裏嗎?”

趙清禾和聞人隽都有些驚訝地看着聞人姝,她挺直腰杆,繼續拔高聲音道:“口口聲聲譏別人是書呆子,真以為自己有多厲害嗎?你有什麽資格對別人品頭論足?我只知道付師兄氣度好,學問高,是竹岫書院第一人,至于你,真能跟他相提并論嗎?”

這話有些尖刻了,閣樓裏幾人臉色都一變,付遠之的眉心也不易察覺地微微一蹙,他并不喜聞人姝這樣為他“出頭”,這只會讓自己和她顯得同樣愚蠢。

果然,那身白衣懶懶轉過身,望着聞人姝似笑非笑:“師姐有何賜教?”

聞人姝捏緊指尖,咬唇道:“你,你……不如就看這次大考,你敢不敢同付師兄比比?”

她話一出口,付遠之已經想要阻止了,卻還是晚了一步,聞人姝以孤注一擲的口吻道:“宮學九門,十分為計,共劃為甲乙丙丁四等,你不如就與付師兄比比,看九門總分誰更高一些?誰能在這次大考中更勝一籌?誰才是竹岫書院第一人?”

話音落下,閣樓靜了靜,付遠之閉上了眼睛,心裏升起一股無以名狀的煩躁。

駱秋遲嘴角微揚,半晌,白衣一拂:“竹岫書院第一人這個名頭,我并不稀罕,但我不介意與付師兄切磋一二,只是,不知道付師兄自己可願意?”

聞人姝仿佛這時才想起付遠之來,她扭過頭,向付遠之投去探詢的眼神,付遠之深吸口氣,極力按捺下胸膛不快,目視駱秋遲,淡淡道:“同門之間,無需較個高低,只當切磋便好。”

言“切磋”二字,便是應下挑戰了。

聞人姝松了口氣,斜眼看向一旁愣住的聞人隽,臉上有些得意之色。

等在一旁的姬文景早已不耐,拉過駱秋遲,看也不想看聞人姝一眼了:“這下行了吧,我們可以走了吧?一次大考而已,至于唧唧歪歪,小題大做,扯上這麽半天嗎……”

聞人姝臉色一變,上前一步:“姬世子,你……”

“得得得,別再抓我講道理,我無禮,我張狂,我橫行跋扈,我沒世家風範,我更加比不上竹岫書院第一人……行了吧,我幫你把話都說完了,能放我們走了嗎?”

姬文景素來嗆人慣了,對聞人姝這種捏腔作勢的貴族小姐更是沒好感,當下拉着駱秋遲就想走人。

那頭正糾纏着,這邊不知何時,付遠之已悄然走到了聞人隽身後,輕輕一拍她肩頭。

聞人隽回首,窗棂投入的陽光灑了她半邊眉眼,她有些怔忪,薄薄的雙唇動了動,到底沒能喊出那聲“世兄”。

付遠之目光有一瞬的黯然,卻也沒有多說,只是将手中一本筆記遞給聞人隽,“你一向頭疼算術一門,老規矩,拿我的去溫習吧。”

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阿隽,對不起……是世兄讓你失望了。”

閣樓的風拂過聞人隽額前的碎發,陽光細致入眸,她心神微微恍惚起來,仿佛還是昨日,付遠之與她靠在奉國公府的樹下,談天說地,詩詞歌賦,稚子無憂。

風筝飛過晴空,他摸摸她的腦袋,笑語溫柔:“其實算盤很好玩的,以後世兄教你一些小竅門,你就不會覺得算術枯燥了。”

聞人隽眨了眨眼,有一點濕意漫上眼眶,她手心微顫着,遲遲沒有去接那本算術筆記,付遠之的雙眸也漸漸泛紅,他就那樣望着她,一句話也沒有多說,眼神中盡是無言的情愫與哀傷。

灑滿陽光的筆記又向前遞了遞,聞人隽呼吸顫抖,依舊沒有伸手去接,付遠之的目光中甚至帶了些哀求:“阿隽……”

就在他想要上前一步時,一只手橫空伸出,将聞人隽往身邊一扯,白衣翻飛間,那本筆記也随之被拍落在地,揚起斑駁塵埃,付遠之的身子一僵。

“怎麽還不去釣魚,小師姐,你在磨蹭什麽?”

駱秋遲笑嘻嘻地低頭問聞人隽,目光又随意一掃地上:“咦?”

他仿佛根本看不見付遠之的存在,只是故作驚訝地蹲下身,撿起那本算術筆記,惋惜一嘆:“髒了呀。”

吹吹灰,又拍了兩下,那身白衣這才站起身,遞到臉色死灰的付遠之跟前,揚唇問道:“是你的嗎?怎麽連本書都拿不住?”

付遠之眼皮跳動,死死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一旁的聞人姝這才注意到他的舉動,神色一變。

駱秋遲依舊笑嘻嘻着,将筆記往付遠之懷中一塞,懶洋洋道:“自己的東西收好了,別再輕易扔掉了,付大公子。”

頓了頓,笑意愈甚,一字一句:“髒了的話……可就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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